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画疑云
北郭秋风禾黍熟,牛羊晚食平田,一村桑柘起寒烟。田翁邀社饮,击鼓更烧钱。处处鸡豚泥饮罢,瓦盆浊酒如泉,往来东陌与西阡。虽言淳朴俗,自有一山川。——明·聂大年《临江仙》光绪三十四年,春。一大早,杭州城外大运河畔最大的酒楼——德胜楼——就被明信典当行包场。客人们或坐轿、或乘洋车,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手持烫金请柬,只为一场拍卖。拍卖的东西,据说是一幅失传已久的残画。德胜楼坐落在德胜桥旁。不远处就是京杭大运河的尽头——德胜坝。杭州城外有三塘五坝,北边过来的货船沿运河走到坝前都要停下卸货,换成小船翻坝进城。翻了坝,便是夹城巷、米市巷、半道红,人称“十里银湖墅”,是杭州城外运河边最热闹的去处。四五个伙计守在德胜楼大门口,迎客之余,顺带驱赶那些没有请柬的闲杂人等。门前的石板街那头,一个年轻道士信步而来,立刻引来伙计们的注意——寻常道士,黑帽蓝袍,或拂尘背剑,或腰悬葫芦,只一眼,便知是测字算命还是驱邪捉鬼。眼前的年轻道士,头结髻、发插簪,纯白道袍,灰蓝比甲,背负布囊,端的是剑眉星目、器宇不凡。不似本朝道士,倒像是画中那些前朝隐士,透出几分风姿傲骨来。其中一人见年轻道士朝大门走来,立刻迎上前去,一脸厌恶:“算命的,熬埽走,到对面去,那里人多!”年轻道士止步站定,盯着那人,毫不慌乱。伙计见他气度不凡,稍稍犹豫,还是决定拦下他来:“我们这里要办大事,不做水陆道场,没请和尚道士。你挡住后头的人了,再不走,我赶人了啊!”说着还抬抬手假装要打。年轻道士不急不缓道:“眼袋厚、眼圈黑,面色蜡黄,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虚不受补。”“你说啥西!”伙计大吃一惊,他是如何晓得的?年轻道士突然出手,拂过伙计腰间,继而摇头:“年纪轻轻,腰椎突出、脊骨不正,年纪大了,中风走不了路、瘫在床上就惨喽!”伙计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伸手就要推他,岂料一掌下去,年轻道士竟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有晃一下。伙计连忙回头招呼同伴:“快点来,把这个装神弄鬼的赶走!”另外两三个伙计正要过去赶人,忽感身边肉浪滚过——一个身穿西服、脑后留尾的胖子冲到年轻道士跟前。胖子身穿洋装、头顶礼帽,手里拿了把折扇,脑后还悬了根粗大辫子。他一手揽住年轻道士的肩膀,一手从怀里掏出金灿灿的请柬,夸张得朝伙计们晃了晃,大声道:“道长,这边这边,你可来了,快快快,都开始快一个钟头了,已经迟到了迟到了!”年轻道士微微一笑,抬手说了声“请”,便跟在胖子身后往里走去。他姓方名四象,城北皋亭山披云观道士,以一手正骨绝活行走江湖,经过方才动手的伙计时笑道:“注意身体哦!”伙计一脸尴尬,让出路来。胖子姓陆名尔丰,萧山闻堰人,家中排行老二。陆家是萧山闻堰镇上的巨富,田产商铺无数,近年来还开办棉纺厂,财雄势大,在江南工商界分量极重。陆尔丰是长房次子,生下来便衣食无忧,又有大哥在前头扛着继承家业的重担,日子过得无比滋润。他读完私塾,又上了两年洋学堂,便大吼一声“世风日下,读书又有何用”,便不再读书,成天在杭州街头东游西逛。因心思活泛、为人大方爽气,几年来倒是在杭州城里混出了几分名气,三教九流狐朋狗友结交了一堆。每次回家都被父兄骂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陆尔丰浑不在意,盘下几个铺子做点儿小买卖、赚点儿活络铜板,年纪不大,腰身不小,每日里乐呵呵潇洒快活,直到遇见方四象,人生轨迹才发生了小小的偏转。陆尔丰拉着方四象边走边说:“我哥非拉着我来,我只好喊上你了。听说今天的压轴戏就是那幅画,大多数人都是冲着画来的。你说我爹连字都写不好,我哥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想要买幅画去孝敬他老人家?要我说还不如弄些西洋的新鲜玩意儿来呢!”两人很快来到大堂,正赶上前头的一件玉器一锤定音,以一个不算特别离谱的价格卖出。拍下的老板以为占了便宜,心满意足的接受着恭维之声。