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夜迷
沈荨去伙帐里唤了姜铭,两人一同回了沈府。因为沈焕夫妇一直无子,所以沈焕战死后,沈焕的弟弟沈炽袭了定远侯的爵位,搬进了定远侯府,先帝则另赐了上京城东的一所宅子给沈荨作了将军府。按理说,沈荨的祖父祖母应该和如今的定远侯沈炽共同住在侯府,奈何沈老爷子人越老脾气越古怪,沈炽又管得紧,老爷子自觉衣食住行都不合心意,加之特别喜欢沈荨这个长孙女,便带着沈老夫人搬来了沈荨的将军府。沈荨自是欢迎,只是她常年不在上京,偶尔才回来一次,便只得拜托二叔常来关照关照。她进正院去瞧祖父祖母时,正听见沈老爷子在对着沈炽发脾气,想来又是沈炽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家老爹少吃荤腥少喝酒,惹得老爷子不耐烦。沈荨抬脚便想溜,以免被祖父的火爆脾气波及,沈炽早已听到动静,顾不及安抚沈老爷子,掀帘出来叫住了沈荨。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几句。“阿荨,太后娘娘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沈炽问她。沈荨眼睛望着院子外头的榆树树梢,只“嗯”了一声。“这事是太后娘娘提议的,”沈炽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迟疑道:“如果你不愿,我们可以再商量——”沈荨转回头打断他:“我已经应了太后娘娘,二叔,我很累,一会儿还得进宫。”沈炽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吧。”沈荨辞了二叔,回了自家院子。朱沉在屋里等着她,问她:“今儿穿什么去呢?”沈荨母亲去得早,祖母年高,军营里又没有丫鬟替她打理服饰,她自己是个不讲究的,平常穿得最多的还是铠甲,因此作为她亲卫的朱沉,有时也兼职管管她的常服衣饰。“有什么穿什么吧,”沈荨道:“上回回来不是做了一箱子的衣裳么?”朱沉也是个在这上头迷糊的,忙去找钥匙,“对哦,我都忘了,好像放在西厢的耳房里。”沈荨怕她麻烦,阻止她道:“算了,别过去翻了,我记得有条翡色裙子挑了银线的,几年前穿去宫里太后娘娘还赞过,后来染了点酒液换下拿回来洗了,也算新的。”朱沉“哦”了一声,依言把那条翡色挑线长裙找出来,又去翻她的首饰匣子。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里拎着一只翡翠耳坠,问道:“怎么只有这一只了?”沈荨看见她手里那只水滴状的耳坠,怔了一怔,半晌道:“既只有一只,以后也没法戴,就扔了吧。”朱沉撇了撇嘴,说:“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本来就不多,您每回都是戴一次丢一次,现在只剩下都是耳针的坠子了,您又没有耳洞。”沈荨幼时也是穿了耳洞的,只是她常年戎装在身,十多岁后就没怎么戴过耳环,天长日久的,耳洞就堵了,她又不耐烦重新扎耳朵眼儿,所以就让首饰铺子给她打了几对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来充数,需要盛装出席的时候就在耳朵上夹两个坠子完事。“要穿裙子恐怕还是得配个耳坠的好,”沈荨想了想,“这次就算了,横竖今晚宫里算家宴,没什么外人,也不必充场面,我还是穿袍子,你回头再让人打几对夹子的来。”朱沉应了,沈荨去里间换了天青色的一件窄袖长袍出来,腰间束了革带,脚上套了鹿皮靴,一面走一面往手肘上套护臂。朱沉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拿个白玉冠来束上。她是武将,即使正式场合这么穿,也没人会有异议,反倒是她有时穿了裙子,会教大家觉得不习惯。她自己也喜欢这么穿,若不是沈太后喜欢她盛装打扮,她恐怕连一条裙子都不会做。晚间的宫宴设在恒清殿前的四雨湖畔。说是小型宫宴,但宫人们准备起来也丝毫不敢马虎。戌时后,湖畔成片的桂花树上挂满玲珑宫灯,长廊水榭中灯火璀璨,湖中穿梭有数只锦绣舫船,船上彩光流溢,纱幔飘飞,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从湖上传来,再远处乔松野鹤,莺飞花浓,一片盛景。宫人们穿梭在宝阁珍台中,往金杯玉盏中盛上琼浆玉液。沈荨扶着沈老爷子在宫人指引下上了四雨台,一眼便看见威远侯谢戟和他长子已端坐西席之上。见到来人,谢家父子忙站起身来。谢瑾穿了一身湖水色轻衫,腰间简简单单系了一枚青玉环佩,头顶上也束了青玉冠,他身形瘦削修长,这副清新淡雅的衣装更是衬得人如同轻云出岫一般,一片皎玉华光掩去了冷冽阴凛的气质,很有欺骗性。“见过沈老,”谢戟对沈荨祖父恭敬行了一礼,笑道:“您老气色很好啊,怎不见沈老夫人?”“什么?”沈老爷子向来看不惯谢戟,仗着耳背不予回答。“我说,”谢戟提高了声音:“沈老近来身体可好?”沈老爷子干脆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哎,老了,听不清。”他说完,自顾在东席坐下,老僧入定一般半闭了眼,看也不看谢戟一眼。谢戟无奈一笑,坐回西席。