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夜宴所在的楼阁是临湖的水榭,靠着栏杆就可以看见水榭外波光粼粼。水榭的尽头是一面金色屏风,绘着硕大的孔雀。屏风前是一张空荡荡的龙榻,隔着珠帘。今夜的宴会,据说久未露面的天子也将出席。喧闹间,众人都眼光都忍不住投向那张空龙椅。陆远带着夏青鸢进了水榭,四周的嘈杂声一时熄灭,都好奇又八卦地打量着二人。大历朝自建立以来,废除了世家成规,皇宫夜宴时夫妇同席,平起平坐,这也是先皇后江羽衣尚在时所行的规矩。如今皇帝久居深宫,世家陈规死灰复燃,夫人们被赶去了偏殿饮宴,座中只有男人。陆远与夏青鸢此举,无异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那些如今被禁止谈论的法度,有人还记得。她昂首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有些骄傲,也有些心虚。她看见了那些座中宾客看陆远的眼神:有惊讶、有敬佩、有艳羡,也有嘲笑。可无论是哪一种眼神,都不会望向她。夏青鸢不再四处张望,心里却微微发酸。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陆远的夫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一朝攀了高枝,误入这吃人的京城。那身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穿在她身上并不自在,而陆远在此时又一次握住了她的手。“别胡思乱想。”他眼神却并没有看她,只是牵着她向前走。他今夜终于没再穿着羽翎卫的黑衣,换了件深色锦袍,层层叠叠暗金绣的牡丹从腰际一直开到肩膀,比平时更引人注目。她抬头,刚好看见他偏过头看她。陆远总是走在她前面,离她不远不近的一个距离。夏青鸢心里忽然升起这样的念头。不然,为何总能注意到他背脊宽阔,总能看到他拧着眉头的侧脸?两人坐定才放开手,在桌前平起平坐,他替她斟酒,手法自然,全不顾四周诧异的眼光。夏青鸢道谢接过,一饮而尽。陆远不言不语地坐在她身侧,盯着她吞咽酒液的动作,眼神像要将她烧穿。她完全没留意陆远的眼光,一心都惦记着举止仪态的风度,喝酒后迅速擦了擦口脂,又紧张兮兮地转过脸,低声凑在陆远耳朵边问他:“快帮我瞧瞧,口脂可弄花了?”她鬓边的金步摇就在他后脖颈处晃荡,稍纵即逝的冰凉触感。陆远不动声色,伸出拇指朝她下唇一抹,还故意揉了一揉,才笑着给她看:“有一点。”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姿态太过亲密,脸立刻烧起来。陆远却不以为意,还撑着手肘调戏她。“方才胆大包天,现在怎么又怕起来了。”她懊恼转身,赌气又倒了一杯酒,气话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话说出口后,两人都安静了一瞬。陆远居然红了耳朵,无言以答,低头喝起闷酒。她也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佯装无事地给他倒酒。他喝了一盏定了心神,才低头说了一句:“你的金步摇太沉,下次做一支轻的。”“什么?”她眨眨眼。陆远白了她一眼:“算了。”就在此时,钟鼓齐奏,夜宴开始。龙榻旁边的珠帘内,坐着九千岁韩殊。他身旁站着一个佩剑美人,身如修竹,朴素寡淡的羽翎卫制服也挡不住她的艳丽容貌。站在病弱阴柔的九千岁身侧,像白瓷花瓶边插着一束牡丹。夏青鸢只看了一眼,眼睛就被黏住了。而座中的宾客也有许多像她一样,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她拽了拽陆远的袖口:“那是谁?”“羽翎卫副指挥使,窈娘。”陆远低头给她碗里夹菜:“她是九千岁的义女,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此人有些棘手,若是不小心碰上了,能躲就躲。”她惊奇地看了陆远一眼:“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夸人。”他疑惑:“这如何是夸奖?”“京城身手最好的刺客,不是夸奖么?”她歪着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鱼肉。陆远点点头:“你说是夸奖,就是吧。”此时已月上中天,酒过三巡,座中醉醺醺的宾客开始嬉闹起来,眼光不住地往侍立一旁的宫女身上瞟。