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灯红酒绿,衣香鬓影。

西山国际大酒店是西山市逼格最高的五星酒店之一,黄金地段,黄金般昂贵的价格,就连走廊墙壁上都镀着闪闪发光的土豪金墙砖,难怪接连两届的国际贸易大会都选在这里举办。

然而眼下,尖叫声此起彼伏地炸开在23层,桃心木大门“砰”一声撞开,西装革履的男宾与香风细细的女士们不顾一切往外冲。五星酒店的电梯质量虽然过硬,奈何这一波考验太过“沉重”,电梯兄hold不住,尖叫声没头苍蝇似的在密封的走廊中横冲直撞。

服务生声嘶力竭地维护秩序:“让女士和小孩先上,其他人可以走安全楼梯!大家冷静点,警察正在拆弹,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裹挟在“救命”和“有炸弹”的尖叫中,试了几次没法突出重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随波逐流。

与此同时,同楼层的配电室中,身穿防爆服的拆弹专家满头大汗地拨开密密麻麻的电路,跟藏在死角里的定时炸弹咬牙较着劲。鲜红的数字富有规律而又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每一下变换都重锤似的敲打着心头。

——离爆炸还有三分钟。

西山市公安总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薛耿呼哧带喘地闯进来,鬓角汗珠逮住机会,迫不及待地往外冒:“怎么样?能拆吗!”

拆弹专家刚费劲巴拉地拆开外壳,还没弄清这炸弹有几根导线,两颊肌肉颤动几下,每一条皱纹都在叫嚣“十万火急”:“不成啊,薛副队,这炸弹的构造太复杂了,还剩两分多钟,根本来不及拆除!”

薛耿急得团团转,一连串按捺许久的粗口就要冲破樊篱,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下。

薛耿“嘎嘣”一下,脸红脖子粗的把话咽了回去。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这里我盯着,副队去帮着疏散人群吧。”

这是个年轻男人,眉目十分英俊,是略添几笔就能直接入画的俊秀。他看上去比薛耿小一茬,语气神态却带着淡淡的吩咐,自然而然的从薛副队身边越过,一提裤腿,在拆弹专家身边半蹲下:“有多少把握?”

薛耿:“……”

要是搁在平时,这小子敢这么无视他,铁定要被老资格的“前辈”敲打一番。可眼下是非常时期,墙角的定时炸弹伸着要命的鬼爪,如影随形地笼罩在头顶,薛副队顾不上内耗,急匆匆地跑走了。

此时,倒数计时只剩不到两分钟,拆弹专家青筋暴跳,嘶哑道:“不成,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要不你也赶紧撤吧,没必要陪在这儿。”

男人没跟他争辩,拍了拍他的肩,从善如流地走出配电室,却不忙着从安全楼梯逃生,而是几步拐进走廊死角,四下里张望两眼,然后从衣兜里摸出手机,飞快地拨出一个号码。

看不见的无线电波穿墙而过,眨眼飞出窗外。很快,西山市的某个角落,有人接通了电话——那是个年轻女孩,声音仿佛是微微含笑,仔细分辨,又带着一丝无奈:“根据历史数据,沈警官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没什么好事,这回……”

沈愔眼也不眨地打断她:“我在西山国际酒店。”

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在配电室门口,距离炸弹不到五米,”沈愔的语气十分冷静,仿佛一墙之隔的不是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而是小摊上卖的大白菜,“如果炸弹爆炸,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听筒里传出“咣啷”一下,似乎是那人过于惊讶,不小心带翻了手旁的水杯。下一瞬,她收敛了所有的笑意,语气冰冷,像是划进骨头里的刀锋:“……我不信。”

“我知道炸弹是你放的,”沈愔淡淡地说,“离爆炸还有一分多钟,在我仅剩不到的一百秒里,你能不能回答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

听筒那边的女人沉默片刻:“你说。”

沈愔:“三年前,西南边境……是不是你?”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可惜狭窄的声道承载不了这么多疑问,掐头去尾,到最后只剩这没头没脑的几个字。

听筒那边的女人却像是跟他脑回路并轨了一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很重要吗?”