谢瑾皱了皱眉,小声对沈荨道:“怎么?今儿宫宴,只有我们两家?”“不是啊,”沈荨笑道:“还有内阁的傅阁老。”谢瑾没说什么,脸色阴了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谢家是大宣开国功臣,一直驻守西北边境,统领着十八万西北边境军,直到前朝先帝下了旨,这才将西北边境军划为西境军和北境军,西境军由定远侯沈焕统领,北境军仍由威远侯谢戟统领。谢家兵权被瓜分了一半,尽管很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先帝当时权衡各方势力斗争之下作出的制衡之策,因此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越发看沈家不顺眼。谢瑾坐在席上,联想到日间沈荨所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谢戟见儿子脸色难看,不动声色地攫住他的手腕,悄声道:“沉住气。”谢瑾讶然看向父亲,谢戟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瑾心下更是一沉,不觉朝对面的沈荨看过去。沈荨低头垂眸,正把玩着案上的一个琉璃杯,看不出什么端倪。此时内侍唱了一声喏:“太后娘娘、皇上驾到!”众人齐齐起身,绕到案前行大礼。沈太后与宣昭帝在宫人拥簇下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宣阳王和傅阁老。沈太后率先落座,春风满面地笑道:“都起来吧,今儿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宣昭帝虚扶了沈老爷子一把,笑道:“沈老近来可好?”沈老爷子颤颤巍巍道:“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关心,就是近来越发没了精神……不过今儿太后娘娘和皇上设了宴,老臣怎么也得来……我这孙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来怎么成?”说罢,很有精神地瞪了谢瑾一眼。谢瑾心下一个咯噔,再一看宣昭帝身后笑容满面的宣阳王,心下猜测得到证实,暗中冷笑数声,袍袖下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看来是要当着宣阳王的面来逼婚了。谢家和宣阳王走得近,宣阳王是先帝的长子,生母谢贵妃便是谢戟的妹妹,谢瑾的姑母。三十年前沈氏入宫,结束了先帝独宠谢贵妃的局面,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谢家也被沈家分走了十万西境军,谢贵妃不久便病逝,但韬光养晦的宣阳王,连带着统领八万北境军的谢家,一直都是沈太后心里的一根刺。只是谢家历经三朝,一直戎马戍边,功勋卓著,在军中威重根深,八万北境军将士誓死追随不说,朝中也有许多拥簇和支持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拔除谢家的兵权,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当年沈焕接管十万西境军,就是因为一直难以收复个别谢家旧部,从而造成西境军军心不稳、战力薄弱的局面,这也是当年惨祸发生的一个原因。宣阳王和谢戟,一直为保留谢家的兵权做了很多安排和努力,沈太后之前不是没有下过手,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引来了一些反噬。因此经过多个回合深深浅浅的试探后,沈太后改变了策略。如今看来,这个策略就是让沈谢两家联姻。沈荨是太后和皇帝手中最得力最锋锐的一把尖刀。也许他们认为现下西境平稳,这把尖刀的锋芒暂时没有用武之处,搁置了不免浪费,不如用来牵制谢家。沈荨嫁入谢家,以她抚国大将军和威远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介入到北境军的军务之中,而她能力出类拔萃,在北境军中获得一定的拥护并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也就是说,沈太后和皇帝虽然作了让步,但借着这个举动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们的意图,并且毫不掩饰:不夺你谢家兵权可以,但会派人来牵制着你们,你们最好老实些。偏偏他们不能拒绝。若是拒绝这个安排,等于告诉太后和皇帝谢家有异心,不想接受任何牵制,而本就如履薄冰的宣阳王,处境则会更加艰难。谢瑾实在没想到,以沈荨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居然还会被沈太后用来作为一枚棋子,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太后和皇帝之前为沈荨的婚事张罗了这么多次,无一成功,会不会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实际早就在规划着这一天?