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翼而飞
记得武林门外路,雨余芒草蒙茸,杏花深巷酒旗风。紫骝嘶过处,随意数残红。有约玉人同载酒,夕阳归路西东,舞衫歌扇绣帘栊。昔游成一梦,仍问卖花翁。——明·聂大年《临江仙》“明代大家聂大年山水画《半道春红图》,起价一千五百两,请各位出价!”大掌柜朗声道。“嗡!”台下响起一片议论声。虽说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这幅残画而来,可一睹真容后,真要出手时,大多数人都犹豫了——《半道春红图》画风清新简约、着笔寥寥,乍看之下根本无从寻找所谓的宝藏线索。单以画论,一千五百两似乎有些溢价。再者,谁若当场将此画拍下,日后传开去,登门拜访以求观画者定然不少,徒增麻烦耳。拉法尔神父见无人出价,侧过脸,低声问方四象道:“这幅画不值钱吗?”方四象:“高手皆是后发制人;大部分假装高手的,也不会先出手。”神父似有所悟。前排的胖子也道:“哥,不叫一把?”陆尔庆不动声色:“急什么,等着好了,不会流拍的。”胖子朝左右后面扫了眼:“慌兮兮的。”“我来!”有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众人齐刷刷望去,见喊话的是个红胡子洋人,均想“托来了”,然后就放下犹豫,换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台上的大掌柜心想怎么来个洋人凑热闹,不过人既然来了,喊了,还化解了冷场,总归不是坏事:“请这位先生出价。”红胡子洋人一手叉腰,一手朝台上的残画一指,又将朝前的食指竖起,摇了摇,大喊:“我出——一百两!”“嗡!”全场哗然。敢情这位不是托,是来砸场子的!这下有好戏看了!胖子张大了嘴,用力眨眨眼睛:“哥,介个回事体(杭州话,咋回事)?”陆尔庆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再看那红胡子洋人,得意洋洋的杵在那儿,身子不停抖动——那是很没教养的动作——一脸欠扁的神情。明信的大掌柜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遇此情形依旧镇定自若,只是朝台下试了几个眼色,不慌不忙扬了扬手中的木槌,笑眯眯道:“这位先生出的是一百两——黄金?”“反应倒是很快。”方四象心道,一百两黄金,按官价一比十五计算,正好与起拍价持平;若是按黑市一比二十计算,便高于起拍价,不动声色的把场子圆了回来。不过那洋人摆明了是来捣乱的,又岂会真是一百两黄金?红胡子果然大摇其头:“不不不,我说的是一百两——银子,不是金子!”“嗡!”全场再度哗然——给了台阶不下,不死不休的架势啊,不知是哪家派来捣乱的!红胡子又喊:“一幅破画,一千五百两,你们这是欺骗,不是拍卖!”大掌柜强忍怒气,挤出个笑容来:“这位先生若是头一回来竞拍,鄙号自可派人单独为先生讲解拍卖的规矩。来人!”“有!”两个精干的伙计快步上前,杀气腾腾。“这是先礼后兵了!”台下宾客莫不在想。这红胡子洋人也太不识相,虽说洋人在华地位超然,可单枪匹马公然跑来砸场子,也太小看我们杭州本地绅商了!“是想打架吗!”红胡子一把扯开上衣,露出带毛的精赤上身,块状的肌肉上趴着两道狰狞的刀疤,右胸靠近肩膀的地方还有个圆形的伤疤。“是枪伤!”方四象心下一凛,这家伙上过战场,杀气逼人,若是动手,一招制敌怕是有些难度。红胡子身边的宾客纷纷向后退开,让出了一小片空地——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自然不能以身犯险、与亡命之徒为伍。先前靠近的两个精干伙计也犹豫了,他们都练过功夫,也打过不少架,可真要跟人拼命,还是有些忐忑的,相视一眼后,便一齐朝台上望去。大掌柜也没想到红胡子一言不合就耍横,完全不按路数来。这家伙就是来砸场子的,如果真被他就此打断拍卖,明信的招牌就会砸在自己手里。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不动声色的朝二楼包间的方向投去一瞥,见上面没有动静,面色一沉:“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不敬,就休怪我无礼!来人,将他请出去!”台下的两个伙计得了命令,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伸手去抓红胡子的胳膊。