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阴开
沈荨坐直身子,谢瑾将衣衫从她肩头拉下,专心侍弄她的伤口,没一会儿,纱布贴了上来,她的胳膊被身后的人从衣衫里抬出来,绷带绕过腋下,在后头被轻轻地栓好。手没有移开,一点点地摸着她背上的其他旧痕,那些伤早已没了痛感,此刻被那只游移的手掌抚着,慢慢就抚出了细微的颤抖和酥软。“疼么?”谢瑾的声音带着几丝压抑。“疼啊,怎么不疼?”沈荨照着额前的碎发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知道疼就少惹麻烦。”谢瑾恨恨道,将她的胳膊塞回衣衫,拉好衣领。沈荨系上衣带,信口胡言:“忍忍就过了,小时候有个和尚给我算命,说我活不过四十,既是如此,不趁活着的时候多折腾折腾,那多亏。”她说完,听背后没了声息,转过身一看,谢瑾一脸疑惑,似正在辨别她话中的真假。“真的?”他问。“当然是假的!”沈荨哈哈一笑,抬手去摸他的脸,“那和尚后来说,如果我娘多给五十两银子,他便做法给我改命,保证我活到七老八十,结果被我娘给赶跑啦!”谢瑾咬牙拿开她的手:“少说两句我不会当你是哑巴——粥差不多凉了,我端过来?”沈荨把头一撇:“我不吃。”谢瑾盯了她半晌,起身端了粥过来,往她面前一递:“不说就不说——自己能吃吧?”沈荨抬起左臂接过那只粥碗,因牵动伤口,忍不住“呲”了一声,紧接着却冲他嫣然一笑:“谢将军喂我?”谢瑾走开,“想得美。”沈荨嘀咕一声:“好事做到底嘛。”她用右手拿着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温凉温凉的,正是她习惯的温度。她吃了几口,偏头去看谢瑾。谢瑾正在收拾药箱,头略微低着,也不知在想什么。“谢瑾,你有没有发现,”突如其来地,沈荨很认真地道:“你其实对我挺好。”谢瑾抬头看她一眼,只哼了一声。“真的,早我就发现了,”沈荨感慨道:“大概是如果少了我这个人跟你争,跟你抢,惹你生气,你的生活会很无趣,也会很寂寞,所以你不管多不待见我,却总还是护着我,纵着我。”谢瑾心头一震,合上药箱,百味陈杂地看向她。沈荨下半身窝在被子里,腿上垫了张布巾,一手掌着粥碗,一手拿着勺子轻轻在碗里搅动着,脸上的神色很柔和,瞅着他的眼睛里跳着两簇小小的烛火,明亮又摄人,只可惜头顶发髻间插着的一根筷子有些扎眼。谢瑾目光在那根筷子上停留一瞬,啼笑皆非地移开了。“你自己没发现吧?”沈荨埋下头继续喝粥,咽完一口,才又道:“你记不记得,洪武二十八年的秋天,咱们在蒙甲山碰了头,你不同意我带骑兵营去突袭,说太过冒进,最后吵崩了,你一气之下带了人就走,而我后来突袭成功,你嘴上只说是侥幸,但其实……”她停住没说,望着谢瑾微微一笑,谢瑾有点不自在,嘴硬道:“不是侥幸是什么?”“你亲自带人远远在后头跟着,我知道,所以心怀胜念,一往无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沈荨轻声道,望住他的眼睛:“还有今天的事……”谢瑾只轻咳一声,没说什么。沈荨垂下眼:“这些我都很清楚,心里是很感激你的,不是我不愿说,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合适,我会把该告诉你的事,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谢瑾默默看她把一碗粥吃完,这才端了一盏茶过来,等她喝了几口茶,把空碗和茶盏拿开,淡淡道:“吃饱了就睡吧,明儿咱们还回你家归宁呢。”他说罢,伸手将她头上那根碍眼的筷子取走,揉了揉她散下来的乱发。沈荨满意地叹了一声,缩到被子里,双手捏着被头,眼神亮晶晶的,笑着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今晚还是得和你睡一张床。”谢瑾面无表情道:“是你自己赶着过来的,我避都避不开。”“是是是,”沈荨这会儿脾气很好,顺着他说:“是我赶着来的,你睡觉不许踢我!”军帐里的床榻比府里的简陋很多,最关键的,是窄了很多,对于深秋的夜晚来说,被子也过于单薄。所以当谢瑾在外帐处理完事务后,上了床就发现,这于他实在是一种折磨。尤其他因琢磨了一会儿沈荨睡前说的那番话,搞得自己了无睡意。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就会挨在一起,睡着了的沈荨很不老实,也不知是惯常这样,还是因被子单薄而感觉冷,不停地往他身上贴,左臂卡在他怀里,头也顶着他的肩膀,最后干脆把他左肩当枕头,脑袋整个儿移了上来,蹭着他的颈窝,对着他颈侧呼吸。