一等西境平稳,能力逊了沈荨一筹的定远侯世子、沈炽的长子沈渊就可以接管西境军,从而让沈荨可以抽身嫁入谢家。他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再次看向对面的沈荨。沈太后倒真舍得啊!看来皇家之人,果真没有什么真心,一切都得为皇权和利益让道。沈荨仍是垂着眼,面容平静,但捏着杯盏的手指指节发白,显然心中也有不甘。谢瑾甚少看她穿裙子,大多数时候她不披铠甲的时候,就是穿的这种袍子,裁剪合体,质地上佳,样式介于文士服和武服之间,腰上扎皮革腰带,肘腕处束皮甲护臂,开了岔的衣裳下摆只到小腿处,脚上穿轻便且防护性良好的鹿皮靴……一副随手准备与人动手的模样。头发也如男子一般全数束在头顶,清爽利落,英姿飒爽,有种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特韵致和气度。这样一个骄傲且意气风发的人,怎么就甘心沦为他人棋子?还是说,她本身也对八万北境军有染指之意?谢瑾思忖着,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与她有关的往事。他小她一岁,七岁那年两人在宫中第一次见面,大人们半真半假地让两个孩子比划比划。比武台上,沈荨拎着长刀,趾高气昂地打量了谢瑾两眼,转过头对着她爹大声道:“他是威远侯世子?明明就是个姑娘嘛!”大人们哈哈大笑,谢瑾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他相貌随母,小时候眉清目秀,颜若桃花,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孩儿。这还不算,没几招后,她便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叫她姐姐,他自是不服,手中银枪挑过去,直接捅进了她肋下。幸而人小力薄,没造成什么致命伤。从那以后,两人每次见面,总会斗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方才罢休。成年后,真刀真枪的武斗是少了,但争斗也从比武场上转移到了狩猎场、沙盘边、以及其他一切可以分出高下的各个场合和领域。谢瑾年少老成,心思缜密,行事冷静,唯独面对沈荨的挑衅常常破功,像只炮仗一样被她一点就着。七年前沈荨居然会向他这个死对头求助,他吃惊之余也颇佩服她的心胸和胆量,换了他,恐怕绝不会先向这个宿敌低头。隐隐的,他心中还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果然敌人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否则她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会出兵,可以成功地帮她守住西境?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合作逐渐多了起来,并且建立起了一种诡异的信任和默契。他与她,既是对手又是伙伴,既看不惯对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之于自己,乃是不容忽视、不可或缺的一种存在。他们对彼此了若指掌,深知对方的优势和弱点,大到对方的野心和抱负,做事的原则和底线,小到某些生活上的小细节和小偏好,都了然于胸。这种羁绊,大概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他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她,甚至有一回,梦境里的情形很是不可言说。醒来后面红耳赤的谢将军满头雾水地思考了半日,终于恍然大悟。这之前两人曾各自带了小队人马在关外碰头,一起偷偷潜进西凉国的军营,将西域那边过来的一种新良种马偷了几匹回来,归来的途中不慎露了行藏,沈荨被追兵的箭矢射伤,谢瑾在替她疗伤的时候,一不小心瞄了一眼她凌乱的襟口。她虽不像个姑娘,但确确实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而他气血方刚,看见姑娘家的胸口,做场旖旎的梦也很正常,这应该跟对象是谁没有关系,只是身体中的某种东西在作崇罢了。不过从那以后,他暗自注意时时与她保持距离,客气疏远了很多,谢天谢地,那种情形没再出现在梦中,他也就松了口气。否则,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酒过三巡,君臣经过最初的寒暄,也渐渐把话题绕到了这上头。宣昭帝先是从今儿席上西域进贡过来这种汁多瓤甜的哈密瓜说起,赞了一番沈将军的丰功伟绩,尔后又长叹一声。“沈将军劳苦功高,为我大宣立下汗马功劳,多年来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可惜直到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朕与太后因为此事日夜悬心,只是放眼望去,实在没有可堪匹配之人……”众人目光齐刷刷朝谢瑾望去,只沈荨仍低着头,还有一个不明就里的傅阁老煞有介事地不断点着头,抚着颌下长须,很感兴趣地望着宣昭帝,等着皇帝下文。