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老式的筒子楼没安楼道灯,也有可能是坏了没人修,楼道里逼仄阴暗,不知哪里渗着水,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听久了,人也跟三月的回南天似的,裹了一身粘腻的心烦意躁。最后一级台阶有点高,对一个女孩而言不是很容易迈过去,沈愔下意识转过身,递给夏怀真一只手:“小心,这里有点滑。”夏怀真心说“这段路我爬过几百回,还用得着你提醒”,手却下意识攥住沈警官递来的橄榄枝,放心大胆的将全身重量交给沈愔,由着他像拎小猫崽似的把自己提溜上去。这姑娘的手一点不细腻,指节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指甲缝里撅往外着倒刺,一看就是饱受生活蹂躏的痕迹。但是仔细端详,她的手形很漂亮,手指修长,指尖呈现出自然的玫瑰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优雅细腻的举动,比如拂过钢琴的琴键,或是拈着花枝插进白瓷瓶,而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KTV,被醉醺醺的客人呼来喝去。沈愔下意识地握了下,只觉得这只手蜷在他手心里,就像某种脆弱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小鸡或者小奶猫。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却又胆战心惊,生怕力道太重弄伤它。——直到夏怀真下意识地挣动了下。“那个,我家到了,”夏怀真试了几次,发现这位非但没松手的意思,反而越攥越紧。她有点不自在,小声提醒道:“你……不是要进去吗?”沈愔反应过来,蓦地松了手,他松手也松得很有学问,不是欲盖弥彰地一下丢开,而是稍稍放松力道,绅士的给了她寻隙挣脱的时间,这才留恋地拈了拈手指,仿佛在玩味那种奇异的触感。夏怀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沈愔分明没做什么过火的举动,她却没来由的耳热心跳,握着钥匙的手幅度细微地打着颤,对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孔缝,“咔嚓”一下开了锁。沈愔推开门,一股混杂了呛人的灰尘、粘腻的霉菌和没来得及消散干净的血腥气的味道,再被回南天的潮湿掺了一手,发酵成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来势汹汹地扑面而来。沈愔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一个忽略许久的问题:“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夏怀真没get到他的点,自顾自地翻出一个编织袋,将自己那点鸡零狗碎的家当简单拾掇了下,一股脑塞进去:“去年八……九月搬进来的,总也住了大半年吧。”沈愔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她:“那之前呢?”夏怀真:“就在KTV的杂物库里随便凑合下,我没什么积蓄,一个人又租不起房。”沈愔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下,似乎是想揉一揉她乌黑的发顶,抬到一半,又被自己硬生生收回来,拳头攥得死紧。他环顾四遭,只见本就狭小的一室居被非法隔断分成两个空间,两个女孩的行李都不算多,即便如此,也把逼仄的小窝堆得满满当当,勉强支起一张单人床垫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沈愔忍不住想,不知不觉间,他看向夏怀真的目光带上一丝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怜惜,“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下去?”不过事实证明,沈支队小看了夏姑娘的生存能力,她骨头上大概刻着“随遇而安”四个字,非但住了下来,还住得相当滋润。夏怀真不知从哪弄了个别人丢弃不要的塑料箱,擦洗干净后权当衣柜。日常的换洗衣物也就那么三四套,不是灰扑扑的女式T恤,就是土不拉几的碎花布衬衫,最贵的要属那件掉毛羽绒服,应该是从哪个打折的超市大卖场里淘来的,虽然有股诡异的鸡骚味,好歹让她熬过了两个冬天。