“哥,打了,打了!”胖子兴奋道,唯恐天下不乱。“你给我坐好!”陆尔庆斥道。胖子笑嘻嘻道:“那我们还举不举?”“你说呢?”陆尔庆反问一句。“举,当然举,男人岂能不举!”胖子道。后排的方四象也凑上来道:“怎么,大少爷有隐疾?我倒是有个偏方,专治各种不举……”“噗!”胖子一口茶水喷进自己茶盏里。陆尔庆气得脸色发白,恨不能立刻揍他一顿,又自顾身份不能发作,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真是近墨者黑!”方四象椅背上一靠:“打伤打残,买卖自来。”“砰!轰!”只两招,典当行的两个伙计便趴在地上,撞翻一堆桌椅。红胡子拍拍胸肌,朝台上一指:“在我的国家,骗子跟强奸犯一样可耻!”大掌柜在台上朝众宾客拱手一圈,朗声道:“各位,明信百余年来以诚为本、以信立足,春季拍卖既是惯例,也是与诸位相聚之盛会!今日突生变故,实乃在下之过,在此先跟各位赔罪!”说完,躬身作揖,礼数周全。“倒是个人物。”方四象暗道。“掌柜的何必自责,是谁来捣乱,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台下立刻有人喊道。“对,派人报警,把捣乱的抓起来!”“洋人欺负了我们几十年,今天可不能再容他们撒野!”“按照规矩,这位洋先生第一个喊了价,拍卖是不是该继续啊?”混乱中,角落里一把声音响起,把众人拉回拍卖中来。“是啊,规矩没说不能往低了喊!”“可不能人往低了喊,就把人赶出去吧!”“赶紧继续!”“接着往下拍!”那些原本就是来凑热闹没打算出价的人议论纷纷,好似巴不得拍出个低于起拍价的低价来,看典当行的笑话。红胡子双手抱胸,得意洋洋,现在的场面完全在当初的预料之中。这些聪明绝顶的中国人,一旦凑在一起,就一定会相互拆台,看对方的笑话。台上的大掌柜暗叫不妙,按照规矩,确实没有明文禁止不可以往低了叫价;若是继续往下拍,没人第二个喊价,或是有人故意捣乱再往低了喊,今天可就真的砸了场子了,不仅以后没法再办拍卖,典当行也会沦为同行的笑话,声誉颜面大大受损。这个时候他多么希望有人站出来喊出一个高价,将画拍走,哪怕事后再把银子送还给对方他都愿意。方四象对胖子兄弟道:“二位,江湖救急,人情可是大大的啊!”陆尔庆回头瞪了方四象一眼,他原本正打算以救世主的姿态现身挽救场面,可被方四象这么一说,那种算定出手的心理优越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要去江湖救急,就成了他在照方四象的办法做,这对心高气傲的陆家大少爷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陆尔庆冷哼一声,没有动。“死要面子活受罪。”方四象暗暗摇头,论气量,他可比胖子差远了。胖子可不知道方四象对自己的评价那么高,见陆尔庆没有要动的意思,十分着急:“哥,我们本来就是要来拍的,现在出价刚刚好!”陆尔庆:“万一越来越低呢,家里的钱可不是捡来的!”胖子为之语塞,悄悄指指陆尔庆脑后,朝方四象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方四象微微一笑,突然大喊:“一千五百……一十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望来。红胡子也吃了一惊,居然有人挺身而出来救场。胖子转过身,狠狠朝他竖起大拇指。台上大掌柜搜索片刻,最后发现出言相救的竟是个年轻的道士,立刻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那目光足以融化世间的坚冰。“小道士,够意思!”“江湖救急,钱塘后浪推前浪!”“老陈,你我还比不上个年轻后生啊!”“惭愧惭愧,老了老了!”一片叹息声中,方四象面带微笑,朝众人拱手致意。神父扭头朝方四象一笑:“这就是中国古人推崇的侠义之道吧?”方四象笑眯眯的低声道:“过奖过奖,横竖这钱也不会让我来出的。”神父一愣,旋即恍然。方四象这一声喊,不在加价多少,而在拨乱反正,重归秩序,典当行感激他还来不及,又岂会真的去收他钱。前排的陆尔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胸中怒火熊熊燃烧——这个风头,原本应该由他来出的!只比起拍价高出十两,他也好意思喊出口,简直是……恬不知耻,恬不知耻!“我等前辈,岂可落在后生晚辈之后啊!”“来来来,出价出价,休要理会那捣乱的洋人!”议论声起,又有人喊:“一千八百两!”