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沈愔走到桌前,轻拍了拍许舒荣:“我来吧。”

方才还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实习警花瞬间蔫了,含胸缩背,抱着她的小本子,鹌鹑似的退了出去。

“丁哥,”她哭丧着脸,“我我我,我是不是搞砸了?”

丁绍伟赶紧安慰她:“没有没有,审的挺好的,真的,第一次上阵能有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他苍白的安慰并不能拯救小女警脆弱的玻璃心,她把自己蜷成一团,蘑菇似的缩进角落里。

审讯室中,沈愔抬起眼,万般思绪在那一瞬间被他强行压下,无懈可击的眼神与夏怀真对在一处:“现在可以说了吗?”

说来也怪,方才面对许舒荣时,夏怀真差点把手指抠秃了。但是现在,被沈愔近乎锋利的眼神逼视住,她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沈愔用手指轻敲敲桌面:“你方才说,你知道郭莉是怎么死的?”

夏怀真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注视,那一刻,沈愔无端觉得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陌生警察,而是透过他的脸穿越了经年的时光,望见了被遗落在光阴深处的某位故人。

“郭莉的身世,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夏怀真轻声说,“去年夏天,她母亲过世了,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天天被人催高利贷。郭莉急着还钱,就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和我租了同一套房子。我看她急着赚钱还债,便问她要不要去KTV打工,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沈愔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

夏怀真浑然未觉:“然后是两……三个月前,有一天——应该是某个周五的晚上,郭莉下班后没回家,不知去哪了。她跟我不一样,身上背着一大笔债,有时下班早,还要去别的酒吧赶场,经常夜不归宿。我就没太放在心上,谁知天快亮时,突然听见楼道里有人在哭,开门才发现是郭莉。”

“她应该是喝多了,一身的酒味,一边哭一边嚎,动静大得吓人,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我没办法,只能先把她搀回屋,安顿睡下了。等她醒来后,情绪稳定了些,我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不肯说,只是一声不响的掉眼泪。”

夏怀真的叙述很直白,没用什么过分渲染的形容词,只是平铺直叙。但也正因如此,听起来格外具有说服力。

沈愔运笔如飞地记录着,时而抬起眼皮端详着她:“后来呢?”

“后来郭莉经常和KTV请假,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我问了她很多次,她就是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她又是天快亮才回来,醉醺醺地瘫倒在门口。我想把她搀扶起来,可刚一进屋,一个透明的小袋子从她包里掉出来……”

夏怀真话音一顿,微乎其微地抽了口气。

沈愔锐利的目光随即逼视过来:“是什么?”

夏怀真咬了咬牙:“是一包透明的结晶,我一开始以为是冰糖,随手收进抽屉里。可是郭莉醒来后,发现那东西不见了,紧张的不得了,一个劲追问我,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糖块……”

沈愔闭上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是冰毒。

“我问她怎么回事,那东西哪来的,她却死活不肯说。直到我拿出手机说要报警,她才一把拉住我,抽抽噎噎地说,不能报警,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这句话透过蓝牙耳麦,一字不差地传到审讯室外,丁绍伟和许舒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什么叫“警察里有他们的人”?

该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吧?

沈愔记录的笔一顿,敏锐地看向她:“‘他们’是指谁?”

夏怀真摇了摇头:“我问了,郭莉不肯说,逼问的急了,她就哭。她说,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那些人能耐大得很,手眼通天,万一找上门,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愔微微皱眉:“你是说,郭莉为了不把你卷进来,所以什么都没告诉过你?”

夏怀真温驯地点点头。

审讯室外的丁绍伟摁住耳麦,第一反应是:这姑娘没说实话。

倘若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追杀她的杀手怎么解释?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吗?

审讯室里的沈愔显然和丁绍伟所见略同,直言不讳地问道:“既然郭莉什么都没告诉你,为什么有人想灭你的口?”