沈愔只扫了一眼就不忍卒睹地扭过头,饶是他自忖审美神经不算敏感,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感觉眼睛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这些……”他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有点发痒,话音差点劈了,赶紧清了清嗓子,“你平时……就穿这些?”“是啊,”夏怀真理所当然地说,“都是从旁边的服装批发市场淘来的,十几块一件,也算物美价廉呢。”沈愔:“……”他对“价廉”没什么意见,但是“物美”……如果不是夏小姐眼瘸,那就只能是被贫穷限制了审美观发育。“行了,别收拾了,”沈愔终于忍不住,将夏怀真万分珍视的那件破蚊帐似的半身裙夺过来,扔回塑料箱里,“待会儿我带你去商场,重新买几身吧。”夏怀真拽着那件“破蚊帐”不撒手,有些恋恋不舍:“可、可是……商场里的衣服会不会很贵啊?”沈愔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绷着一张脸:“我付钱,就当借你了。”夏怀真不太想莫名其妙欠一大笔外债,但是沈愔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让这些荼毒视线的货色进自己家门。两边拉锯片刻,夏怀真终究没扛过自己的衣食父母兼临时房东,闷闷不乐地松了手:“我觉得挺好看啊……我KTV里的同事都说这裙子上身很仙呢。”沈愔:“……”沈支队的涵养和君子风度让他说不出伤人自尊的刻薄话,但他的理智和倔强又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奉承话,两股截然相反的情绪难舍难分地纠结在一起,斟酌良久,只得沉默是金。然而夏怀真畏缩归畏缩,却不是真不懂看人眼色,瞧见沈愔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被嫌弃了。“现在的警察都这么热心肠了吗?”再一次的,她心里泛起压抑不住的疑惑,“贴身保护就算了,包吃包住也能当他富有同情心,但是连买衣服也一起包了……”单从面相上看,沈愔显然不算那种好说话的类型,他侧脸轮廓很深,从鼻梁到下颌的线条有种刀削斧劈般的锋利感,眉目乍一看斯文俊秀,然而仔细分辨,就会发现这人眼角眉梢流露出某种近乎凌厉的意味。夏怀真想象不出,这么一个人,有什么必要对自己这个社会底层的打工妹小心翼翼温柔呵护?沈愔真的只当她是个“证人”?他这个态度……难道不是把她当成街上捡回家的小流浪猫吗?正当那个夏怀真满脑子胡思乱想时,沈愔已经推开中间那道薄薄的木板门,走进郭莉的房间。郭莉的家境不比夏怀真强多少,床前摆了两个大纸箱,里面装得满满当当——都是古代文学专业的参考书。其实郭莉的房间已经被痕检和外勤搜寻过无数遍,然而一无所获。此时,沈愔站在这女孩最后的栖身之所,将她留下的每样东西仔细审视过一遍,发现每本书的字里行间都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沈愔突然问道:“郭莉是不是读书很上进?”夏怀真不明所以,茫然地点点头:“应该是吧……她跟我不一样,很有文化,一有空就看书。”沈愔提起裤腿,半蹲下身,埋头在纸箱里翻找起来。很快,大部头的参考书被一本本搬出来,纸箱顷刻见了底,沈愔犹不罢休,还把手伸进去掏了半天——理所当然的,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摸到。沈愔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这些,没别的了吗?”夏怀真:“……”沈愔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于是抬起头,和一脸懵逼的夏怀真看了个对眼,只见一行“我怎么知道”分毫毕现地刻在那女孩眼角眉梢间。“从参考书的笔记来看,郭莉是个很上进的女孩,就算为生活所迫休学打工,也没放松自己的学业,”沈愔说,“这么用功的女孩,温书时怎么会不用笔记本?”夏怀真一拍脑袋,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啊,她是有个笔记本,粉红色的硬皮外壳,不值什么钱,却宝贝得很。有一次我打扫卫生,不小心碰了下,她还发了好大的脾气。”“郭莉被发现遇害当天,警方曾搜查过她的房间,不过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两包冰毒上,并没留意笔记本的去向,”沈愔眼神锐利,“如果……”话音未落,只听聊胜于无的隔断墙外传来很轻的“咔嚓”一下。那动静听上去像是夜风摇动没合拢的窗户,没等夏怀真反应过来,沈愔已经闪电般追过去,只见房间东南角单独隔开一块狭小的空间,积满油垢的台子上摆了锅碗瓢盆,权当厨房。老式的木框窗户推开半边,夜风飕飕地灌进屋里,无边的夜色如不详的羽翼,垂落城市边缘。沈愔将头探出窗外,就见一个瘦小的黑影堪堪融入夜色中。