谢瑾想要把她推开一些,又怕把她推下床,只能自己尽可能地往边上移,最后半边身子都悬在了床外,要命的是她的腿又缠了上来,他忍无可忍地捉住她的腿想要将之挪开,却发觉触手之处一片细润滑腻,这一下火上浇油,他急忙把手抽开,狼狈地起了身,逃去了外帐。他烦躁地按着太阳穴,想起洪武二十八年秋季的那桩往事。那时西凉王趁西境线各个要塞间正调整兵力之时,派了七万大军前来攻打寄云关,双方僵持了三四日,沈荨把孙金凤留在关墙内指挥防守,自己领着一万骑兵趁夜绕出边墙,准备突袭西凉军暂留在蒙甲山腹地的三万后援军,在蒙甲山边缘的月凤谷与听到消息主动率兵前来支援的谢瑾不期而遇。两人甫一见面就大吵了一架。谢瑾认为她作为大军主帅,丢下风雨飘摇的关墙,冒险去偷袭三倍于己方兵力的西凉军过于轻率,沈荨则认为对方绝不会想到这时的寄云关守军居然还敢分出兵力来偷袭西凉后援军,突袭可以起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而一旦消灭了对方的后援军,攻打边墙的西凉军便会军心涣散,自乱阵脚。谢瑾试图说服她,自己带了一万兵马,不进入寄云关,只驻扎在关外不远处,人数虽不多,但可以与关内的守军共成犄角之势,这样一来,西凉军便不得不顾忌到自己这支队伍,从而不敢随心所欲地攻打边墙,如此可以慢慢消耗掉西凉军的士气和补给。沈荨嗤之以鼻,说他太过保守,消耗是双方的,而自己不想再等。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谢瑾一怒,扭头就走。他一路生着气,走了不久,却又悄无声息地调了头,偷偷地跟在沈荨军队的后面。谢瑾这时回想起来,虽然自己是为大局着想才不得不妥协,但当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她发生各种意外的情形,越想越心慌,手中的长枪都快被捏出水来,非得要跟在她后面才心安。类似的情形也还有几回,每回他都恨得牙痒,但不管闹成怎样,只要下一次她来信征询或者求援,他又会迅速地作出回应,遇到无人可解的难题,他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气她恼她,但见不得她出事,每次不欢而散,也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没法坚持不理她。那次和她一起带人潜进西凉偷马种,是她成年后唯一一次在他面前受伤,他亲眼看见那支箭矢插进她前胸,再往下两寸便是心脏,当时便觉得那一箭好像插进了自己胸口,疼得透不过气来。他对自己这些心绪不是一无所知,但一概归结为对手和伙伴之间的惺惺相惜,现在看来,其实远不是这么回事。若非他一直念着一缕虚无缥缈的情缘,或会早些明白过来。那晚宫宴上皇帝说众人“一叶障目”,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谢瑾苦笑一声,不声不响地回了床上。秋被单薄,她一个人睡着怕是会着凉,他犹豫半晌,将手臂从她颈下穿了过去,避开肩伤,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沈荨的手臂自然而然挂了上来,舒服地往他颈窝拱了拱。这一夜谢将军几乎没合过眼,犹如抱了个火炉的沈将军倒是睡了个安稳觉,醒来觉得肩上的伤口都不太疼了。昨夜祈明月已取来了沈荨的衣物和谢夫人准备的一大箱子归宁礼,一大早便送至帐前,谢瑾刚刚在外帐处理完了晨间的军务,沈荨便穿戴停当出来了。两人直接去了沈荨的抚国大将军府。沈炽今日也很早便来了,沈老爷子对这个孙婿还算满意,只是他向来和谢家人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半阖着眼,坐在椅上听沈炽和谢瑾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沈炽早年间也在西境军中领兵打过仗,后来在八年前寄云关的惨烈战役中伤了腿,便回上京作了个闲散侯爷。他为人和气,做事堪称八面玲珑,与上京的诸多官员都有很不错的交情,遇上了老对头谢家,也总是礼让三分,就连谢戟,也挑不出他什么错。他的长子沈渊比沈荨小两岁,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很小的时候就在西境军中立下了赫赫军功,只是上头总有一个沈荨压着,虽说都是沈家人,但沈炽心中毕竟有些遗憾。