再过一个月，表姐就要年满三十岁了。至今，她未曾谈过恋爱，似乎连些微的暧昧都没有过，更从未在父母面前提过任何男孩子。面对舅舅舅妈安排的相亲，她一概拒绝，如果实在无法拒绝，她就会在相亲对象面前表现失态，索性让对方心生厌弃。

这让舅舅舅妈很是担心，他们都是老派传统的人，中年得女，对表姐宝贝得不得了，总把她当作小女孩对待。相应地，他们总觉得自己有很多人生教训，希望表姐能不要走岔路。比如说，晚婚晚育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教训。

舅舅差不多是在四十岁时与比自己小一岁的舅妈结婚，五年后生下了表姐。今年舅舅已经七十有五，所以对表姐的婚事分外着急。他总担心女孩子青春短暂，就算像舅妈那样后来得遇良人，但中年生育，孩子尚未长大父母就要退休，压力巨大，总归不完美。

更何况，从表姐的种种表现来看，她似乎在赌气，有意识地拒绝相亲、拒绝恋爱。

“所以……美琪，你想办法去劝劝她吧！你们小时候关系可好呢，你表姐整天带着你出去玩，你还记得吗？”

表姐比我大六岁，小时候，每到暑假我就像一条跟屁虫一样黏在她身旁，她大方又聪明，喜好文学，时不时教我一些唐诗宋词，对我后来的语文学习也颇有帮助。

她大学毕业后工作很忙，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一转眼，我也踏上社会开始工作了，算算我们竟然有三年多没有见过面。最近的一次，还是参加舅妈的七十大寿。

回想那次见面，表姐完全不似舅舅舅妈所说的那种怪异的“老姑娘”，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相反，她依旧和蔼可亲，温婉地问我工作如何，有没有男朋友。

她居然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想到这里，我差点笑出来。看到母亲有些严厉的眼神，急忙将她的要求一口答应：“好的好的，我去劝劝她。”

我们约在市中心一家有名的咖啡店见面，三年多未见，表姐风采如昔，上本身是淡青色荷叶袖衬衣，下身穿着一条粉咖色的长裙，衣衫飘飘，头发松松捥起，留下鬓边几缕秀发，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我正在酝酿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表姐幽幽地说道：“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一愣，不由欣喜道：“那舅舅舅妈知道吗？你应该早点跟他们说呀，免得他们担心到现在。”

表姐眼望着窗外，缓缓地说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们说。”

“那你不妨先和我说说。”我对表姐的对象产生了兴趣，毕竟表姐不是个为了年龄就随便将就的女性，如果只是凑活，她就不必与舅舅舅妈闹得那样不开心。

“其实……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他了。”

我感到更加疑惑了，如果从大学开始算，表姐和这个人在一起恐怕要将近十年了，既然感情如此持久，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呢？难道这个人……有家世吗？

这样一想，我的心微微一冷。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表姐说道：“他姓温，名言，字静语。人如其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他的叔叔，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学家。”

姓温？

我思来想去，我所知道的姓温的名人只有温瑞安，可是这位温瑞安先生是大马人，虽说写武侠小说，但要说是文学家，恐怕是有所不及。

“他是个很温柔、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说起那个他，表姐的眼中有明亮的星星闪耀，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微微抿起的嘴唇呈现出好看的弧度，这分明是沉浸在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表现。

“怎么个温柔法呢？”我掩嘴而笑。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会为食肉而哭泣，常说历经轮回，都不知这吃在嘴里的肉，曾经是否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而自己下一世，又是否会因种下孽果而转为畜生，最后成为别人的盘中之餐。”

这席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能尴尬地“哎”了一声。

表姐倒是毫不在意，她继续说道：“所以他很早就开始茹素，从不杀生，温柔地对待所以他能接触到的生命。”

我忍不住打断道：“表姐，你到底是怎样和他认识的？”

表姐微微一笑，对我显露出来的疑惑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他年少聪敏，很小就会写很多文章，就连他这个文学家叔叔都赞扬他，说他只要经过琢磨，取得的成就一定不会小于王杨卢骆。”

“谁？”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王杨卢骆。”

“谁是王杨卢骆？”

表姐平静地答道：“就是初唐四杰啊。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啊，美琪，我记得小时候和你一起念过他们的诗文啊，你不记得了？”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她，“我当然记得初唐四杰，可是、可是有谁会把自己的小孩比作初唐四杰？这个姓温的文学家到底是谁？表姐，你该不会是被骗了吧？”