沈愔反问:“不重要吗?”

女人轻嗤一笑:“我以为沈警官的眼睛里一向非黑即白。”

沈愔盯着面前的墙壁,目光锋利仿佛能穿透墙板:“那并不意味着救命之恩就不需要报答。”

女人显而易见地愣了下,如果他俩是在视频通话,沈愔就会看到,她细长入鬓的眉头皱出一道褶子,眼神像是一条迎着光线的刀锋,折射出冰冷而又变幻莫测的光。

“我还以为沈警官的字典里没有收录‘救命之恩’四个字,”她懒洋洋地说,听上去十分放松,尾音刻意拖长,音调压得略低,再被质量不太好的通话信号打上一层滤镜,居然有几分“缱绻多情”的意味,“那么,你打算怎么报恩?”

此时,同一楼层的人已经撤得差不多,走廊上安静下来,沈愔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鼓噪清晰,简直像是要破胸而出似的。

这是肯定的,离爆炸只剩一分钟整,再怎么冷静自若的人,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可能毫无动容。

然而沈愔说话的语气和他握着电话的手一样沉稳有力:“我知道你费尽心机布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将吴兴华暴露在警方的目光中。”

相隔两公里的游艇上,女人的视线微乎其微地一冷。

吴兴华是“兴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即便是在东南经济腹地的西山市,这类“五百强企业家”也够得上熊猫级别,一身西装革履笔杆条直,镁光灯随便一“咔嚓”,就是一张绝佳的封面照。

不过眼下,这位企业家先生被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锁住手腕,摇身一变,就从“意气风发的封面人物”变成了“待罪候查的阶下囚”。

他被两个刑警一左一右挟持住,挣脱不得,只能抻直脖子嚷嚷:“你们要干什么?我是兴华制药的董事长,是受过政府奖励的!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请律师……我、我要投诉你们!”

“兴华制药的董事长?”刚从二十三层撤下来的薛副队用手铐拍了拍他的脸,“吴总……吴院长,别着急,等进了市局,有你请律师的时候。”

“吴院长”三个字里像是藏着某个不知名的魔咒,吴兴华忽然一僵,脸色微微发白。

“警方已经控制住吴兴华,他在担任海坊福利院院长期间做过什么,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沈愔加快了语速,“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替你的老师报仇,但是夏桢已经死了,你却还活着,你的老师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报仇,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听筒对面没人说话,只有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潮水似的拍打过来。

沈愔飞快地看了眼手表,离爆炸还有四十秒。他咬了咬牙根,将一身杀伐决断的钢筋铁骨强行扭成麻花,统共挤出半两“真挚诚恳”,半点不敢藏私,全塞进话音里:“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你……”

听筒里的女人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我一直在想,那女孩到底是谁——那么小的女孩,还是个孩子,她为什么会和毒贩混在一起?是被胁迫的,还是另有苦衷?毒贩有没有伤害过她,有没有……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沈愔停顿半秒,轻轻叹了口气:“可我做梦也没想到,再见到那孩子时,她会变成这副模样。”

听筒里的女人死死咬紧牙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剧烈喘息起来。

倒计时三十秒。

“吴兴华已经落网,他逃不过法律的制裁,你的仇已经报了,非要搭上自己吗?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还年轻,真要为了一个人渣赔上后半生?”

倒计时二十秒。

沈愔拿捏着节奏,在她激烈起伏的心绪上加上最后一块砝码——他把话音压得极低,语气是刻意渲染过的和软,如果忽略那张玉石般坚冷淡漠的脸,几乎称得上温柔:“我好不容易看到当年的小姑娘长大了,还没来得及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对了,我当年教她的诗词,她还记得吗?”