如今沈渊接替他姐姐接管了西境军,沈荨嫁去了谢家,他心中反对这个侄女生出了几分不忍之意,因此今日也就关切地问了谢瑾诸多琐事。谢瑾在一边彬彬有礼地回答着,沈荨坐了一会儿便不想再听,去了后院找祖母说话。祖母已经有些糊涂了,见了沈荨也不大认得,还时不时把她认成自己早已去世的大儿媳梁玉。沈荨虽知自己常年在外,祖母不熟悉她也正常,心里到底有些酸楚,陪祖母说了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后,便出了院子,蹲在池塘前一株老榆树下发呆。树是先帝赐了府邸后,沈荨从侯府里移植过来的。八年前爹娘战死西境,等到她重新整顿了西境军,回上京述职的时候,昔日的侯府早已被二叔二婶改造得面目全非,父母和她自己的院子虽还保留着,但并没有用心打理,墙角青苔成簇,假山后荒草丛生,鱼池干涸,庭院荒芜,一片败落之景,唯有父母院子里的这株老榆树,一如既往的枝繁叶茂,并未因此受到影响。沈荨没对二叔二婶表露什么不满,一等御赐下来的将军府重新修整装潢完毕,就收拾了东西搬了过来,走的时候,请花匠将这株榆树一并移植了来。刚移植来的时候,曾有一度,沈荨以为这棵老树被自己折腾死了,结果到了第二年春她再次回京时,这株榆树居然又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只是,树可以复生,人却回不来了,不止她的爹娘,还有千千万万那场战争中,本不该牺牲的无辜将士。千峰染血,白骨为径。那一年,本该将西凉军阻断在蒙甲山翠屏山谷的四万西境军骑兵,反被事先埋伏在山坳中的西凉军封住了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个精光,接着踏过尚有余温的尸体,趟过四溢的血河,直接杀到了寄云关的城墙下。刚接到战报,还未从哀痛中调整过来的沈焕夫妇率领步兵仓促应战,以身殉国。后来朝廷追查原因,才知当时沈焕与统领四万骑兵的云麾将军吴文春发生争执,吴文春不听沈焕指挥,私自与手下的数名将领带着骑兵深入蒙甲山腹地,以至中了西凉军的诱敌之计,亲手断送了四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不说,还导致了后续寄云关险些失守,大量守军牺牲的惨烈局面。吴文春和那几名将领都是谢家旧部,人虽已战死,但仍被判了个重罪,他们的家人也受了牵连,不是被充入掖庭,就是被流放到了荒僻之地。此事早已尘埃落定,直到半年前西凉战败,沈荨护送大宣钦差前往西凉谈和,因缘巧合之下,才知当年的惨事另有玄机。沈荨在树下蹲了一会儿,瞅着接近午时,便拍拍袍子回了前院。花厅中已摆好了席桌,有她最爱吃的文思豆腐和西湖醋鱼,沈荨闷头吃饭,沈炽向来看不惯她这完全称不上斯文的吃相,席间不悦地看了她好几眼,却又碍着沈老爷子,不好说什么。沈老爷子亲自往孙女碗中舀着豆腐,这会儿眼神也好了,夹着一块鱼挑尽了细刺才送到她碗里,笑眯了眼一叠声道:“喜欢吃就多吃些。”眼不见心不烦,沈炽只好转开了目光,问谢瑾:“听说昨儿晚光明卫办案,办到西京校场去了?有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谢瑾道:“说是案犯逃窜到了扶鸾山一带,我也就配合光明卫在营里作了搜查,亥时就查完走了。”“哦,”沈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云隐知道是什么案子么?”谢瑾摇头:“光明卫办案,哪会随便透露。”沈炽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听传出来的消息,说好像还扣押了西凉使臣,哎,西境线刚刚平稳,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啊!”谢瑾附和了两句,眼角余光瞟到沈荨,她已经放了碗,正给老爷子盛汤,拿细银调羹挑了汤里的碎虾米,吹了吹,放到沈老爷子面前。次日卯时不到,沈荨便着了紫色狮补官服,领着朱沉骑马到了午门外,和等待上朝的官员一起,往宫墙下的避风处挤。暮秋时节,天亮得越发晚了,此时灰蒙蒙的天际还挂着一弯残月,秋风萧瑟,霜浓露重,文官都披上了御寒的大毛披风,武将们虽还是一身单薄的官服,但大多也搓手顿足,不时还笑骂两句“天气也寒得太早了些”云云。与相熟的官员打过招呼后,沈荨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在兵部薛侍郎面上停留一瞬,薛侍郎笑着朝她行了一礼。