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如梦往事(下)
李唯一梦中所见的那条长路极其酷似连接春申一小与二小之间的那一条河浜改造的道路。我带着他去找过一次,时隔八年,旧城区风貌依旧,只不过走在路上再也听不到轰隆隆的机器轰鸣而已。从春申一小往东走,在越过春申二小之后,以前有一片小树林,那是一个废弃的街心花园,杂草丛生。“或许,八年前的我们,曾经真的在这条道路上擦肩而过也不一定呢。”我笑笑,却发现李唯一的神色异常严肃。不仅是严肃,简直发青发白,似乎非常紧张。返回的路上,他心事重重,黑眼圈比之前更加明显了,人也更显得瘦弱,他像是在苦苦思索,大概是觉得头痛,伸手护着额头。本来高二的学习已经比较繁重,每天都要到五点半才能放学。但是今天下午老师有特殊培训,因此两点多就下了课,我们才得以偷闲赶赴“梦开始的地方”。他的家也在学校附近,但比我家略远,我们刚刚打算分道而行,忽然看见他在一家咖啡馆的窗前驻留,神情有异。我随着他目光望去,不由微微一惊。只见我的母亲和另外一个妇人面对面坐着,两人不知在谈些什么,从她们的激烈表情来看,交谈的内容决不愉快。有人推门而出,隐隐传来另外那个妇人的高八度声音:“又是我们?这次轮到你们了吧?我们做的牺牲还不够吗?”说完这句话,那个妇人又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母亲默然点头,随后两人一前一后相继离去。“妈妈怎么在这里?”我喃喃自语,回头见到李唯一惊骇的表情,“怎么了?”“那个……是我的妈妈。”我顿时一惊,一个个疑团纷至沓来。母亲竟然认识李唯一的妈妈?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朋友?同事?那个女人所谓的“牺牲”是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我脚步沉重地回到家,母亲已经在厨房忙碌,她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她笑容满面地端出饭菜,招呼我和父亲洗手吃饭。我心事重重地拿起饭碗,还没来得及吃,母亲就说道:“对了,羽桐,我们准备给你转学。”转学?我顿时一愣,“现在已经开学了……”“对,就是因为刚刚开学,所以转学没有太大影响。”父亲附和道,比起母亲,他的脸色倒是更为僵硬,深深皱着双眉,隐约间,我竟觉得他的表情和长期睡眠不佳的李唯一如出一辙。“为什么要转学?”我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感,八年前,父母也是这样突然宣布转学,毫无周旋的余地。我想到下午两家母亲的会面,忽然心中兴起一个想法,所谓“牺牲”,指的就是转学吗?“因为……”父亲侧着脑袋,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我似的,“因为爸爸想要把这里的房子卖掉,贴点钱换套大一点的房子,所以……”根本就是谎言!我刚想要表示反对,母亲脸色一沉,生气道:“为什么不肯转学?是不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妈妈不是想束缚你,可是你现在已经在念高二了,现在谈恋爱不是时候,明白吗?”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竟然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低头默默扒饭。默然不语。父母是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他们兵分两路,一个去帮我联系转学事宜,一个则去准备租赁学校周围的房子。这不得不让我再次将此事与八年前的转学联系起来,按照李唯一妈妈所说的话推断,当年是李家作出“牺牲”,那么这一次轮到我们家作出“牺牲”才公平。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牺牲?夜深人静,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在另外一所高中上课了。不知为何,今晚无法入眠,内心忐忑,突然手机铃声响起,顿时打破了夜的寂静。拿起一听,竟然是李唯一。“羽桐,你……你能不能来一次春申二小后面的那个街心花园?我……我现在就在那里。”待我满怀疑惑地赶到那里时,只见溶溶月色之下,李唯一就站在杂草丛生的小树林里,远处幽暗昏黄的路灯拉长了他的身影,他依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微微发抖。隐隐传来狗的嚎叫,如泣似诉,让人听了心里发寒。“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郁惠兰的女孩?”见我一脸茫然,他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些打印资料递给我。借着手机的光芒,只见那是一些报纸的网络版,说的是在八年前,有个叫郁惠兰的二年级女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掳走,最后发现陈尸在街心花园的小树林里。那个掳走她的男子叫蒋伟豪,四十五岁,用双手扼死她之后,再上吊自杀。由于这个街心花园早已废弃,平时很少有人过来,因此案件的第一发现人竟然是一名“李姓”小学生。