夏怀真抠着指甲,偷偷撩起眼皮,目光从过长的睫毛缝隙中犹犹豫豫地探出,逡巡在沈愔脸上,显得既迟疑又留恋。

良久,她像是从这张面孔上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安抚,终于下定决心,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红绳系着的吊坠——那是一头拇指大的老虎,拔下虎头,里面藏着一个小巧的U盘。

沈愔瞳孔骤缩。

他抓起U盘,正要往外走,抬起的脚忽然收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盯住夏怀真:“你方才不肯对小许说实话,是因为郭莉告诉过你,警方里有‘他们’的人,你不敢信任我们?”

夏怀真犹豫再三,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沈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

这道题的难度视回答对象而定,如果坐在沈愔对面的是丁绍伟,那就是送分题,这小子能从各个层面全方位无死角地阐述自己对沈支队一发不可收拾的深情厚谊,其感情之诚挚、用词之精妙,足以令不知根知底的旁听者潸然泪下。

如果是许舒荣,她大概会抓紧机会,用一篇六千字保底的长篇论文深入阐释自己为什么选择市局刑侦支队,以及对支队一把手沈愔滔滔不绝的仰慕之情。

可惜沈愔对面坐的是夏怀真,在此之前,她既不了解市局刑侦支队是什么地方,也不清楚正处级的刑侦口一把手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垂下眼,孤注一掷似的说:“你……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沈愔知道,在所有人眼中——包括夏怀真自己,他都是第一次接触这女孩,理应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本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接一句“什么人”,或是摆出目无下尘的高冷脸,假装自己不感兴趣,转身就走。

但是那一刻,沈愔就跟中了邪似的,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是夏桢?”

夏怀真错愕地抬起头,虽然没说话,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已经从眼角眉梢入木三分地流露出来。

沈愔自知失言,抓着U盘匆匆走了。

郭莉的U盘大概是从某个路边小店买的,最普通的型号,没有加密,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技侦组将文件导出,点下播放键,屏幕上先是一段模糊不清的阴影,很快,一声惨厉的尖叫打破黑屏,鞭子似的抽打着耳膜。

电脑前的刑警们不约而同地抽了口气。

那应该是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两三秒后,视角逐渐清晰,只见那是一条光线很暗的走廊,笔直地往前延伸,直到隐没入黑暗中。走廊两侧的暗影里隐藏了无数房间,其中一间屋子的房门半开着,镜头在门口停顿片刻,对准了屋里。

——那逼仄的房间里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地吊绑在绳子上,像一头待宰的猪羊。一个穿着黑色连帽卫衣,脸上也戴着黑口罩的男人走到近前,手里拎着烧红的烙铁,先是猫戏耗子似的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而后盖印戳似的摁住她肩头。

女人抻直脖子嚎叫起来,长发瑟瑟缩缩地抖搂满肩,露出姣好的五官轮廓。

……是郭莉。

所有人屏住呼吸,眼看着那已经死去的女孩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知是力气用尽还是彻底绝望,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那黑衣男人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扭头看向镜头方向,阴桀桀地笑了笑:“这次倒是个新鲜货色,如今这生意可不好做,越是有头有脸的客人,越喜欢这些没经过什么世面的嫩雏儿。要是换成那些满身风尘气,一看就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他们反而嫌脏,看都懒得看一眼,你说是吧?”

偷拍视频的人唯唯应诺,赔笑带上房门,“啪”一下,视频戛然而止。

刑警们面面相觑,半晌没回过神。

丁绍伟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火时手指有些发涩,打了几次才打点火:“……知道这段视频是谁拍的吗?”

沈愔低头揉摁眉心:“据夏怀真所说,这U盘是郭莉交给她的,当时郭莉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里头的秘密干系到她的身家性命,要夏怀真千万保管好。又说,这秘密背后牵扯到一个很大的势力,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让夏怀真一定不能偷看。”

丁绍伟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烟头红光明明灭灭:“所以那姑娘不知道U盘里有这样一段视频?”

