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无功而返的刑侦支队回到市局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虽然白跑一趟,一干外勤刑警并没显得多沮丧——因为已经习惯了。刑侦不是侦探小说,那些环环相扣的逻辑推论、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只存在于虚构的情节桥段中,在真实的刑侦工作中,从大量重复且乏味的信息中搜寻那一点不知是否能派上用场的蛛丝马迹,才是常态。沈愔回到支队长办公室,发现临走前刻意关严的房门是虚掩的,他心头一紧,“砰”一下推开门,果不其然,里面空无一人。有那么一瞬间,沈愔猝不及防地陷入应激状态,他明知夏怀真可能只是去了洗手间,或是去楼下买东西吃,思绪还是猝不及防地滑入黑暗的深渊,无数可怕的揣测上窜下跳,浑身的血呼啸着涌上头顶。沈愔想都不想,拔腿就走,转身时没留意,和迎面走来的丁绍伟撞了个正着。“这是怎么了?”他惊奇地拖长调子,“是嫌疑犯要潜逃出境了,还是未来老婆被人拐了?”沈愔:“……”姓丁的纨绔子弟可能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信口开河已经某种程度上说中了事实。“夏怀真不见了,”沈愔语速飞快地说,“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我必须……”丁绍伟做了个手掌下压的手势,示意他放松点,别那么紧张。“我正要告诉你呢,”他说,“来的路上碰到小于,他说那姓夏的妹子被简容逮走了,姓简的霸王花打算让她和亲法医室,你赶紧准备好十万块嫁妆,择个吉日把人送过去吧……”沈愔听到“简容”两个字,已经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直奔法医室而去。法医室的大门一年四季常打开,从主任法医到助理法医没一个想着关门,因为除非有必要的公务,市局的人一般都绕着这里走,绝不会有“进来顺手牵羊”的念头。好比现在,沈愔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呕吐声:“呕——”沈愔心里一紧,生怕简大法医又把什么煮熟的心肝或是油炸的人手拿出来吓唬小姑娘,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去,就见尸检台上躺着一具女尸,应该是刚送来没多久,还是新鲜的。女尸的胸腔已经打开,心肝肺全部畅露着给人看,一旁的许舒荣抱着垃圾桶,脸色苍白,差点把黄疸水吐出来。简容懒洋洋地靠在尸检台一角,冲尚且能站直溜的夏怀真一摆手:“去看看她身上有没有明显的内外伤。”夏怀真可能是服务员当久了,骨子里就没长名为“拒绝”的神经线,简容让她检查尸体,她就乖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扒拉开女死者胸口:“这是心脏吗?看着跟猪心有点像呢。”简容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思这姑娘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的傻大胆:“猪心和人心的结构最相似,都有左右心房和左右心室,有很多刚上手的外科大夫都专门买猪心回来练手。”夏怀真“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翻看,几乎是从头到脚,将每寸皮肤、每颗细胞都拖出来检查了一遍。简容后退一步,斜斜倚着桌角——她虽然总是被丁绍伟嘴欠的称为“霸王花”,但丁少爷的重点在于“花”而不是“霸王”。只见她白大褂里穿着一身酒红色的小香风套装,长发特意烫染过,花似的散落肩头,虽然没喷香水也没化妆,却自有一番眉黛唇丹的好颜色,左右顾盼间,万千风景都被收拢在那一双浅浅的眼波中。她就着这身足以上Vogue封面的行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夏怀真。这女孩套了件长袖拼色T恤,面料质地还不错,只是袖口和腰身大了一截,裹在身上像条空荡荡的麻口袋,一看就很不合身。最重要的,这是男装款式。两相对比,个中差别堪称惨烈。然而联想起刑侦支队一早传出N个版本的关于“沈队昨晚带了个女孩回家过夜”的花边,简法医捏着手术刀的手一紧,指节微乎其微地响了下。然而她脸上不露分毫端倪,乍一瞧几乎能看出几分“和蔼慈祥”的意味:“你和沈队认识多久了?”夏怀真头也不抬:“昨天刚认识。”简容轻轻一挑眉梢,意味深长:“昨天刚认识,沈队就让你搬进他家了?这可是全市局的女性警员哭着喊着都求不到的待遇。”许舒荣眼角抽搐了下,她就像一只小动物,虽然不明所以,却本能察觉到危险降临,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夏怀真微乎其微地笑了下:“可能是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去吧。”简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转开话头:“看出什么了吗?”