宣昭帝清了清嗓子,殷切地瞧着谢瑾,笑道:“幸而前日兵部赵尚书一言,倒让朕醍醐灌顶,原来沈将军早有良配,可叹大家以前一叶障目,竟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众人配合地发出一阵了然的低笑声,谢瑾额角一抽,同沈荨一样,捏紧了手中酒盏。傅阁老疑惑问道:“皇上说的是哪位?”宣昭帝笑容可掬,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傅阁老请看——”傅阁老自觉老眼昏花,看了半晌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见大家眼光都定在脸若寒冰,一动不动的谢瑾身上,斟酌再三,才犹疑道:“皇上说的,难道是威远侯世子、小谢将军?”宣昭帝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小谢将军!”“这……”傅阁老面容怪异,“他二人……”皇帝朝傅阁老微微俯身,故作神秘地笑道:“阁老有所不知,外间传言不甚属实,这二人看似宿敌冤家,实则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这次西境大捷,其中少不了谢将军的出谋划策不说,北境这两年的平稳,也跟沈将军的鼎力相助有莫大的关系。”傅阁老吃了一惊:“当真?如此说来,倒是我等肤浅了。”“可不是,”宣昭帝接口道:“傅阁老再瞧瞧这人物、这相貌、这气派、这身份,沈将军和谢将军,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傅阁老忙不迭点头:“皇上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沈荨耳中听得皇帝将傅阁老绕了进去,两人一唱一和说到了紧要处,心中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正撞上谢瑾略含讥诮的目光。在座诸位早已对此事心照不宣,唯有一个傅阁老事先毫不知情,皇帝将这位好做冰人的阁老拉过来,用意不言而喻。果然,下一刻傅阁老拍着胸脯毛遂自荐:“既如此,老夫就来牵这根红线,经老夫撮合的姻缘,就没有不成的!”沈太后微笑颔首,目光转向一边的宣阳王:“如此再好不过,宣阳王怎么看?”宣阳王叹了一声,昧着良心说:“早几年便听闻侯爷和夫人在替云隐张罗亲事,可云隐都拒了,本王今日才知,原来他竟心仪沈将军许久,今日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本王实在替他欢喜。”这空口说白话的本事一个比一个高,谢瑾眼角微微抽搐,正要反驳,谢戟将他袖子暗暗一扯,丢来一个眼色。谢瑾无奈,端起茶盏挡了挡不太好看的脸色,从茶盏上方照着对面的沈荨丢了个刀子似的眼光过去。沈荨却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带着点痞气和骄傲,他再熟悉不过,耳中似乎听见她在说:“有本事你就反驳啊!不反驳就是默认了,如何?该认就认了吧!”谢瑾喉头一哽,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宣昭帝极有兴致地笑说:“傅阁老愿意做这个冰人,太后和朕自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沈老和谢侯爷意下如何?”沈老爷子打量了两眼谢瑾,目中精光一闪而过,半阖了眼哼道:“勉强配得上。”谢戟一脸笑容,语气很诚恳:“沈大将军能下嫁,是谢家和我儿的福气。”沈太后笑容和蔼,暗藏锋芒的眼神落在谢瑾身上,“还是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才成。”谢瑾抚了抚眉心,深吸一口气,起身朝太后和皇帝行了个礼,“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好意,多谢傅阁老——”他停了停,一字一顿道:“臣……求之不得。”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认命了。也许今生今世他都无法摆脱沈荨,两家联姻,也不过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对立,继续合作。可是一想到今后要与她朝夕相处,他便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和别扭,遗憾、愤怒和不甘冒出头来,他落座灌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心情压制下去。听了谢瑾的回答,众人欣慰且意味深长地笑了。宫人们恰在此时添上佳肴,湖心船舫上琴声铮铮,婉转如流水,悦耳动听之极,正是一曲《凤求凰》。桂花飘香,夜风爽爽,如镜深空中一轮满月清光皎皎,月色熔进湖心,水波染尽,灼灼银光与斑斓华灯交织,极尽繁华绚丽。四雨台上笑语声声,君臣欢融,沈荨却觉气闷,收了脸上一丝假笑,借口去更衣,抽身离了席间。