“恭贺沈将军新婚之喜,还以为您要多休息几日,没想到今日便来了。”沈荨回礼:“之前就告了长假,再不来的话说不过去了。”薛侍郎上前走了两步,正欲说话,沈荨忽道:“闻听军器局近日改良了一批火器,我本想去瞧瞧,但上次与军器局的吴大人闹得不甚痛快……”薛侍郎会意,呵呵笑道:“此事就包在下官身上,吴大人性子是有些左,脾气也有些拗,还请将军不要见怪——您什么时候有空?先来兵部找我,我带您去军器局。”“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儿午时左右吧。”沈荨想了想道。“好,一言为定。”薛侍郎走开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谢家父子纵马而至,到一株柳树下翻身下马,正了正衣冠,沉容敛目往这边走来。昨日归宁后,谢瑾把沈荨送回谢府,傍晚就同谢戟一道去了北境军军营,西京校场离皇宫午门距离甚远,二人应该是寅时左右便出发了。谢戟看见沈荨,微微点了点头,笑道:“来了?”沈荨忙行了一礼:“见过威远侯。”谢瑾也是一身紫色官服,配了金鱼袋,只是胸前的补子上绣的是三品武官的豹子图案,他走过来照着沈荨身上打量了两眼,低声道:“怎不多歇两日?”沈荨笑道:“你不也来了么?”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同样的身姿挺拔,毓秀容光,周围不少官员的目光都暗暗往这对新婚夫妇身上投来,沈荨抿唇一笑:“早知你今日来,我就不来了,免得给人看来看去。”朝中官员大婚,五日之内不上早朝,也不会有人有说什么。谢瑾无奈道:“早晚躲不过,看就看吧。”正说着,城楼上方传来庄严浑厚的钟声,卯时已到,官员们忙整理仪容,手持芴板,依官职大小在宫门前排成两纵,等待宫门开启。少顷,宫门大开,文武两列官员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谢瑾跟在沈荨身后,迈步进入汉白玉铺就的大殿前广场,在金水桥以南停住,听候宣召入殿。今日宣昭帝却未上朝,说是染了风寒,为免耽误国事,因此请了沈太后垂帘听政。自宣昭帝即位以来,如此情形多不胜数,文武百官也早已习惯。今儿早朝也大都是老生常谈,各部都叫了些苦,户部与兵部以及众武官又就削减军费问题吵了大半个时辰,不了了之后礼部出来上奏,说今年冬祭的诸项事宜已基本筹备妥当,只是根据占卜,今年皇帝出行的仪仗需比往年更盛大,是否能请兵部调集部分人马暂时扩充仪仗队,以彰显大宣威仪。沈太后沉吟道:“不必劳烦兵部,西京校场不是有威远侯父子新招募的一万两千名北境军新兵么?我瞧着正合适,威远侯意下如何?”谢戟忙道:“能参与祭天,是我等的荣幸。”沈太后笑问:“我记得几日前谢将军曾奏,半月后便将启程前往北境,既如此,就往后拖几天,冬祭后再走。”谢瑾只得持芴出列,躬身应道:“臣遵旨。”下了早朝,沈荨被内侍请进了侧殿,等了两刻钟,沈太后才在宫人搀扶下进来。沈荨忙跪下行礼,沈太后笑道:“起来吧,赐座。”内侍奉上茶来,沈太后接了茶,摒退宫人,定定瞧了沈荨一会儿,方道:“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昨儿光明卫抓人抓到了西京校场,把北境军营地和扶鸾山翻了个遍也没抓到人,你老实说,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沈荨诧异道:“姑母何有此问?光明卫来了北境军营地搜人我是知道的。”她脸色微微一红,语声放低了几分:“我昨儿从宝鼎寺回城,在城里逛了逛就去了北境军营地,肖副使来找谢瑾的时候,我正好在他内帐里,不过肖副使与谢瑾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到,谢瑾也没告诉我。”沈太后自是听肖崎禀告过昨夜的情况,闻言笑了一声:“真是如此也便罢了,别正主儿没逮着,倒把你给楸了出来。”沈荨疑惑道:“什么正主儿?”沈太后紧紧盯着她,见她眼神中带着茫然,还有几丝委屈,一时吃不准真假,将手中茶盏递过去,脸色也和缓了几分:“跟你没关系,那便最好。”沈荨忙双手接过茶盏,低声道:“谢姑母赐茶。”此时有内侍在门口伸了个头进来,沈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内侍忙将头缩了回去。“就算光明卫昨儿追的人不是你,我也得再警告你一句,”沈太后目光锐利,语声淡淡的却极有威严:“还是那句话,如今政局尚且平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翻出来对谁也没有好处。”