沈愔叹了口气:“她要是知道,恐怕都不会去KTV上班,早就连夜逃出西山市了。”

丁绍伟寻思片刻,觉得是这么个理,于是不吭气了。

旁边一个刑警瞧着沈愔的脸色:“沈队,这视频里的女孩应该就是郭莉,可那男人包的跟黑炭头似的,四周光线又这么暗,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们都知道郭莉的死不简单,也预想了最坏的结果,却还是没想到,这女孩的死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底下隐藏着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内情,犹如深渊中的怪兽,蛰伏在都市的阴暗面。

更让人感到无力的是,他们虽然目睹了这头怪兽初露的端倪,却完全不知它从何而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张开巨嘴,吞噬掉这个柔弱无助的少女。

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压着沉甸甸的“挫败感”,河水一样冰冷压抑地漫过口鼻,让人喘不上气。

沈愔环顾四遭,见一干刑警——包括丁绍伟在内都面露沮丧,于是屈指敲了敲键盘,在所有人看来时不高不低地说:“正因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才需要我们去查,不然要警察做什么?”

他不待底下人回过神,直接点人:“小于。”

被点到名的刑警反应过来:“沈队。”

沈愔:“我让你去交警大队调监控,有什么发现吗?”

同为外勤的于和辉如梦初醒,赶紧汇报道:“我们调出垃圾站附近路口的监控,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发现了嫌疑人的踪影。但这之后,他就像沉入大海一样,再没露面,交警和治安大队的兄弟封锁了沿途要道入口,几乎是地毯式搜找过一遍,连只苍蝇也没放过,还是一无所获。”

沈愔:“有没有可能是嫌疑人有同伙接应?”

于和辉一拍大腿:“我也这么想,又特意把监控倒回去看了一遍,你猜怎么着?虽然没找着嫌疑人,却拍到一辆黑色的本田。”

“那地方本就偏僻,巷子里的路又窄,很多都是单行道,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车开进去!那家伙准是嫌疑人的同党,错不了!”

“我们已经让交警大队帮忙调取路道监控,排查这辆车的去向,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有结果,总归是一丝希望。”

沈愔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番布置,又点了第二个人:“蔡淼。”

被点到名的痕检不用他开口,已经机关枪似的说:“从现场收集到的血液样本和指纹已经送进法医室,正在做DNA比对,估计明天傍晚前会有结果。”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技侦紧接着道:“另外,我们在现场发现了嫌疑人用的子弹,没有膛线,应该是土制枪,也在进行对比。”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分钟前凝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润物无声地撬开一线铁板,继而被狂风卷残云似的扫荡一空。

沈愔看了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这几天可能要辛苦大家,今天先回去睡个好觉,从明天开始抽出六个探组轮班倒,交警大队、治安监控、接警平台,总之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一定要把这个藏进人海的杀手找出来!”

一干刑警毫无怨言,整齐划一地答道:“明白!”

沈愔拍了拍丁绍伟:“我先去跟赵局汇报。”

等他向赵副局长说明案情进展,又立下一个礼拜破案的军令状后,终于被赵锐大发慈悲地放了行。走出办公室时,沈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心里无端泛上某种古怪的异样感,总觉得有什么重要事宜被遗漏了。

就在这时,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沈愔掏出一看,见来电显示是“丁土豪”,登时无语了——不明白相隔两层楼的距离,有什么话不能上来说,非得打电话。

他接起手机,刚说了个“喂”,就听丁绍伟在听筒里吱哇乱叫道:“哎呀沈队,你怎么还没下来?再磨蹭下去,那姑娘要被人劫走了!”

沈愔:“……”

他脑中灵光一闪,被丁绍伟一语提醒,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夏怀真!

那一瞬间,沈支队就跟好不容易露出马脚的嫌疑犯马上要越境潜逃似的,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阵风刮下三楼。刚穿过走廊拐角,就见被他们一起带回市局的顾琢居然还没走,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夏怀真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沈愔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只听顾琢说道:“凶手没有得逞,说不定会盯上你,你一个人住太危险了,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夏怀真低头抠着指甲,好半天摇了摇头。

顾琢扶了把眼镜,沉吟片刻:“不如这样,我帮你在瑞丽酒店开个房间,你先在酒店住几天。等凶手抓到后,你可以跟我回东海市,我有个朋友新开了家咖啡厅,正缺人手,工资虽然不是很高,至少环境干净,接触的客人也都正派。你去那儿帮忙,不比在KTV当服务员,成天和些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强吗?”