她一路沿着花荫柳径徐徐而行,拐了个弯进了水榭,靠着一根廊柱坐下,瞧着长廊那一线摇曳的宫灯,微微叹了一口气。长廊深幽,宫灯飘忽,雕栏远处现出模糊的点点微光,看不真切。有内侍穿廊而来,在她面前欠身行礼:“沈将军可是要在此赏灯观景?奴才令人给将军送茶果来。”沈荨忙起身,抖抖衣襟,笑道:“不必,这就走了。”她出了长廊,沿着湖边太湖石后的小径往四雨台走去,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假山旁的一架金银花架下。荫深藤蔓牵绕如盖,只在缝隙处投下几线银光。面前人眉眼冷冽,手掌从她手腕上松开,身子也后退了两步,只将她卡在角落里,堵住她的去路。斑驳花影中,金银花馥郁的香气和着谢瑾身上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沈荨挺直了背脊,盈盈笑道:“谢将军有话要说?”谢瑾脸色阴沉:“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太后有这意思,”沈荨望着他,“再说,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拒绝么?”“我是不能拒绝,”谢瑾上前一步,身影笼罩下来,寒声道:“但你可以。你若说不想嫁,太后娘娘也不会逼你,这桩婚事本可以——”沈荨打断他,唇边笑意不减:“我是可以拒绝,但我没有,也不想拒绝。”谢瑾眼眸微虚,于明灭交织的光影中审视着她。两人靠得极近,谢瑾的脸庞就在她上方,呼吸温热而悠长,令她仰起的脸颊感到一丝微微的痒意。远处传来高台之上隐约的说笑声,湖心中的画舫上罗衣香袖,轻歌曼舞,伴奏已换成了琵琶,玉珠走盘,一时如莺啼鹊歌,一时又似雨落空山。谢瑾沉默良久,带了几丝嘲弄低声道:“你可别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没有拒绝。”“我若说是呢?”沈荨伸手,指尖沿着他湖水色衣领上的银色刺绣云纹轻轻打着圈,浅浅笑道:“谢将军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仪已久。”“骗谁呢?”谢瑾嗤笑一声,捉住她的手甩了开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只问你——”他眸色晦暗,盯牢她的眼睛,探究地问道:“拱手将西境军让与他人,你难道就甘心么?”沈荨不答,再次将手搭了上来,将他刚因拉扯而翻起褶皱的衣领抚平,低声道:“我们两人的生辰八字,已经请人合过了,据说很相配。”谢瑾眉头跳了跳,烦躁地攫住她手腕,“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沈荨扑哧一笑:“谢将军还怕被我非礼不成?”“沈荨!”谢瑾身躯一僵,绷着脸道:“你非要这么说话么?”沈荨正色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交换庚帖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想必太后娘娘和皇上也想早日看到我们完婚,你可不要拖延。”谢瑾只觉挫败,再不想跟她多说,哼了一声,后退两步扭头便走。沈荨冲着他的背影笑道:“我的嫁妆祖母早就替我备好了,很丰厚,你家的聘礼单子什么时候送?可不能落后哦——”谢瑾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冷冰冰回了一句:“放心,绝不会比你的嫁妆少。”沈荨目送他走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摘了藤架上的一朵金银花嗅了嗅,垂眸低叹一声。宫宴散得早,沈荨偕祖父回到沈府,祖母都还未歇。她与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才回了自家院子,坐在廊下瞧着一地月影银霜,揉着额头。朱沉拿了一张单子过来,就着廊下灯光,给她看银楼描的耳坠样式。沈荨只看了一眼,便意兴阑珊地说道:“都好,你瞧着办就行。”朱沉收了单子,也没进屋,坐在她身后替她将发冠卸下,又将发髻散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将军既是不久便要嫁入谢府,想来得有一阵子穿女装了,不如重新扎个耳朵眼儿,今儿我试了试,这夹子戴久了,还真夹得耳朵疼。”“什么?”沈荨茫然回头。朱沉一下撞进她带着凄惶和悲切的一双眸子里,心下恻然,声音又低了几分,“将军,扎个耳朵眼儿吧,麻烦也就只麻烦一时。”沈荨慢慢道:“也好。”“将军就放宽心吧,”朱沉劝道:“谢将军为人您还不了解?再说谢家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我哪是为这个,”沈荨一笑,转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叹道:“我只恨我自己没用,金凤现在——”她停住没说,脸上笑容敛去,抬头望向天际中一轮冰蟾,喃喃道:”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