那一刻,在听筒对面的女人耳中,沈愔短暂的从“刑警”的身份中脱离出来,那酷似的声音和语气刺破了经年的时光,和许久前的某个人重叠在一起。

不知不觉间,她的目光飘忽涣散开,像是沉浸在一个尘封多年的梦境里,每一下呼吸都格外克制,唯恐动静稍大就惊碎了梦境。

倒数最后十秒。

沈愔看了眼手表,相隔一墙,指针和鲜红的数字同时跳动着:九,八,七,六,五,四……

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老刑警手指终于哆嗦起来,夺路狂奔的冷汗瞬间打透了里外衣裳。

然后,就见那要命的倒计时在跳过“三”后,僵硬地闪烁几下,终于在“二”上艰难地定格住。

那个瞬间,身经百战的拆弹专家屏住呼吸,额角的汗珠子颤颤巍巍,愣是不敢往下落。

直到十几秒后,那触目惊心的数字依然停顿在“二”上,半点没有违章越线的意思,老刑警一口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气才猛地吐出来:“警……咳咳,警报解除!”

沈愔抻直到近乎绷断的肩背微微一震,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然后,他听到听筒对面传来一声轻柔的:“……再说两句吧。”

沈愔一愣:“什么?”

两公里外的游艇上,女人闭着眼,海风撩起她两鬓长发,露出一张年轻姣好的面孔。她的年纪确乎很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小巧圆润的下颔微微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在海风中不住颤动:“再说两句吧……就算是骗我的也好。”

沈愔额角的汗迹还没完全消退,眼神难以察觉的一沉。

他没做过专业的心理干预,只是因为情况危急,才强行把自己代入“夏桢”的角色,试着和她建立情感联系。如今警报解除,他这个临时客串的“心理干预师”自然扮演不下去,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感情地低声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条,用放火、决水、爆炸等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听筒对面的女人沉默了半秒,失笑道:“刚解除警报就翻脸,沈警官,你可真是够无情的。”

“无情无义”的沈愔板着一张七情卸载的脸:“幸好这次事件没酿成严重后果,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女人突然轻声打断他:“来不及了。”

沈愔话音陡住,微微一皱眉。

甲板上的女人扬起脸,嘴角噙着一丝恍惚的笑意,悲哀又讥诮:“要是你八年前对我说这些……”

沈愔瞳孔微凝,顺着“八年前”这个时间点飞快往前推算——那时她才十二三岁,还是海坊福利院里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每天胆战心惊地生活在禽兽院长的魔爪下,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阴影吞噬。而唯一能庇护她的人,她在福利院的老师夏桢,也是在那时被人谋害身亡。

长年的忍耐、压抑与精神紧绷已经让她难以为继,至亲之人猝不及防的离世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愔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该是何等的绝望。

他不由放缓了语气,沉默片刻,近乎温和地劝说道:“现在也不晚,只要你向警方自首,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争取减免刑责,如果你能供出背后主谋……”

女人“咯”地笑了一声,再次截断他的话头。

“没有主谋,是我自己选的路,”她将一绺垂落额头的发丝捋到耳后,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沈警官是个忘恩负义又拔X无情的男人,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能假装又见到老师了。”

沈愔先是被她前半句中别开生面的“比喻”噎了个正着,待得听到后半句,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和听筒里的女人相对无言,半晌才平直无波地说:“吴兴华已经落网,他会接受法律的审判,当年那桩血案,所有的仇人都得到了报应,你也该放下了。”

短暂的死寂后,听筒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都……得了报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愔总觉得她刻意加重了“都”,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一道光,脱口道:“你的目标不是吴兴华?”

女人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登时怔了怔。

“不,应该说,你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吴兴华。”沈愔飞快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他就像一个绝佳的猎手,一旦抓住猎物的破绽,立刻穷追猛打,“这个人是谁?等等……你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把所有的仇人一网打尽——”

“所以,这个人就在今天参会的嘉宾中?”

“他是谁!”