陆远皱眉,嫌恶地环视四周,拉起夏青鸢的衣袖就要离开:“听闻陛下今夜龙体抱恙,你我不可久留。走,回家。”就在此时,韩殊用筷子敲了敲手中的金杯:“今夜诸位既来赴宴,便不应当空手而去。韩某备了几份薄礼,给诸位助兴。”他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内侍抬出两幅画架,高三丈有余,刚好可以悬挂卷轴。接着,又有几人手捧画卷,哗啦一声展开,悬挂在画架上。众人顿时敛声屏气。那两幅山水,手法高超,布局严谨,尤其在画轴末端盖着朱红的戳印,刻着“东山客”。东山客,丹青眼。这幅画,是夏家旧藏。陆远立刻回头去看夏青鸢,见她紧紧盯着画轴。他迟疑了一瞬,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别急。”陆远提醒她。“我没事。”她笑了笑,眼睛却只盯着那两幅画。就在此时,韩殊再次开口:“此两幅山水,乃罪臣夏焱真迹。听闻近日夏家旧藏一纸千金,想是有人故意哄抬罪臣旧物,其心叵测。故而今日将此物呈于宴上,诸位宴饮投壶得胜者,可随意揭取。”“想要么?想要我就去帮你赢回来。”他低头问她。她震惊抬头,咬着嘴唇看着陆远:“真的?”陆远立刻理了理袖子,对她一笑:“你当真不擅长撒谎。”此时宴席上已经嘈杂起来,宾客们醉醺醺地站起,都跃跃欲试,画轴前已放好了两尊箭壶。她看着陆远走下宾客席,走向水榭中央的空地,立刻有侍从走上来,帮他换上方便行动的束袖。他身量本就比别人高一些,换下宽大礼服后,矫捷如豹的身姿就更加明显,与四周脸上傅着厚粉的贵公子们相比,就像一只狼走进了羊群。她现在有些理解为何听闻人们称陆远为“玉面阎罗”。就算是在宫中,人们看他的表情也像是在看什么不祥之物,嫌恶,又恐惧。陆远走到比试场地后,他身旁又传来一个声音:“在下也愿一试。”是窈娘。她从韩殊身后走下去,行动间也牵引着众人的目光。韩殊坐在珠帘之后,看不清表情。陆远与窈娘站在一起,同时拿起一支箭。“咣当”一声,两人的箭几乎同时命中了箭壶,席间传来众人的欢呼和窃窃私语。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两人像是较劲一般,接下来的箭也几乎同时投进壶中,不分先后。起初喧哗的众人都渐渐安静下来,聚精会神欣赏这场难得的比试。她也在席中,安静地看着视线中央的两人。窈娘身姿挺拔,与陆远站在一起时,是日月交相辉映。谁与谁更相配,一目了然。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低头倒了一杯酒。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陆远余光掠过,看见了她眼里的失落。席间忽地传来欢呼,她又抬头看去,发现陆远竟然输了一支箭。窈娘乘胜追击,又投进一支。这样下去,恐怕那两幅画都要输给窈娘。正在此时,观众里又传来一个声音:“本王也愿一试。”众人都回头看去,陆远和窈娘也停下了手中的箭。见人群里走出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声量与陆远相仿,却周身散发着慵懒闲散的气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手里握着一把描金折扇,顾盼间眼神多情,简直像狐狸成了精。夏青鸢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呵,纨绔子弟。“滇南王刘退之,见过陆指挥使与窈娘副指挥使。”男子款步上前,自报姓名。宾客们都忍不住低声惊呼。自前朝以来,天下三分,漠北、滇南、江左各居其一。其中势力最大的原本是江左,千百年间被门阀士族掌控,以江都为中心,通达九州。漠北常年是胡族领地,以狼牙山为界,与江左分庭抗礼。而滇南则自百年前被滇南刘氏占据,自封为王,向江左称臣,偏安一隅,却也实力雄厚。直到十八年前,刘玄礼率领大历军队攻占了江都,滇南王违背了不攻占江左的祖训,也出兵江都,试图争雄,被虎贲骑打败又溃退回滇南,郁郁而终。大历朝建立后,新任的滇南王亲自来京城道贺,再次表明称臣之心,才免去滇南再受兵火,而那位亲自来京城做人质的滇南王,竟就是眼前这个绣花枕头。刘退之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不以为意地挽起袖口,用绸带在身后打了个结。一双凤眼眯起来,愈发地像只狐狸。投壶再次开始。没想到这位看起来不着调的滇南王竟也是个投壶高手,不经意间投进壶的箭镞个数已超越了陆远。众人在一旁看得着急,忍不住开始为各自下注的人鼓起劲来。