我骇然望着他,李唯一无奈地垂下头,“我想起来了,来到这里就一切都想起来了。那天我们几个小学生放学后在这里附近嬉闹,直到晚上临睡前我才发现丢失了领巾。怕被老师责骂,于是我就悄悄过来找。”在路过街心花园的时候,李唯一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亲眼目睹两具死状恐怖的尸体,他害怕地惊声大叫,随后就昏倒。此后,他高烧不断,一直在说胡话,差点得了脑膜炎。醒来后记忆混乱,为了避免他再受到刺激,于是他的父母便搬家转学。“你真的不认识郁惠兰?她也是春申一小的啊。”我想了很久,几乎将我记忆中所有认识的小学同学都回想了一遍,完全没有郁惠兰的名字。报道里说,凶手自杀前还留有一张纸条,说是杀死郁惠兰是为了报复她的爸爸,是她的爸爸害得自己失去至亲,被迫走上绝路云云。但是奇怪的是,郁惠兰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和这名凶手完全没有交集,何来“报复”之说?我再继续看下去,当时新闻对这起案件报道详细,但是毕竟相隔八年,资料实在有限。凶手在一家名为“朝和”科技的公司当电脑程序员,他离异后带着身患重疾的儿子生活。案件发生前,他遭到公司无赔偿解除劳动合同,儿子又失救而死,记者判断几重打击之下,他走上了绝路。“朝和”科技?这不就是我父亲担任人事经理的那家公司吗?八年前,我依稀记得有一天父亲被人打破脑袋,说是解雇了一个本可以签无限期合同的员工而遭到报复,难道那个人就是蒋伟豪?“有、有没有郁惠兰的照片啊?”李唯一用手机连接上网,找到了一张案发之后登在报纸上的一寸相片。那是个可爱活波的女孩子,圆溜溜的眼睛,扎着双马尾。可是在这昏暗之地,这张旧照片显得异常吊诡,相中人仿佛随时随地会向我转眼珠子。这女孩子,倒是有几分面熟。为了锻炼我的形体,从幼儿园时期开始,母亲就送我练习舞蹈。进入小学后,我参加了学校舞蹈队,基本每次表演,我都是领舞。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在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我突然身患严重感冒,于是老师指派另外一个女孩子代替我的位置。她是不是叫惠兰?她是不是叫惠兰?我脑海里十分混乱,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校舞蹈队人数很多,我并非个个都认得。领舞的服装不同于群舞,那本是属于我的表演服装,那天却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穿着。放学后,我戴着口罩走在前面,后面是表演散场后舞蹈队的女孩子。我走着走着,好像还和一群呼啸而过的小男生撞了一下。四目相对,那个小男生还对我努努嘴。看他们的校服,绝对不是我们学校。往事宛如潮水,竟然瞬间冲破我记忆的闸门,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回忆,一点点露出端倪。那天,本来要穿这件领舞服装的是我。少时舞蹈是我的特长,父亲说过,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我领舞时的照片。那时的化妆技术很差劲,每个人都是浓妆艳抹,看起来每个小朋友都差不多,只有领舞的服装和发型与众不同。如果蒋伟豪是根据照片认人的话,那天领舞的正是郁惠兰。会不会是父亲裁掉了他,他的儿子又死了,为了报复,他想要杀死父亲的女儿,但却不慎带走了郁惠兰?郁惠兰是我的替死鬼?她反抗过吗?挣扎过吗?临死时感到恐惧吗?死的时候痛苦吗?我想到此处,不由蹲下了身子,捂着脸流下了眼泪。一切都有了解释。我想,两家父母大约是就此达成协议,双方都搬走,永远不要有机会让我们两个人见面,永不相见、永不回忆,记忆的闸门能关多久就关多久。可是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八年后我们两人会重逢,再一次的擦肩而过,变成了唤醒李唯一内心封印的钥匙。他醒了,于是,我就想起来了。我步履沉重地回到家里,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一叠打印资料。客厅里灯亮着,父母都坐在沙发上等我,相顾无言。我将那些资料递给爸爸,他深深低下了头。“羽桐,爸爸并不是有心解雇蒋伟豪的,那是领导的授意。领导说,尽量裁掉那些马上就可以签无限期合同的员工。至于他的儿子,我没想到病那么重。”父亲开口辩解,但是声音软弱无力。“那个女孩子……的确运气不好,可是说我们自私也罢,总之我们庆幸被杀死的不是你。”母亲眼中流泪,悲伤之情让我不忍再多说什么。八年前父母为了不让我获知真相,便主动找到李唯一的父母,劝说他们搬走。后来他们也带着我离开原住地,毕竟那时我才九岁,根本不会注意社会新闻,也完全不知道身边有个不熟悉的同学被杀害。郁惠兰被蒋伟豪杀死、而蒋伟豪又自杀身亡,案子已经了结,没有人去深究背后的原因。李唯一的父母为了避免儿子再次受到刺激,甘愿配合我的父母。只是这一次,他们要求我们走。走,必须走。我将那些打印资料一张张撕得粉碎,然后拿起手机阻止并删除李唯一的电话号码。等明天,我就去申请一张新的手机号码,彻底断绝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方式。只是,往事已入梦,这一次,还怎么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