夏怀真下意识想揉鼻子,手指抬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还戴着手套,于是生硬地放下:“她……挺漂亮的。”许舒荣从垃圾桶里抬起头,目光惊恐的在夏怀真和那脸色铁青的女尸之间打了个来回,不知道夏怀真是从哪看出“漂亮”两个字的。简容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还有呢?”夏怀真将女尸的胳膊稍稍抬高几分:“她是不是信教啊?”简容拨拉了下散落肩头的发稍,话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专注:“你怎么知道?”夏怀真用力翻过女尸,露出她肩胛处的纹身——那是一个十字架,上面有一个圆环状的图案,凑近了才能看清,那圆环其实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简容“咦”了一声,在堆成小山的文件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张不知被压了多久的照片,冰冷苍白的皮肤上烙出同样的图案:“我见过这个纹身……在郭莉身上。”夏怀真、许舒荣,连着门口的沈愔,三双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脸上。简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夏怀真:“你刚才说她信教?什么教,你是怎么知道的?”所有人的目光紧跟着转移。夏怀真乍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像一只不会水的猫突然被丢进池塘,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你们没听说过吗?咬着尾巴的蛇意味着循环往复,在宗教里代表‘永生’,很多教徒都在身上纹类似的图案。”简容若有所思,许舒荣一脸懵逼,这时,有人插嘴问道:“你见过?”所有人的目光第三次转移,就见沈愔表情严峻:“你在哪见过?也是郭莉身上吗?”夏怀真被他盯得战战兢兢,一双手不知放哪合适——然而让沈愔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摇了摇头,小声而坚定地说:“不,郭莉身上没有这个纹身……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我没见过。”沈愔:“……”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夏怀真没有说谎,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郭莉的纹身是最近造成的,而她同住一屋的室友夏怀真甚至没来得及见过。这个纹身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接连两起案子的受害者身上都会出现同一个纹身?她们之间有什么关联?“孙芸,二十七岁,西山市本地人,就职于茂林制药公司。三月十日……也就是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左右,她被发现死在了越秀区后巷,体内同样检测到远超剂量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我们有理由怀疑她是吸毒过量致死。”于和辉一边翻看法医室送上来的尸检报告,一边叼着泡面叉子:“我说沈队,最近是怎么了?郭莉的案子还没完结,这又来了一个,全市的瘾君子和失足女是事先商量好了,都赶在这两天过狂欢节吗?”沈愔从报告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于和辉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在自家老大的死亡注视下瑟瑟发抖,赶紧把自己缩成柔弱无害的一团。沈愔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这个孙芸也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员工?”可能是缺乏血糖的缘故,所有人——包括泡泡面的、拆卤蛋的、啃香肠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嗷嗷待哺地看向自家支队长。丁绍伟把一根辣条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得到养分供应的大脑终于勉为其难地捡起挑子,灵光一闪间,他突然脱口而出:“等等,我记得那个卢洋也是茂林制药的保安?”一干警员面面相觑,用眼神传递出“真的假的”“不会是巧合吧”的意味。“201X年,也就是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吴兴华被提起公诉,罪名之一就是利用制药公司作掩护制毒贩毒,”沈愔沉声道,“和辉。”于和辉鼓着半边腮帮子:“怎么了老大?”“待会儿吃完饭,你带小许去一趟茂林制药公司,和茂林制药的相关负责人聊一聊,”沈愔吩咐道,“另外,绍伟……”他扭过头,就见丁绍伟拿着一根辣条,在夏怀真面前晃了又晃,就像一个恶劣的主人,拿小鱼干勾引自家养的小猫伸出肉垫。