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电光火石间,沈愔遵循了下意识的反应——他回头冲夏怀真吼了句“待在屋里,关好门窗,打电话让绍伟来支援”,便紧跟着翻出窗外,顺着墙边的消防管道几下哧溜落地,追着那黑影进了狭窄的小巷。这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路况复杂的巷子玩起了猫捉老鼠,七拐八拐之后,距离已经相差无几。在拐过下一个岔道口的瞬间,猝不及防的劲风斜削而至,沈愔反应极快地一偏头,那半路杀出的刀光便擦着他耳廓劈落。沈愔抬手架住那人胳膊,手腕一扭一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偷袭者吃不住劲,匕首脱手而出。不料这人应变神速,反手捡起半截不知是谁丢在墙角的钢管,冲着沈愔当头砸下。沈愔后退避开,杀手趁机捞起匕首,快准狠地捅向沈愔胸口。刀尖堪堪碰到衣襟,沈愔侧身飞踹,脚尖直捣杀手肩窝。这一下要是踹实了,能把人肩膀直接踹碎,然而那杀手不闪不避,匕首反而冲着沈愔脚踝剁下。那一刻,沈愔突然意识到对方是极专业的杀手,百忙中屈膝横扫,砸中对方手腕。杀手被他逼退两步,却不肯罢休,趔趄着后退两步,又抄刀不依不饶地扑上来。两边缠斗片刻,都发觉对方不是一般的棘手,刹那间,沈愔脑中打闪似的划过无数个念头——这人是什么身份?他和郭莉的死有关吗?他为什么要袭击刑警?然而下一瞬,这诸多念头被迎面而来的刀光碾成齑粉,沈愔向后仰倒,那冒着寒气的刀锋险伶伶地擦过鼻尖,他顺势拧住那人手腕,不顾一切地翻折过来。只听很轻微的“喀拉”一声,杀手终于发出闷哼,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借着微弱的路灯,能勉强看清他身形劲瘦,从头到脚包裹着黑衣黑裤,就连面孔也藏在黑色口罩之下。“条子,”那人冷笑一声,目光从鸭舌帽的阴影下射出,冰冷又森然,“……就是你吗?”沈愔被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问弄得一愣。在激斗中发愣是很要命的,杀手立马将“趁你病,要你命”的精神发扬光大,拼着一只手腕被沈愔拧脱臼,发狠往前一扑。只听“砰”一声响,沈愔整个人结结实实撞在墙壁上,眼前霎时一黑,还没回过神,杀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他脖颈。“——就是你吗?”失去血液供给的大脑开始揭竿而起,大片金花在旷黑的视野中炸开,极度的眩晕中,听觉和触觉反而越发敏锐,沈愔甚至能感觉到那杀手低下头,似乎端详了他一下,温热的呼吸撒入耳廓,冰冷又讥诮地笑道:“就是你……把Athena变成一个废物?”“Athena”这个英文单词从一大堆语焉不详的废话中脱队而出,针尖似的扎进耳中。沈愔心头巨震,仿佛在猝不及防间面对了自己这辈子最害怕的东西,脸色蓦地变了。“折断快刀的刀锋,拔下猎犬的爪牙,你们条子很擅长干这种事?”长篇累牍的废话中,只听“咔哒”一下,那是子弹上膛的动静,“上一次被你好运逃脱了,这一回,你可没那么幸运了。”那年轻的杀手带着讥诮的笑意,缓缓扣动扳机。沈愔的瞳孔在一瞬间凝缩到极致,不顾一切地扣住杀手手腕,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咚!”钝物撞击在人后脑上时发出令人牙碜的动静,杀手掐住沈愔的手登时松了劲。救命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气道,沈愔却顾不得喘息,一个不要命的过肩摔,直接将杀手抛了出去。这一下任谁也没有料到,杀手在肩膀着地的瞬间,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轻轻巧巧地翻转过来。他伸手往后脑上一摸,借着昏暗的路灯摸到一把血迹,鸭舌帽下的眼皮不动声色地撂起,杀意四射的目光直逼身前……就见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握着把菜刀,脸色苍白地拦在跟前。杀手通身的戾气瞬间一凝。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不知该恼火夏怀真不听劝告跟了出来,还是庆幸这姑娘总算没傻到家,还知道带着把菜刀防身——很显然,她方才就是用这把菜刀的刀背给杀手来了下狠的,也把一只脚踩在鬼门关边上的沈支队拖回了人间。一个礼拜内,夏怀真两次正面扛上持枪杀手,自己也不知道这份孽缘是怎么牵上的,都快没脾气了。她分明怕得发抖,却咬紧牙关不肯让开,保持着“老母鸡护仔”的姿势,持刀挡在沈愔身前:“我、我刚才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到!你再不走,我、我把你剁成饺子馅!”