台上,典当行的拍卖师宣布休会一刻钟,接下来要登场亮相的,就是本次拍卖的压轴大戏——《半道春红图》。每年春天,典当行都会把那些早已过了期限又无人赎回的死当物品拿出来拍卖。当然,能拿出来拍卖的都是价值不菲的好物件,其中不乏名家重器。几十年下来,春季拍卖便成了杭州城绅商富户们每年固定的节目。今年拍卖的重头戏,便是失踪几十年又重现江湖的《湖墅八景图》残画。相传这幅画上暗藏当年太平天国宝藏的线索,一时间引来江湖瞩目。台上开始准备,台下议论纷纷:“不是《湖墅八景图》吗,怎么变成了《半道春红图》?”“《半道春红图》正是《湖墅八景图》之一!谁要能集齐《湖墅八景图》,早就去找宝藏了,还会拿去典当!”“我听说,当年长毛可是攒下了无数奇珍异宝啊!”“不说传说都被曾国老运走了吗?”“朝廷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曾国老能运走多少?听说大部分都被长毛藏了起来,交给忠王李秀成运走了!”“那忠王不是死在曾国老手里的吗?”“真相如何,看来还得见到画才能一探究竟。”方四象环顾四下:来者大衣着考究,一看就是有头有脸之人,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是矜持的拱拱手、点头致意,然后低声交谈。桌上摆着茶水和细巧的果品点心,不过宾客们的心思显然不在吃喝上,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陆尔丰带方四象来到第三排靠右侧的一张桌前。一个同样身穿西服、样貌英俊的年轻人正在与邻桌的商人低声交谈。“我哥。”胖子对方四象道,然后唤道,“哥!”年轻人很有礼貌的终止了与邻桌交谈,起身离座,对胖子正色道:“不知道打断别人谈话是很不礼貌的吗?”不等胖子解释,又望向方四象,语气冰冷,“幸会,陆尔庆。”方四象见他没有握手的意思,眼中还带着几分倨傲,不以为意道:“久仰,方四象。”胖子见两人有点不对付,连忙打圆场:“方兄,这是我大哥,本事可比我大多了!大哥,方兄正骨的本事可是名震江湖啊,哪天露一手给你瞧瞧。”“用不着。”陆尔庆漫不经心道,“我们陆家一不杀人放火,二不打家劫舍,不会有什么外伤的。”方四象反诘一句:“可要是哪天被人打了呢?”“打陆家的人,除非他不想在杭州混了!”陆尔庆丢下一句话,转身坐下,不再理会他们。胖子拉着方四象在陆尔庆身后坐下,低声道:“我哥留过洋,素来不信和尚道士的一套,别见怪哈!他呀,恨不得把辫子给剪了!”陆尔庆耳根子一动,显然在偷听。方四象笑了笑,忽地瞥见邻桌一个熟悉的身影——皮埃尔·拉法尔,来自法兰西的神父,三年前相识,不想竟在此遇到。便起身走到神父跟前:“拉法尔先生,教堂的事还都顺利?”拉法尔神父擦了擦手,不答反问:“你的道观又如何了?”两人会心一笑。晚清开埠以来,大批英美传教士跟随商船来到中国,基督教也在沿海地区生根发芽。英美人信奉的新教教义宽松,很容易在大众中传播。拉法尔神父则来自于纯正的天主教国家法国,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美丽的杭州城中修建一座天主教堂,让这座江南古城的百姓感受正宗的天主福音。而满清立国以来崇佛抑道,道士们生存艰难。方四象借宿在三官弄里的三官庙,他的心愿是在古刹林立的杭州修建一座真正的神霄派道观,其难度并不亚于在新教广布的江南兴建一座天主教堂。方四象环顾四下:“先生只要多来来这种地方,教堂指日可待。”拉法尔神父笑了,方四象说得不错,在场的都是杭州城中的有钱人,他们想要挽救自己充满罪恶的灵魂,出钱盖一座教堂便是。第四排座位的边角处,一个身穿西服、头顶礼帽的年轻人正倚墙而立。压低的帽檐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两道犀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经过第三排的一个洋人时稍作停留——这个留着红色大胡子的家伙,看起来并不像有身份的人,倒像个有钱人身边的打手马仔,难道是混进来吃一顿拍卖会提供的免费晚餐?不过当他的目光扫过拉法尔神父和方四象背后时,心下便已释然——洋神棍和土神棍都能列席,还有什么人是不能来的?就连自己口袋里的那张请柬,也是从别人那抢来的。至于那个被抢的家伙,现在还躺在大兜路旁边的草丛里呢。