夏怀真一开始不想搭理他,架不住这货一个劲引诱她,而那辣条的味道也实在很香,她一个没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猫爪子——千钧一发之际,沈愔闪电般一振手腕,只听“咚”一下,那只隔空丢出的笔精准无比地敲在丁绍伟手腕上。丁少爷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缩回魔爪。夏怀真就跟上课说小话时被班主任抓了现形的熊孩子似的,两只手飞快地背在身后,挺胸抬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只差在额头上贴一张“我是乖宝宝”的字条。丁绍伟回过神,不满地叫道:“沈队,不就一根辣条?你至于吗!”“她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沈愔眼神冰冷地盯了他一眼,“我点的外卖马上到了,你别拿零食逗她,不然她该吃不下正餐了。”丁绍伟:“……”沈愔可能没发觉,他方才说话的语气和无意中抓到未成年小女儿偷摸约会的监护人一模一样。就像特意给沈队加油助威似的,支队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探进来半个脑袋:“哎,沈队,这是你点的外卖吧?”沈支队虽然披着一张缺欢少悲的高冷画皮,骨子里却撑着一根温文谦和的君子骨,闻言,他很客气地道了谢,接过包装精致的外卖盒……然后直接摆在夏怀真跟前。到了这份上,哪怕夏怀真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吃沈警官的软饭。她秉持着一份“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本心,手却不听使唤地自己动起来,拆开外卖盒包装,打开盒盖——然后被饭盒里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猪排撞了下视线。夏怀真:“……”对于一个在KTV当服务员、每天伙食费不超过二十块钱的打工妹来说,这么一盒猪排饭简直能和“超级大餐”划等号,何况随餐送来的不止猪排饭,还有一小碟沙拉和一碗冒着热气的味增汤。所有人都被这顿超豪华的午餐惊呆了,丁绍伟第一个反应过来,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外卖盒里:“卧槽,居然是日式猪排饭,还是良友家的!那家餐可是出了名的贵,这一顿饭得往三位数去了吧?我说沈队,做人不能这么重色轻友啊!”夏怀真一听“三位数”,整个人都不好了,两只手哆哆嗦嗦,活像捧着一颗高能炸弹:“这、这不太好吧?”沈愔很自然地伸出手,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下:“吃你的,别听他大惊小怪。”可能是因为他执掌刑侦支队久了,自带某种“令行禁止”的上位者气场,夏怀真被他摁得哆嗦了下,居然没说什么,巴掌大的小脸埋进饭盒,像只闻到鱼腥的猫儿一样狼吞虎咽起来。趁沈愔没注意,于和辉偷摸搬动板凳,用手指蹭了蹭鼻尖:“那个……”夏怀真抬起头,嘴里叼着半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肥美猪排,用目光做出询问。于和辉眨巴着眼,冲她露出渴望又期待的目光。夏怀真和他四目相对,恍然反应过来:“你想吃吗?”于和辉笑得一脸谄媚。片刻后,于和辉心满意足地吃上了他肖想已久的猪排,为了公平起见,他十分大方地还回去半根玉米肠。夏怀真咬着玉米肠,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恰好和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沈愔对了个正着。她就像一只被顺过毛来的流浪猫,收起色厉内荏的爪子和獠牙,冲她的临时房东和“衣食父母”龇出一口殷勤又讨好的小白牙。用一份猪排饭成功赢得夏姑娘友谊的沈愔沉默了,他随手抓起一份文件挡住脸,耳朵尖却不易察觉地瞧瞧泛起一点红。——沈愔抓起的文件是一张照片,上面印了片边缘发黑的银杏叶,正是城中村火灾现场发现的那张烧焦了的纸片。一个小时后,沈愔知道了这张纸片的来历,那是茂林制药公司的商标。“……卢洋是茂林制药的保安,在他的住处发现公司商标不奇怪,但是卢琳和孙芸都是茂林制药的员工,而他俩又都和郭莉的案子或多或少有所关联,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沈愔对着手机里的于和辉问道:“茂林制药的负责人怎么说?”“茂林制药的总经理姓葛,他说他对卢洋没什么印象,倒是和孙芸见过两面,”于和辉说,“据他回忆,孙芸是个挺文静的姑娘,在公司里的风评也不错,至于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只是在公司里偶尔遇见,算不上很熟。”这解释倒也很说得过去,偌大的公司,千头万绪都要他这个总经理来处理,能把公司员工的名字记住已经不错了,哪有闲工夫一个个了解身家背景?沈愔掐了把眉心,又问道:“那孙芸的直系领导怎么说?”“和总经理的说辞差不多,”于和伟说,“他说孙芸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除此之外没什么要好的亲戚朋友。