夏怀真眼神闪烁了下,露出显而易见的心动。

顾琢察言观色,趁机加了把火:“其实你还年轻,想进一步深造也还来得及——正好今年东海大学打算开办成人学院,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问问。”

夏怀真眨了眨眼,浓密纤长的睫毛扇子似的扑闪不定。她就像一只被小鱼干引诱的猫咪,一点一点试探着伸出爪子,够向顾琢递来的橄榄枝:“那我……”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突然硬生生地插入两人之间,将夏怀真没说完的话挡了回去。

“夏怀真是本案的重要证人,从现在开始,她不能离开警方视线,”沈愔一把攥住女孩手肘,把她往身后一塞,“您放心,她的日常生活,我会安排妥当的。”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市局里除了值夜班的,都走的差不多。偌大的走廊空空荡荡,两个长身玉立的男人彼此对视,头顶的白炽灯将他俩的身影打在地板上,拖出深而长的痕迹……中间夹着一个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的夏怀真。

旁边的洗手间,丁绍伟挥着两只滴汤淌水的爪子,哼着小调刚走出来,就被这两军对垒的阵仗吓了一跳。霎时间,只见刀光剑影电闪雷鸣,他24K的钛合金狗眼受到惨无人道的摧残,赶紧怎么出来的又怎么缩了回去洗手间。

顾琢看看表情冰冷眼神锋利的沈愔,再望向他身后满脸懵逼、显然还没搞清状况的夏怀真,思忖几秒,首先退了一步。

“西山市局肯出面安顿受害人,自然再好不过,”他刻意咬重了“受害人”几个字眼,“只是凶手没能灭口,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还请沈警官务必当心。”

他主动“弃权”,沈愔的态度也缓和下来,十分客气地欠了欠身:“当然,还要多谢顾教授今天……昨天的仗义援手——顺便问一句,连我们警方也是排查了一天才追踪到垃圾站附近,顾教授的朋友是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居然一下就找对了地方?”

顾琢仿佛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与狐疑,滴水不漏地打着太极:“只是几个路边摆摊的朋友,小本生意,谈不上神通广大。对了,郭莉的案子有进展吗?”

沈愔被他挡了回来,倒也没作色,只是绵里藏针地警告道:“郭莉的案子我们还在调查,现在不方便透露具体信息。另外,请顾教授转告你这几个朋友,以后如果有了案件线索,还请第一时间通知警方,免得市局白跑冤枉路,反而让无辜者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

顾琢不动声色:“一定。”

他最后打量了下摆出老母鸡护仔的姿势、用身体挡住夏怀真的沈愔,目光往下一滑,顺势落在那女孩拈住沈愔衣袖的两根手指上,眼神闪烁片刻,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就麻烦沈警官多费心了,”顾琢冲夏怀真点点头,居然没揪着不放,就这么干脆地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沈愔才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掠过夏怀真的脸,身上还残留着方才和顾琢对峙时的气场,足以碾压一切犯罪分子。

夏怀真的心理防线显然没法和罪行如麻的嫌疑人相比,在他的注视下幅度细微地瑟缩了下。

沈愔这才反应过来,一只手捏拳掩住嘴唇,低低咳嗽两声,总算收敛起两米八的气场,尽量放缓语气的说:“他说得对,你现在一个人不安全,这样吧,我给你在……”

他本想说“我给你在市局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一个房间”,谁知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洗手间闪出,抢着截断话音:“要不这样吧,沈队你干脆把人领回家——那嫌犯就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不是?”

沈愔:“……”

只见丁绍伟迈着四方步,假装自己是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一只湿漉漉的爪子摁上沈愔肩头,瞬间留下一个深色手印。

沈愔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就跟没看懂那个眼神里的威胁意味似的,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家地方大,两室一厅的房子,总能给人小姑娘腾出地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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