沈荨垂首不语,沈太后见她仍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怫然不悦道:“怎么?你还没死心?”沈荨抬起头来,唇角挂着一丝笑意,慢慢道:“姑母多虑了,如今我帅印虎符都已交出,人也去了谢家,哪还能不死心?”“你知道就好,”沈太后听她话中带有一丝嘲讽之意,脸色复又冷了几分,“你需记住,你也姓沈,若是朝局动荡,对皇帝,对我们沈家,都没有任何好处。”沈荨睫毛轻颤,眸光犹疑。沈太后叹了一声,推心置腹地说:“八年前的事,我又何尝不痛心?只是木已成舟,最重要的还是眼下。我知你不甘心,对我也有几分埋怨,可你想一想,若是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会怎么做?”她见沈荨仍是不答,强压下心中不耐,保持着面上的和蔼,继续道:“两月前急召你回京时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先破后立,要先破了才能立,你爹是将才,但不是帅才,当年接管西境军后,一直不忍心对吴文春等谢家旧部做出该有的安排,以至长期都有部下阳奉阴违,西境军在他手里反成了烫手的山芋,不是这场战事,你又怎么能脱颖而出,重新建立起宛若新生,对你誓死追随的西境新军?”沈荨一口气冲上来,一时没忍住,张口说道:“难道就为了掌握一支服服帖帖的军队,便要送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去死么?他们都是我大宣百姓的同胞啊!”沈太后脸色骤变,额角青筋都气得隐隐跳动,倏然起身,手一挥直接将沈荨手中的茶盏拂到地上,厉声道:“住嘴!我看你还是没能想明白!”沈荨唇角微微颤抖,一言不发地伏身跪下。沈太后胸口急剧起伏,闭上双目缓了一缓,才寒声道:“荨儿,我说过了,若是时局动荡,到时候一乱起来,死的就不只是区区六七万人了,你怎么总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沈荨垂下头,低声道:“姑母说的是,我其实也明白,只是一时……”“眼光要放长远,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沈太后面色稍霁,缓缓坐下,瞧她一眼:“起来吧。”沈荨起身重新坐下,仍是低着头不发一言。“……这几年风调雨顺,我酌情加了两成赋税,可迟迟收不上来,江南三省巡抚上了奏折说是还需休养生息,我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际上这几省私底下可没少收赋税,多出的钱你知道都送去了哪里么?”沈荨抬头,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太后。沈太后冷笑道:“都秘密送去了宣阳王府……这宣阳王,表面上战战兢兢,韬光养晦,什么事都是一问三不知,私底下能耐着呢,南边的漕运、海运乃至盐帮,后头都有他的人在,何况还有八万北境军,所以我让你去盯着谢家,你可别正事不干,光楸住陈年旧事不放。”沈荨面现惭愧之色,低声道:“荨儿知道了,姑母放心,我不会再糊涂了。”沈太后这才轻叹一声,和颜悦色道:“你与墨潜,都比你们的爹更能干出色,有你二人在,只要齐心合力,我们沈家这江山何愁坐不稳!”墨潜是沈渊的字,沈荨闻言,只淡淡一笑,点头称是。沈太后瞥了她一眼,又道:“墨潜既接管了西境军,你就安心放手吧,今后私下去西境这种事,不要再做。”沈荨分辨道:“姑母明鉴,我去西境,只是为了亲自去叮嘱旧部,不得为难墨潜……我也怕当年西境军之事重演,这些旧部,都是跟着我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若因和墨潜起了冲突被他处置掉,我是舍不得的。”沈太后听她这么一说,反倒笑了:“你倒是坦白,如此便也罢了。行了,说这么多,我也乏了,你退下吧。”沈荨忙起身行礼:“荨儿告退,姑母保重身体。”沈太后闭目点了点头,等她退到门口,忽又睁眼,似笑非笑地敲打了一句:“我听说你与谢瑾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这样的人才,也难怪你喜欢,不过还是得记着,身体是一回事,心可别放得太多,到时候收不回来。”沈荨低头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