终于,三个人壶中的箭都投完之时,珠帘内,韩殊再次敲了敲金杯:“滇南王殿下与窈娘胜。”陆远抱歉地回头看向夏青鸢所在的席位,却发现座位上空空荡荡。他正要转身去寻找,袖口却被拉住,是窈娘。“陆大人也想要此画?”窈娘眼角带笑,看着陆远。画架上,两幅画已被取下卷起,交给了获胜者。滇南王拿过画轴,略微端详了一下,便收进袖中。“没想到殿下也雅好丹青。”滇南王回到座中,身旁的人凑过去套近乎。男人低头笑了笑:“本王不懂丹青,只是收来随便玩玩罢了。大人喜欢?那便送了你。”“滇南王殿下。”一个女子声音出现在他面前,滇南王抬头,惊讶地放下了酒杯。“世人皆知,夏家旧藏十八年前都毁于大火,此物是赝品。”夏青鸢看着滇南王,眼睛却盯着他手里的画。“无论是赝品还是真迹,都不过是罪臣所绘,闲置玩赏之物罢了。”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陆夫人也喜欢这画?那本王便送给夫人。”“青鸢不愿夺人所爱,但愿以物易物。”她没有理会滇南王的挑衅,继续道:“愿以一幅与此画别无二致的仿作,换殿下手里的这一幅。”听见此话,四周的宾客都一时寂静,而陆远回头,终于看见了正在与滇南王对峙的夏青鸢。而夏青鸢也同时抬头,看见了被窈娘拉着袖口的陆远。她眼神只慌张了一个瞬刹,就佯装无事地对滇南王一笑:“殿下若是愿意,可请人准备纸笔。”陆远还未来得及阻止,韩殊就已经留意到了宴席上的动静,抬手示意下,宴席中央的空地上就摆起了长桌,备齐笔墨纸砚。夏青鸢将袖口挽起,取下头上碍事的金钗与步摇,拿起饱沾浓墨的笔,略加思索,便在纸上运笔如飞。远山近水、烟雾迷蒙。楼台画阁,渔舟晚唱。待她停笔之时,滇南王展开了手中的画轴,众人都惊叹得倒吸一口冷气。两幅画细微至毫末处,都未有偏差,别无二致。若是她此前从未见过这幅画,那么这便是神乎其技。珠帘内,韩殊坐立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喜悦。夏家丹青眼,擅复刻山水地形,矿藏金脉,过目不忘。她画完之后,将笔搁在一旁,又从腰间的锦囊中掏出一枚小印章,蘸着朱砂,盖在画上。那印章上,是质朴古拙的三个字:“东山客”。所有人都静默了。韩殊安静地看着宴席中央的夏青鸢,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娇小的女子。她抬起眼,也径直看向珠帘内,直视韩殊,眼里带着笑意,却毫无惧色。恍惚间,韩殊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白衣公子风姿绝世,在画上盖下“东山客”的戳印,将画递给他。背后是江都城四月的晚樱,簌簌如落雪。“你当真要叛出夏氏么?这一步走出去,就再不能回头。”十八岁的韩殊开口。“天下沉疴久矣。若需流血方可医病,可自焱始。”白衣公子手指掠过朱砂印戳:“况且,人行天地间,百年一过客。何必执念太多。”珠帘内,韩殊看着少女夏青鸢那双清澈的眼睛,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真像啊。”这句感叹,只被站在他身边的窈娘听进了耳中。“殿下看,夏家旧藏人人可仿,笔迹可仿,印章也可仿,既然无论真迹还是赝品,都不过是罪臣旧作,何不将殿下手中那幅换给我呢?”夏青鸢收回了看向韩殊的目光,继续与滇南王周旋。“既然这两幅画作相同,夫人又何须换我手中这幅。”狐狸般的男人展开扇子,悠闲地盯着她。“因为殿下手中那一幅,乃是九千岁所赐。九千岁手中的罪臣旧作,便不是画,而是罪证。我想要留着那罪证挂在家中,每日自省。”夏青鸢顿了顿,又继续说:“若是殿下觉得,画是画,人是人,人即便有罪,然丹青无罪,那么两幅画便并无不同。”滇南王愣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众人却噤若寒蝉。夏青鸢这句话,无疑是在打九千岁的脸,然而滇南王毫不在意,伸手就将画轴取出,递给了夏青鸢。她笑着接过,向男人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宴席。众人都偷偷去看韩殊的眼色,却见殿上的人岿然不动,不仅没有怒意,还颇有兴致地目送她跑了出去。于是宴席重新归于喧哗,人们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推杯换盏,然而此时宴席上却少了三个人:除夏青鸢之外,滇南王与陆远也离开了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