表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会信，不过这也没办法，这一切都是缘分，源于千年的缘分。”

“唉，表姐，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表姐像是陷入到了回忆之中，自言自语道：“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天气很冷，图书馆里更冷，而那个古籍馆藏部冷得像个冰窖。我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古籍馆里，昏暗的光线、幽深的环境，就好像正在通过一条时光隧道。就是在那里，我看到了那本书，认识了温言。”

“你的意思是，你和温言是在图书馆认识的？”

表姐没有理睬我，她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眼神失去了焦点，呆呆地望着我的身后，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发现她越过了我、越过了一切人群，投向极远的远方。

“我们一切都是那样合拍，拥有共同的价值观，除却他，我不知道还会爱上谁、还能爱上谁。”

“表姐，这个温言到底是谁啊？既然你们如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对舅舅舅妈公开呢？”

表姐不答反问，说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知道温庭筠吗？”

“温庭筠？就是写千万恨，恨极在天涯的温庭筠？”

表姐点点头，欣慰地笑道：“虽然你念的不是中文系，倒是对这些还记得，说明我对你还是很有影响力哦。”

“这个温言……难道是温庭筠的……后代？”

表姐微笑道：“温庭筠就是他的叔叔。”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叔叔？”

表姐从包里取出一本很薄的册子，封面用非常少女心的粉红色包书纸裹着，“这个，就是我和他相识的经历。”

我满怀疑惑地接过这本书，轻轻翻开，发现书皮里其实是一本古书，纸张已经很薄了，扉页上印着：闺中客，下方有署名杜陵温静语。

杜陵位于陕西，乃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墓。据说温庭筠后来定居的地方靠近杜陵，也常常自称杜陵游客。

“十年前，我在古籍馆藏部发现了这本书，我和静语因此书结缘，一见钟情，从此我的心房被填满了，我爱他、他爱我，我们的心灵跨越千年结合在一起，除了不能触碰，我们之间什么都不缺。”

我惊得是目瞪口呆，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她是不是疯了，否则就算不愿意和相亲男将就，也没必要说出这么一番滑稽的话来。

后来表姐说了些什么，我印象不太深刻。无外乎向我解释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真挚，还说了一些巧合，这些巧合往往是她意外发现含有他们两人名字的一些风景名胜等等。可我想那里是旅游景点，留有任何人的名字都不稀奇。何况世上重名之人千千万，表姐单名一个茉字，和她同名的人大概还不止千万。

我忽然感到她很可怜。

她肯定不是排斥爱情，恰恰相反，她的内心极度向往浪漫的爱情，但正因如此，世俗的感情限于各种计较，所以她很难接受。她从来爱好文学，大概是温静语的生平让她产生了共鸣，才会将爱情投射在一个古人身上。

这样的爱，应该不会受到伤害。

回家后，父母关心地问我如何劝解表姐，我无从回答，只含糊地应了几句。

半个多月后，舅舅那边传来表姐的噩耗。

她在某日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当场遇难。

怪异的是，虽然她浑身是血，脸上却浮现着微微笑意，似乎去世的时候感到很安详很满足。

头七的时候，我陪着舅舅舅妈在家里收拾表姐的遗物。客厅里舅妈边烧纸边哭泣，我的母亲陪在一旁不断安慰。

我一眼看到表姐的床头摆放着的那本《闺中客》，我好奇心起，拿起来翻了一翻，正如表姐所言，这本书是作者的心路历程，大约是说从小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就是好像能感知到生物的轮回。比如家中养的牛羊，他只要与动物对望一眼，仿佛能感受到动物的苦痛，更能看到他们在千百年轮回中的挣扎。

因此，温静语不愿意沾染荤腥，更不会杀生。

他十一岁就文章有成，叔叔温庭筠对他赞誉有加，直说他堪比初唐四杰。但是他不愿意追逐功名，只想寻找“闺中人”。

他说他的恋人并非在现世，而是万代之后。但即使千年相隔，他们依旧能心有灵犀，最终成为灵魂伴侣。他还在书的最后写了一行不知所谓的话“唯茉而已”。

我想，大概就是这句“唯茉而已”打动了表姐的心。

过了一段时间，我无意中看到一篇讲述关于温庭筠生平的文章。说他出身没落贵族，行为放浪，一生不得志。唯一与他颇为投契的是他的侄子温言，据说这个名字也是温庭筠取的。

可惜侄子年仅三十一岁就去世了，死因是被马车冲撞。

莫非这对隔世恋人当真有着千年的缘分，就连死亡都是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