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物件,静候好戏开场。一声锣响,或走动、或交谈、或饮茶的宾客悉数回到座位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拍卖会终于迎来最后的压轴大戏。伙计们关上左右前后的门,将堂上的烛火熄灭,大堂里顿时暗了下来。只留台上左右两根巨大的蜡烛闪动着神秘的光芒。明信典当行的大掌柜亲自登台,朝台下众人拱手作揖,一圈礼罢,清了清嗓子:“让各位久候,闲话不说,上图!”说罢,侧身展臂,干脆利落的朝对侧一指,紧接着便是两个少年抬着一架木制的屏风出来。台下响起阵阵叫好声,什么开场白,什么客套话,统统都是虚的,等了这么久,谁来不是为了一睹《湖墅八景图》的真容?至于前头的拍卖,那都是暖场,外行人凑热闹玩儿的。真正的大户、内行,憋了半天,就等这一刻!方四象朝台上望去,余光扫过神父。后者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外人。屏风落定。一块厚厚的幕布,遮住了残画的真容。两名侍者一左一右,将手搭在幕布上。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物件,等待揭开真相的一刻。大掌柜微微一笑,拿起案上的木槌,似乎并不着急揭晓真相。“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拖拖拉拉的吗?要在我们国家,早就让大家看了!”第三排的红胡子洋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叫道,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几乎所有熟悉拍卖的宾客都在第一时间断定此人是个托;看来今天意在残画的人不少;至于是哪家的,还得再看看。“红毛鬼子也敢跑来叽叽歪歪!”胖子嘟囔了一句。“人家很多地方就是比我们强,比如这拍卖,就是大英帝国商塞缪尔·贝克一百多年前在伦敦首创的,公开竞标,公平公正,可比那些暗箱操作先进多了。”陆尔庆习惯性的开始教训弟弟,声音并不低,像是故意要周围的人听到,语气中不无卖弄之意。“大唐开元二十五年诏令:诸以财物典质者,经三周年不赎,即行拍卖。”后排响起方四象慵懒的声音,“神父,大唐开元二十五年,应当比那个赛六二·贝壳要早吧?”拉法尔神父微微一笑,作为一个有着贵族血统,有知识、有修养的法兰西学者,他最看不上的,就是海峡对岸那些盎格鲁·萨克逊的后代,以一种暴发户的姿态目空一切、颐指气使,便故意配合方四象回答:“大唐开元年间是八世纪,伦敦的拍卖行十八世纪才有,当中差了十个世纪,整整一千年啊!”“一千年啊!”方四象惊叹。“不过,你们大唐皇帝管得可真宽!”神父补充了一句。方四象被噎了一下:“要不怎么说四海宾服、万国来朝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神父继续配合。胖子听两人你吹我捧,又瞅着大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下暗爽,强忍不笑,全身肥肉都在抽抽!陆尔庆别过脸去,一个中国神棍,一个外国神棍,凑在一起误人子弟,决不能让弟弟再跟他们交往下去!台上的大掌柜被红胡子等人一嚷嚷,也不好意思再故弄玄虚,朝两个少年打了个手势。少年得了指示,抬手向下一扯,挂在屏风上的幕布便卷落下来,露出一幅二尺长宽的水墨画来。“咦?”“怎会如此?”“居然是残画!”“一幅残画也拿出来拍卖!”议论声中,大掌柜清了清嗓子,大声解释:“此画名曰《半道春红图》,乃是明朝翰林学士聂大年的成名作《湖墅八景图》长卷中的第四画,画上题有《临江仙》一首。明亡后遗落民间,当入本号多年,至今已过当期三年,无人赎回。起价一千五百两,各位可上前观摩,一刻钟后开始出价!”“一千五百两!”“倒是不贵。”“可这是残画,只有八分之一!”“看看再说!”议论声中,前排宾客纷纷起身,从左侧鱼贯上台,细细品评起来。后排的宾客也跟着起身上台。