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未免有些平淡乏味，那是因为乃是真人真事之故。

我的父亲高中毕业后恰逢取消高考政策，于是他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他以前是个瘦弱的白面书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

工厂里最辛苦也最需要劳力的工作就要数高温车间，本来这类工作要求人高马大视力正常的壮汉，偏偏当时的社会风气崇尚“人定胜天”。因此即使车间主任和带领新工人的老师傅双双反对，领导还是硬将父亲塞进了工作小组，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打铁生涯。

刚开始的几个月，父亲完全不能适应。

车间里噪音震天，面前是熊熊燃烧的锅炉，后背则是不分寒暑昼夜吹风的鼓风机。通常为了避免灰尘，他们会换上帆布做成的工作服，粗劣僵硬。时常前胸欲糊欲焦，后脑冷风如刀。

父亲个子中等，体形偏瘦，以前只懂得读圣贤书，此时举起铁锤真是份外吃力。同时又是三班轮倒，早班刚过中班又起，中班尚未缓过劲来，晚班又要开始。几乎每天下班后，他都会躺倒在四面透风的更衣室里，假寐好久才有力气走回家。

那是他开始工作后的第四个月某天中班，时值冬夜，寒风呼啸、呵气成冰。那间更衣室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就连照明也只有头顶那个晃晃悠悠的小灯。下班时已经临近十二点，他当时觉得极度疲倦，特别在公共浴室洗去一身灰尘之后，他竟连迈步回家的力气也无。

父亲躺倒在更衣室里的长凳上，眼睛正好对着那只小小的白炽灯。当天他的状态很奇怪，虽然疲惫地动也不想动，却根本闭不了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小小的白炽灯在摇摇晃晃，突然四周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静谧。

这个更衣室毗邻车间，原本机器的轰鸣声、工友之间的说话声总是不绝于耳。可是今天仿佛与世隔绝，不仅各种声音消失无踪，就连他的心跳声都隐没在沉寂里。

头顶的白炽灯渐渐停止摇摆，本就不算明亮的灯光突然一点点发暗。这种暗淡并不是灯泡老化，而是让他感到黑暗在逐渐吞噬光明。从他的脚部开始，一点点，黑暗在往他胸口曼延，最后停留在他头顶白炽灯的地方。

强大的压迫感让他四肢难以动弹，他想要呼叫工友，却口不能言。若是想要闭上眼睛当个鸵鸟，偏偏眼皮像是被火柴撑住了似的，死死盯着光芒黯淡的白炽灯。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有男有女，感觉上就近在耳边，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一会儿男人在说，一会女人在说，再一会一群人发出奇怪的笑声。

父亲的所有注意力都被这些说话声吸引住，可是越听却越觉得发毛。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小腹在翻腾，胃里有东西要翻滚而出。

突然，原本细密的说话声变得无比清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个女人尖声尖气地说道：“你说呢？”

你说呢？！

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剑插入父亲的心口，父亲受到惊吓，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此时眼前大亮，不仅白炽灯光芒依旧，更衣室里甚至有两名工友在换工作服，他们看着父亲的眼神相当奇怪。

“小叶，你要是累就回去睡觉呀，躺在这里会着凉的。”

“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五六分钟之前吧。看你躺在这里发呆，我们也不好打扰。”

父亲自以为处于被黑暗笼罩的僵持状态起码有十分钟之久，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更衣室里唯有自己一人。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在思索那个女人所谓的“你说呢？”

她是在对自己说话吗？还是自己因为太劳累产生的各种幻觉？“你说”到底要“说”什么？是让自己说吗？

冬夜寒风凛冽，所幸一路都有街灯照明，让他原本紧张的情绪略有好转。眼看再走过一个街口就可以到家，他的身边忽然出现四五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孩子，手拉手围着他打转。

为什么说是四五个，因为这群孩子的数目不固定，有时看起来是四个，有时又变成五个。

这群孩子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嘴里唱着父亲听不懂的儿歌，父亲正想着这些小孩这么晚还在外边野，难道家里的大人就不管吗？念及此节，父亲心中一凉，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半，怎么可能还有小孩子在外边玩耍呢？就算有，怎么会有四五个之多呢？

仔细看来，他们的长相很奇怪，明明是六七岁的小孩子，却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一股老人才有的沧桑，就像是唱戏班里几十岁的演员伪装成十几岁的丑角似的。

父亲害怕起来，他克制着自己险些溢出来的恐惧，迈步抢着走，希望能绕开这群小孩。谁知奇怪的是，他走得快也好、慢也好，这群小孩总在他两三步的地方嬉笑打闹，走了半个多小时，他仍然在一盏路灯下打转。

父亲非常焦急，身体的疲惫又一次向着他席卷而来。他索性倚靠着路灯喘口气，三九寒冬的午夜，他后背竟隐隐出汗。

有个小孩突然转身面向着他，眼睛漆黑如墨，声音就像是耄耋老人一样苍老沉重：“你说呢？”

这下重重撞在他的心口，头顶的路灯突然“啪”地一声熄灭了。而他跟前的小孩子们，也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天际隐隐发白，不知不觉他在街上蹓跶了几个小时。早班的清洁工人已经开始扫大街，几个人偷偷瞄着他，似乎在研究这个人到底是何种情况。父亲赶紧离开，生怕被误会成坏分子抓起来就惨了。

事后弄堂里曾经是算命先生的老伯说父亲必定是时运低下，才会看到许多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

父亲原本是重点高中的高材生，正雄心勃勃准备备考心仪的大学。谁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成为一名打铁工人，其中万念俱灰自是不用说，幸亏他为人乐观，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并未放弃兴趣爱好，终于在恢复高考后顺利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此后，他再也没有类似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