方四象笑着拍拍胸脯:“贫道不用破产也!”胖子和神父同时大笑。台上的大掌柜也乐开了花,总算不必引咎辞职了。“两千两!”有人高喊。“两千两第一次!”大掌柜来了精神,赚五百两,拍卖会的本钱就都回来了。“两千五百两!”陆尔庆终于出手了。“两千五百两,陆先生出两千五百两!”大掌柜高喊,赚一千两,加得越多,他的奖励便越多,“两千五百两第一次!”“三千两!”有人继续出价。“三千两,三千两了!”大掌柜已完全进入状态。“哥,赶紧的!”胖子双拳紧握,紧张得像是要用肉把西服撑破。陆尔庆没有动。“三千两第一次!”大掌柜喊道。“三千两第二次!还有没有人出价?神秘宝藏线索花落谁家!”大掌柜必须趁热打铁。方四象悄悄伸手,在袖子里朝胖子后背鼓出来的肥肉上拧了一把。胖子正全神贯注于台上,突然吃痛,忍不住大叫一声。“啊!”声贯全场。大掌柜巴不得有人打岔,连忙朝胖子一指,以不容胖子插嘴的速度抢道:“这位先生要出价!敢问这位先生,出价多少?”胖子瞪大了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陆尔庆皱着眉头,这下骑虎难下了。方四象与神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这位先生,到你出价了。”大掌柜笑眯眯的提醒道。胖子把心一横,挺起胸膛,报出一个数来:“五千两!”说完,还伸出胖手,五指张开,朝众人晃了晃,一脸得意。“败家子!”陆尔庆心头在滴血。“大气!”方四象竖起大拇指。“五千两第一次!”大掌柜的声音有些颤抖,从砸场子到五千两,人生就是这般跌宕起伏,充满惊喜。台下议论纷纷,却无人再加价。“五千两第二次!”大掌柜的声音有些走调。“五千两——”大掌柜举起木槌,顿了顿,想看看还有没有惊喜。方四象问神父:“您不玩一把?听说在欧洲,中国的字画可是很值钱。”神父摇摇头:“你忘了,我还要盖一间教堂。”“五千两第三次!”木槌重重落下,大掌柜一锤定音。全场响起掌声。胖子从未感觉像此刻这般风光过。五千两,对陆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花销。大掌柜快步跑下台,拱着手走到陆家兄弟跟前,示意随从奉上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契约,在上面填好金额,满脸堆笑:“陆少爷,请——”胖子笑嘻嘻的拉拉陆尔庆的袖子:“哥,给钱。”陆尔庆此刻也只能很有风度地回礼,准备拿出银票来兑现。就在这时,异变陡生!红胡子洋人竟拔脚冲到台上,一把推开大掌柜,抢到《半道春红图》前,一巴掌将护图的少年扇倒,大声道:“按照我国的规矩,骗子拿来行骗的东西,就地销毁!”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抽出两根就要去点!“嗤!”小小的火焰骤然亮起,引来一片惊叫。“他要烧画!”“快拦住他!”“先把画撤走!”“赶紧叫警察!”“我的画,我的画!”胖子也跟着叫起来,想冲上台去,却被哥哥一把拉住。陆尔庆没有动,牙关紧锁,白净的面庞微微颤抖,今天这一趟真是百般不顺,先是被那道士抢了风头,接着弟弟又莫名其妙的站起来喊了个高价;好不容易拍下画来,又碰到个洋疯子要烧画!看着弟弟在旁边大呼小叫的蠢笨模样,陆尔庆一掌拍在他后脑上:“你给我坐下!”胖子大急:“画烧了,就没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烧不掉的。”方四象一句话,就让胖子安静下来。拉法尔神父注意到,方四象说的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而非“这么多人在场”,听起来差不多,其间含义却是大不相同。台上,两个护画的少年先后爬起来,一个抱住红胡子的腿,一个冲上去要夺他手中的洋火。大掌柜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一件事,对陆家兄弟道:“二位,我先去把画撤下来,稍后请二位去后厅,再行交易如何?”陆尔庆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胖子:“快去快回,这事真是,急死人了!”大掌柜装模作样的喊了两声,跑步冲上台。一名仆役匆匆而来,贴着大堂墙边走上二楼,来到一处包间前,朝虚掩的房门低声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去。