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当时年少(1)

叶魏紫将人安置好以后,天已经黑了。

赵家的别院很安静,赵京澜这几天为了平定叛党的事情天天早出晚归,府里一切都由叶魏紫做主,她三令五申此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倘若被她发现有人泄露口风,立马卖进窑子里,绝不姑息。

她少时骄纵,嫁了赵京澜后被宠得无法无天,脾气更是泼辣,奴婢仆从们个个都惧她,嘴巴缝了线一样,是以哪怕对院子里的阴森姑娘十分好奇,谁也没敢多议论一句。

晚间,月光明亮,斜斜照进别院厢房。陆舜华摘了面纱,去了斗篷,静静躺在柔软的床褥上。

别院的厢房不算大,只一张床和一副桌椅,桌上摆着水壶,不远处的矮几上头立着一方别致的古铜镜。

夜里寂静无声,陆舜华就着半躺的姿势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铜镜中映出她的身影,半张脸横七竖八交错着青红发黑的血痕,每一道都极深,像被人用可怕的烙铁从皮肤里头烫出来似的。

身体某处一下一下刺痛着,她抬起手,镜子里的女孩也抬起手,摸上了自己布满血痕的脸。

陆舜华无声地翕动嘴唇:“你是谁。”

不像人,也不像鬼。

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镜子里的女孩也与陆舜华对视了半晌。半晌过后,她往里转了个身,眼睛看着雪白的墙壁。

半明半暗里传出一声幽幽叹息。

不像人,也不像鬼。

像个怪物。

*

更声敲响三下,陆舜华用手枕着脑袋,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睡觉于她而言本已可有可无,她可以几天几夜不阖眼,不会疲惫亦不会产生困意,但或许是周遭太安静,也或许是赵家的别院给了她久违的安全感,她迷迷糊糊地竟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到了十三年前,梦里有纷飞的桃花和年少的爱人。

故事开始在大和四年。

刚继位的皇帝很是年轻,他的父皇曾亲手打下一片江山,奈何人老了贪图享乐,晚年都是糊涂,身体亏空得厉害,没熬过一个冬天,便一命呜呼在龙床上。

老皇帝死得干脆,身后事处理得却不算利落。他膝下仅有三子,皇后未育,有长无嫡,且未封太子,未立遗诏,依自古规制,帝位应取贤者居之。

夺嫡之争一触即发,正是腥风血雨之际,镇远大将军江彻手握数十万精兵,力排众议,誓保二皇子登基。

众人皆知,二皇子生母乃是镇远大将军嫡妹,便是血浓于水,无可厚非。

奈何两位王爷贼心不死,合谋之下,竟联合南部越族人发难,兴兵北上。

龙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镇远大将军受命出征平反。本可一举剿灭叛党,然而小皇帝念及旧情,下令让江彻无论如何留两个兄弟一命,保他们不死。

江彻说起来是个只懂行军打仗的莽夫,对觊觎皇位的两人很是看不上眼,几欲杀之而后快,奈何君命在上,不可违抗,只得咬牙受下。

这场仗打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连同两个皇子一起回京的除了南越的停战协议,还有江彻的尸体。

那一天,小皇帝亲临将军府,白衣素缟,三跪九叩,悲恸哀鸣不绝。那时他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后来有传闻,小皇帝将两个弟弟永囚地牢,期间不知为何,一个发了疯投井自尽,一个吊死在地牢中,死相极为难看。

死的时候两人都只剩下一只手,比起回京的时候又少了两条腿。

此为前话。

*

大和四年,春色深如许。

静林馆是上京有名的学堂,教习师傅出自太学院,德高望重,虽然为人古板,但教学有方,是以静林馆声名远播,远近闻名。

这天静林馆来了个奇怪少年。

叶魏紫悄悄和陆舜华说,那是镇远大将军的独子,当今圣上的表弟,姓江,单名一个淮字,名唤江淮。

他是个可怜人,父亲死于半年前的平叛,尸体刚运送回上京,棺木还摆在灵堂,江夫人红着眼睛喊了声“将军”,便一头撞死在棺木上殉了情。

江淮刚得知自己的父亲战死,眼泪还没流下,跌跌撞撞跑去灵堂,一脚刚踏进去就目睹了自己母亲撞向棺木的场景。

叶魏紫:“听我爹爹说,他都没来得及拉夫人一下,棺木摆在门口,夫人的血都溅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她说起此事,语气有种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但陆舜华听到心里,有种难言的唏嘘。

叶魏紫撑着下颌,她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听自己爹爹说起来就讲上两句,“太惨了,好好的家突然一下全没了,只剩一个皇帝表哥,伴君如伴虎,其实也就是他孤家寡人一个,江淮也是可怜。”

陆舜华被她左边一个可怜,右边一个惨弄得都有点于心不忍,刚想说点什么,叶魏紫一拍双手,提着裙摆起身,朗声道:“六六,吃饭去!”

话音落,她拽着尚且怔愣的陆舜华飞快跑出学堂。

陆舜华不防,被她拉着踉跄两下,嘴唇张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五、当时年少(1)
其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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