听筒里陡然安静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的心提到了最高点,他一动不敢动的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定格住的镜头,时间被看不见的手无限拉长,那些暧昧不明的情愫、泛黄淋漓的血色,以及迈不过去的生死恩仇,裹挟在逆流的光阴中呼啸而过。

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样漫长,他听到对面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愔的心失重似的沉下去,被看不见的湖水一层层淹没,他揣着满腔沉甸甸的冰冷,一字一句地说:“警方找到了兴华制药合成甲基苯丙胺的证据,吴兴华打着制药公司的幌子制毒贩毒,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在西山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市里接连几次扫毒行动,为什么单单漏掉了这条大鱼?”

甲基苯丙胺还有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冰毒。

听筒对面微微抽了口气。

沈愔盯着面前的墙板,俊秀的眉目间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这个人……我是不是认识?”

听筒对面的女人仿佛感受到他无言的压力,再次沉静下来。悉悉簌簌的微响顺着不大清晰的信号传来。这一回,沈愔听清楚了,那真的是海浪声,一波接一波拍打着船舷,他闭起眼睛仔细分辨,甚至能捕捉到船身晃动时轻轻的“吱呀”声。

“她在船上,”沈愔缜密而不带感情地想,“她要监控酒店的动静,不可能相隔太远,离这最近的海滨靠着滨海大道,大概两公里远,如果我现在通报警方搜索附近海域,应该能找到她。”

与此同时,他腰间的通话器传出薛耿扯着嗓门的嚷嚷声:“什么情况?这么久没动静,警报解除了吗?姓沈的,要是还活着就给老子吱一声!”

有一刹那,沈愔很想把自己的揣测说出来,但是紧接着,他生生按捺住冲动,就像方才濒临爆炸的最后一刻那样,将赌注压在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兴华制药背后的保护伞,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应该瞒不过你,”他低声道,“如果幕后之人真的这么神通广大,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你可能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在各大媒体网站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我面目全非的马赛克照……”

听筒对面的女人:“……”

她沉默了好半天,像是不可思议似的,从牙关里挤出一句:“沈警官……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沈愔没说话,女人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事他几分钟前刚干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再一次的,她失笑摇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每次针锋相对,哪怕生死悬于一线,这位沈警官都能笃定从容,就像知道自己能在最后一刻翻盘一样。

是的,他手里握住了王牌,那一张藏着的暗牌反过来,就是不可撼动的同花大顺。

“你真是……”她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自己赌输了?”

沈愔的语气很平稳,一只垂落身侧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我输了吗?”

听筒对面又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发烫的手机屏幕灼痛了耳根,沈愔才听到几不可闻的两个字:“……没有。”

那一刻,面对炸弹尚且能面不改色的沈警官无声地摊开掌心,任由头顶的空调风卷走了涔涔的汗水。他微乎其微地牵动起唇角,只听听筒对面的女人道:“你很聪明,我的目标确实不止吴兴华,那个藏在幕后的就是……”

沈愔不由竖起了耳朵,但是下一瞬,他听到手机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紧跟着,信号切断了。

那头脑缜密条分缕析的刑警站在原地,看似稳如泰山,实则一片空白。他花了足足半分钟,才艰难地反应过:那是爆炸。

那艘藏身两公里外,一直遥控着西山国际酒店,本打算用一颗炸弹将所有人送进地狱,却在最后一刻放下屠刀的游艇……

爆炸了。

三月十五日,正在举办国际商贸会议的西山国际酒店遭不明人士投放炸弹,虽然警方争分夺秒,抢在爆炸最后一刻排除了险情,却还是在社会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媒体、网站、自媒体仿佛闻到甜味的马蜂,呼啦而至,很快掀起一轮批判“社会公共安全”的风暴。这股风暴越演越烈的席卷过大半个西山市,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没人注意到,就在同一天,离会场不过两公里外的近海海面,一艘游艇爆炸了。

由于当时正值涨潮,大量船只残骸被潮水冲走,就此湮没无踪。海上救援队在附近海域搜寻了三天三夜,既没发现遇难者遗骸,也没找到任何有助于判定爆炸原因的线索,只能作为一桩无头公案不了了之。

潮起潮落,无数痕迹就在来而复往中灰飞烟灭,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曾经悚动边境毒市的名字。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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