二楼包间内,一个看起来像账房先生的消瘦小胡子掩上门,朝正在桌前饮茶的中年文士禀报:“有人闹事,下面打起来了。”“好戏来了,且等且看。”中年文士端起茶盏,眼前这位比自己还年长几岁的虞师爷出身绍兴师爷世家,文书机要、钱粮刑名样样精通,平日里将衙门里的日常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总能提些让人无法拒绝的建议;可就是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助手,一直让他心存忌惮。作为上官,下属能干固然是好,可太能干了,就会让人不放心——知府知县三年一任,师爷差役几乎一辈子不挪窝,这些人要联起手来欺上瞒下,架空上官是分分钟的事。不过这个虞师爷,虞善才还算懂事,早请示晚汇报,分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虽然谈不上讨人喜欢,也不至于惹人生厌。虞师爷退了出去,很快又折返回来:“先生,那个洋人要烧画!”中年文士霍然起身:“拍卖会不用管,画不能有失,明白吗!”虞师爷点点头:“大人放心,卑职早有准备,真画并不在台上。”中年文士讶道:“那在何处?”虞师爷道:“后厅包间,由典当行暂时保管。按照规矩,成交后直接将真画给买家。”中年文士沉吟片刻:“放在外头不安全,先取回来吧!”虞师爷:“陆家那边……”中年文士:“真要有个闪失,东翁那边如何交待?”虞师爷一拱手,话锋一转:“城中有革命党人的踪迹。”“盯紧他们。”中年文士嘴角一动,思虑片刻才道。北有义和拳,南有革命党,大清朝的两大内忧,义和拳已烟消云散,革命党却是如火如荼,大有向全国蔓延之势。他饱读诗书、也经历过数十年来的风云激荡,深知国家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这些革命党人和朝中的有识之士一样,都是在寻求救亡图存的办法,只是他并不怎么赞同所谓的暴力革命。“属下还听说,有人正在串联,打算请‘南虎’北上,说是为了沪杭铁路的事。”虞师爷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啪!”中年文士一掌击在桌上。眼下他最担心的不是《湖墅八景图》背后的宝藏线索——时隔几十年,湘军淮军都没找到的东西,区区一幅画,八成是以讹传讹。他最关心的是正在筹划中的沪杭铁路。此前,浙江用了一年多时间在杭州城郊修建了省内第一条铁路——江墅铁路。从拱宸桥到南星桥,用铁路将运河与钱塘江两大水系连接起来,极大地提升了杭州的货运能力。有了江墅铁路的经验,铁路局发起动议,希望把铁路延长,与上海的铁路连起来,彻底打通浙江江苏两省。通车之后,两江淞沪黄金三角便能连成一体,货运速度提升数倍,遇到战事,还能通过铁路快速运兵。这条铁路的起点,正是杭州。目前铁路正在勘探规划阶段。只消沪杭铁路能顺利通车,便是他顾展元这一任三年最大的政绩!可那些不知轻重的家伙,居然想把“南虎”请来!“南虎”是什么人?南方革命党党魁,曾经被朝廷通缉的要犯!把他请来,是嫌省城还不够乱吗?干大事最紧要的就是两条:一是钱,二是稳。官府没钱,工商界自筹。要是连稳定都做不到,岂不是更让那些人笑话!“去查,是谁在张罗这件事!”顾展元毕竟是有涵养的人,又关照了一句,“火候不到,切不可打草惊蛇。”“晓得了。”虞师爷躬身退出。待他走后,顾展元方才松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在杭州当了三年知府,他自问勤政爱民,去年的大考却因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失去迁升的机会。如果他不能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抓住机会迁升省道,那么这辈子极有可能就在知府一级上原地打转。新任两江总督弼虎已到任月余,这位威震北方各省的皇族重臣,上任后竟然悄无声息、并无半点过激的动作,倒是出乎两江政坛的意料。顾展元盯着屋顶角落里的那张蛛网——难道说,他也跟自己一样,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者说,需要有人来创造一个机会?捕食前的等待,总是煎熬的。第四排角落里穿西服的年轻人伸手将帽檐往上一顶,瞥见二楼包间前虞师爷的身影一闪,没多久又闪了出来,消失在朝楼梯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