沈愔:“……”杀手:“……”就像为了证明夏姑娘不是虚张声势似的,下一秒,尖锐的警笛声凭空炸响,以一个狂霸酷炫拽的姿态灌入耳中。险些被夏怀真开了瓢的杀手看清夏怀真的一刻,杀气连着煞气一并灰飞烟灭。他犹疑不定的目光在沈愔和夏怀真之间扫了个来回,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随着警笛声越来越接近,他还是把枪和到了嘴边的话一并吞进肚子里,神色复杂地瞥了夏怀真一眼,那稍纵即逝的一眼让沈愔瞬间拉响十级警报,沈支队总是条分缕析的大脑在刹那间直接格式化,想都不想地跟上去。可惜刚追到巷口,他就听到摩托暴躁的引擎声,百忙中只来得及全力向旁扑出——和突然窜出的摩托险伶伶地擦肩而过。十分钟后,警察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团团围住,丁绍伟和许舒荣一边一个搀住沈愔,将他扶到一边坐下。夏怀真不知从哪弄来一瓶矿泉水,往手帕上倒了一点,小心替他擦拭额角伤痕。“沈队,不是我说你,你一向是最冷静的,什么时候也把脑子卸载了?”丁绍伟手脚并用的在沈愔身上摸了遍,除了几块淤青,没发现别的伤痕,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青黄不接的气总算喘了出来,“明知对方来者不善,还一个人追上去——我说,你真是沈队吗?不会被哪个没长眼的小鬼夺舍了吧?”沈愔:“……”这货说话可真讨人喜欢。“没什么,只是蹭破了皮,回去贴张创口贴就行了,”沈支队扒拉开丁绍伟在他脑袋上摁来摁去的手,坚冰般的眉眼波动了下,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心浮气躁拨云破雾,悄悄露出端倪,“那是个职业杀手,马上去调附近监控,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家伙给我揪出来!”他动作有些大,不留神牵扯到额头上的伤痕,微微“嘶”了一声。替他处理伤口的夏怀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沈、沈队,我手劲太大了吗?”沈愔抬起头,目光冰冷如锥,甚至透出几分近乎冷厉的意味。夏怀真被他盯得瑟缩了下,完全不明所以——既不知道沈支队的脾气从哪来,也不晓得自己怎么招惹到他了。幸而沈愔语气还算温和,只听他问道:“我不是让你关好门窗待在房里?你跑出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夏怀真那把菜刀早不知被自己丢哪了,她用浸湿的手帕擦净伤口,又跟许舒荣要了张创口贴贴住额角。“知道啊,”她理所当然地说,“可我要是没来,你怎么办?”沈愔:“……”这个问题还真是没法回答。他下意识摁了摁额角,伤口火辣辣的疼,脑子里却反复重温方才杀手果断斩落的一刀。那样的杀伐决断而又直击要害,绝对是职业杀手所为。沈愔满心的惊疑不定汇成一股汹涌洪流,只差一点就要顺着话音往外喷薄,所幸他自制力非同一般,临开口前硬是将蓄势待发的疑虑强压下去,听起来就像随口闲聊一样问道:“你认识刚才那人吗?”夏怀真:“不认识。”沈愔:“……”夏怀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那小子包的跟黑炭头似的,我又没看见他的脸,怎么知道认不认识?”这倒也是。就听夏姑娘用自以为没人听得见的音量小声嘟哝道:“再说,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朋友,还会被人满世界追杀?早就抱大腿求罩着了。”沈支队刚缓和下的气势再次变得凌厉,自觉有必要找时间对夏怀真进行一场严肃认真的普法教育。因为这位不知从哪窜出的杀手先生,沈愔得到了省厅领导下基层视察时才有的待遇——全省第二、本市首富家的公子丁绍伟亲自开车送他回家,后面跟着至少两波便衣刑警暗中保护。坐在后座的夏怀真揉着手指,右手虎口处同样贴着创口贴,不是被人弄伤,而是她自己挥菜刀时太用力,不小心崩裂了。她探头张望了下,发现后视镜里映出面无表情的沈愔和满脸好奇的丁绍伟,她和丁绍伟的目光隔着镜面飞快交汇,用眼神传递出如下意味——“老大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不知道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遇到杀手后吧,会不会被吓到了?”“胡扯,沈队才不会被这点阵仗吓唬住,我倒觉得……”没等他俩交流出个所以然来,副驾位上的沈愔忽然一撩眼皮,冰冷而没有情绪起伏的目光横插一杠,直接打断了这两位亲切友好的“交谈”。沈愔:“有问题吗?”丁绍伟干咳两声,夏怀真低下头,不约而同地选择扮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