我也跟孙芸的同事打听了,他们说孙芸性格内向,不太爱跟人交际,也很少去酒吧、KTV这种地方。”沈愔敲了敲桌面,露出沉吟不绝的神色。“既然孙芸平时很少出入这些场所,那她‘因吸毒过量致死’的结论就很可疑了,”他沉声道,“这样,你跟经侦的兄弟打声招呼,让他们查一查茂林制药的账——尤其是麻黄碱复方制剂的进出台账!”稍有常识的都知道,麻黄碱有兴奋神经、促进新陈代谢的作用,是各类常用感冒、止咳平喘药的重要成分。而将它稍微进行加工,就能合成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俗称的冰毒。于和伟飞快地答应了。沈愔挂断电话,皱起的眉心尚未舒展,抬头却见夏怀真坐在沙发里,膝头摊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脑袋挂在胸口,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快睡着了。沈愔一时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瞄了眼,发现她千挑万选出来打发时间的“闲书”是《塞拉菲尼抄本》。沈愔:“……”没等他怎么溜过去的再怎么溜回来,夏怀真猛地睁开眼,弹簧似的坐直了。紧接着,她似是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打工的KTV,而是坐在沈支队单独办公室的沙发里,登时如释重负地松弛下来。“几点了?”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蜷成一团,含混不清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沈愔看了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五点一刻。他在夏怀真和摸不着头绪的案件中斟酌了下,没怎么挣扎就果断做出决定:按点下班。“走吧,”他从椅背上拎起外套,“正好今天有空,带你回去收拾东西,有什么需要的还能及时添置。”夏怀真丝毫没听出沈愔这番话里暗示的“要做好长住准备”的意味,也或许是她听出来了,却压根没往心里去——因为这么想有自作多情的嫌疑,等被打回原形后,又要重新适应冰冷骨干的现实。夏怀真的“家”在老城区,与市局相隔小半个西山市,又赶上晚高峰,奥迪A6被裹挟在奔涌不息的车流中,很快就被闪烁的红灯组成的浪头打没了。夏怀真可能是前二十多年都没怎么睡过好觉,几乎是坐上车的一刻,她就闭上眼睛打起盹来。前后左右车流轰鸣,喇叭摁得震天响,这姑娘却颇有不动如山的大将风范,稳稳当当的睡成一头死猪。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沈愔从后座捞过外套,盖在夏怀真身上,一不留神,指尖从她脸颊上蹭过,被那冰凉的体温吓了一跳。“都三月份了,有这么冷吗?”他忍不住想,顺手摇上车窗,又给她裹紧了外套。从后视镜看过去,夏怀真偏着头,睡得十分安稳,眼睫比差不多大的姑娘家稍微长一点,柔顺地搭在脸颊边缘,投下一抹淡淡的暗影。沈愔忽然有点心口发热,很想将她散落额头的碎发拂到一旁,可惜就在这时,前方的车流动了,他只能按捺住不合时宜的心头悸动,缓缓踩下油门。夏怀真再睁眼是因为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她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见沈愔将热气腾腾的塑料袋递给她:“这段路有点堵,很快就到了,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还有什么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更让人有幸福感?夏怀真欢天喜地地接过塑料袋,就着冒热气的包子狠狠咬了口,松软的白面皮禁不住她的“伶牙俐齿”,瞬间塌了半边,里面露出甜美细腻的豆沙馅。夏怀真美滋滋地啃着豆沙包,啃到一半,血糖恢复了正常值,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异样:就算她再三说服自己,眼前这位沈警官只是单纯履行自己“保护证人”的职责,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刑警的已经热心到这种程度,连“证人”的衣食住行都要一一操心?她心里泛着疑惑的小泡泡,脸上就不太遮掩得住,一个包子快吃完了,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道:“沈警官,你们警方对每个证人都这么热心吗?”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你不只是‘证人’,”他默默地想,“你救过我的命。”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久到……你甚至不记得了。就在这时,沈愔干脆踩住刹车,引擎和思绪一并被切断——“我们到了。”他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