平心而论,一千五百两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或许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巨款,可对在场这些非富即贵的宾客们而言,这个价格正好切在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那条线上。论画功,聂大年算不上大家,他的字画在市面上流通也不多;真正让众人感兴趣的,是隐藏在《湖墅八景图》背后关于太平天国宝藏的线索。可摆在眼前的《半道春红图》只是长卷的一小部分,单是这八分之一中,任谁都无法推断出宝藏的秘密来。陆家兄弟起身离座,胖子回头朝方四象道:“一起来看看啊,有宝藏哦!”陆尔庆回头瞪了胖子一眼,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拽着他就走。方四象见拉法尔神父也准备起身,自顾自道:“从前有一对好友。有一天,他们正在窗前读书,忽然有大队车马从窗外经过,其中一个马上站起来去看,很是羡慕大官的排场;等他看完返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朋友一动没动,却把两人同坐的草席割成了两段。”“这是,为什么?”神父重新落座,好奇地问。方四象:“朋友嫌他贪慕虚荣,不屑与之为伍,割了席子,要跟他断交。”“这也太……”神父皱着眉头,一时也想不好用什么词来形容,以为方四象是借此来劝自己不必上去凑热闹,又问,“后来呢?”方四象:“凑热闹的那个当了大官,割席子的那个去卖席子了。”神父一愣,恍然笑了,起身上台。方四象抖了抖道袍,紧随其后。《半道春红图》确实是残画,画的是大运河北新关一带的景致,风格清新简约,虽谈不上玄妙,倒也不落俗套,再加上背后的噱头,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起价并不过分。几个貌似内行的绅商当场就开始自以为是的品评起来,仿佛立刻能找出其中暗藏的线索。湖墅者,杭州城外地名,上自武林门,下至北新关,西抵钱塘门、观音关,东及艮山门、东新关,占地广袤,横跨运河两岸。湖墅八景,便是其中沿运河一线的八处独特景致,依次为:夹城夜月、陡门春涨、半道春红、西山晚翠、花圃啼莺、皋亭积雪、江桥暮雨、白荡烟村。明代学者聂大年在杭任职期间,将其绘制成山水长卷,并题有《临江仙》八首,以应其景。太平军占领江南后,《湖墅八景图》与其他名人字画一起被洗劫,落入忠王李秀成手中。后来清军反攻江南,李秀成败退。太平天国灭亡前,将十多年来搜集的宝藏藏在一个隐秘之处;而寻找宝藏的线索,就被藏在《湖墅八景图》中;集齐八幅残画,就能找到线索。方四象没能挤进内圈,只能踮着脚站在侧面外围,伸长脖子朝里围观。他的注意点跟旁人不同,不看画的内容,而是先看质地。从侧面望去,这幅画的纸张非常厚,应该是在画纸下面垫了一层用来防水防皱的羊皮;画纸的左侧和上侧与羊皮边缘齐平,右侧和下侧则距羊皮边缘有一指宽,说明这幅残画是被人为切下来的,位于长卷的最右下方。而此图又号称是长卷的第三图,如果长卷被切成八份,无论从右向左,还是从左向右,第三图都不可能位于最右上角。那么从第一到第八的顺序,极有可能是聂大年当年游历八景的顺序,或是单独作画的顺序。当他完成八幅图后,发现单独每一幅的格局气象都不够宏大,于是重新提笔,将八幅图画在同一长卷上。认定这点后,方四象转身走回座位,提袍落座,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长卷轮廓来,试图为《半道春红图》找到在长卷中的确切位置。《半道春红图》的构图自远及近,远方重峦叠嶂,运河自右上方而来,自桥下流过,于上方切割处断流。方四象心想,既然要集齐八幅图后才能显现宝藏线索,那么单从一幅图中显然无法窥其究竟。台上那些似懂非懂、不懂装懂的家伙,就算凑得再近,不过是平添几分谈资而已。方四象旋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聂大年出生于大明建文四年,于宣德年间出仕,此后多年一直在仁和县(即杭州)为官,以诗词书画闻名江南,《湖墅八景图》应该就是他在仁和县为官期间所作,比太平天国足足早了四百年。一幅四百年前的山水画,怎会暗藏四百年后的宝藏线索?思索间,又是一声锣响,台上的大掌柜示意众人各归其位,拍卖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