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当时年少(4)
夜半亥时,笛声吹响在静林馆后院竹林中。江淮一直对着乐谱,眼睛看得专注。陆舜华手里转着短笛,没怎么说话,只在他吹错吹漏时出声提醒两句。和江淮那张漂亮脸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没边儿,陆舜华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等到亥时快过去,江淮已经停了吹笛,她耳朵边上还若有若无萦绕着可怕的笛声。江淮默不作声,把短笛扣回了腰间,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陆舜华盘着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着月光俯视他,问道:“看我做什么?”江淮将手压在腰间,嘴唇微微张开,说了句什么。一阵强风刮过,竹叶婆娑作响,迷了陆舜华的眼睛,她只看到江淮吐出个“你”字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等风定,她揉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江淮转过眼去,说道:“没什么。”呿。陆舜华心里啐他两口,面上表情不显,她从假山上跳下来走到江淮身边,学他样子坐到地上。江淮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似乎在问她突然过来干什么。陆舜华还没说话,静静的夜空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咕叽声。江淮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陆舜华眨眨眼:“其实我是想过来和你说,你刚才肚子一直在叫。”“……”陆舜华:“你吹笛子没听见,可我听出来了。”江淮:“……”陆舜华想到已经被自己咽到肚子里的如意糕,语重心长地说:“江淮,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江淮背对她过去,“郡主以后听到了可以不必理会。”他对着她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减,肩膀不算宽,腰却窄得过分,裹了层黑色外衫,活像这丛丛竹林中细长又独特的一根墨竹。陆舜华沉思片刻,说道:“江淮,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江淮霍地站起身,这回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低哑着声音说:“郡主,我阿爹以前也说过一句话。”陆舜华条件反射地问:“什么话?”江淮背着手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过去,声音随着夜风飘来——“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闲事。”陆舜华:“……”疾风拂过,竹叶随风掉落几片,初春的风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陆舜华皮肉似乎都紧了几分。她抱着手臂久久地看着江淮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竹林拐角,方才低下头,自言自语道:“这人的脾气,真的很不好啊。”*陆舜华是个乐呵性子,前一天不开心的事情过一天就能忘记。江淮冲她行了数次拱手礼,也说了“赐教”,她也实打实地在教他吹曲,那么在她心里,她已经是江淮的半个师傅。既然是师傅,那就必须有师傅的样子,不仅要育人,还得有师德,需得心宽体阔,不同逆徒计较。所以哪怕前一天江淮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她还是乐颠颠地带着如意糕去找他了。如意糕是新买的,白天恭谦王府的管家儿子阿宋奉命来看她,给她带来了新鲜的糕点,铺子师傅用了巧心思,将糕点印成梅花状,看着越发喜人。她捧着如意糕,“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块?”江淮翻着乐谱,充耳不闻。陆舜华:“很好吃的,你不饿吗?吃一块吧。”还是不搭理她。陆舜华再接再厉:“甜甜的,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江淮终于把头从乐谱里抬起来,眼神极为冷淡地扫过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翕合,漠然道:“多谢郡主,我不嗜甜。”陆舜华耷拉下脑袋,一下泄了气。江淮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握着一管短笛,轻轻摩挲着。自从双亲去世后,他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了他大把时间,不要说是吃东西,就连睡觉有时也是奢望。不是不够睡,是他根本睡不着,闭上双眼,眼前仿佛还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双亲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些画面扎根在他的血肉,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所以他消瘦得很快。但他不会饿,因为他的心被仇恨滋养着,况且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吃如意糕。他是真的不喜欢吃糕点,尤其还是这种甜到腻牙的糕点。可现在,他的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姑娘,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动。她长了个小巧玲珑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没长开的瓷娃娃,两个手掌小小的,托着几块如意糕问他话时,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倒满星星。她多纯粹,多无辜。明明只是单纯来帮他,他却无形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不忿和冰冷锐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他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对越族人的,和陆舜华有什么关系。她与他本是陌生人,只是因为她的善良,才有了如今交集,收起来他该感谢她才是。但江淮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长大,骨血里全是强硬。他不会低头,道歉或者道谢都不那么轻易,导致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对陆舜华说点什么才好。正愁苦着,耳边听得一句话,轻如蚊呐地嘀咕道:“镇远将军此等英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跟头犟驴一样。”江淮皱眉,“你说什么?”陆舜华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迭声道:“我说镇远大将军是大英雄!”江淮闭目,慢慢吐出口气,待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他紧了紧嗓子,说:“郡主一番好意,多谢。”“无妨,无妨……”陆舜华捂着帕子,掏出块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江淮点点头。香甜的气味充斥于两人之间,陆舜华吃相好,没什么咀嚼声音,于是乎周遭除了风声只能听见江淮翻动乐谱的声音。陆舜华是个闲不住的,她默默看了江淮翻书的侧影许久,又抬起头看了下夜空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似是无意地说:“江淮,镇远大将军真的是个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江淮不紧不慢地研究乐谱,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那你呢?”江淮的手顿了顿。陆舜华身体向前探了些,问道:“你也想当英雄吗?”江淮薄唇紧抿。陆舜华说:“我听教习男弟子的老先生说,你只上半日的课,其余时间从来不在学堂,他们说你去了校场,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习武,以后也准备参军?打仗很危险的,阿爹以前就经常受伤……”“郡主。”江淮打断她,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冷。陆舜华张嘴,傻傻地“啊”了一下。他转头盯着她,低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陆舜华想都没想:“你不是闲事啊。”江淮笑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不是闲事,那是什么?你和我很熟吗,为什么管我的事?”管他会不会吹笛子,管他饿不饿,管他参不参军、受不受伤。陆舜华没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里,恍惚着忘记回答。她是第一次见到江淮笑,虽然冷笑较真起来并不算一个笑容,但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冲着她露出这样明显的笑容,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江淮看她傻不隆咚的样子,无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转身欲走。陆舜华惊起,赶紧上前去拉住他手臂。“熟啊,我们当然熟。”她傻乎乎地看着他,鼻间分明是青草地里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觉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几天笛子了,我还知道你叫江淮,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们还不算熟吗?”江淮无语:“这就算熟了?”“算啊。”她点头,想了半天,想到个他们另一层关系,手下力气更大了些,整个人也理直气壮起来。“江淮。”她郑重地叫了他一声。江淮沉着脸看过来。陆舜华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她硬生生把那个“父”字给咽下去,转而得意洋洋道:“既是师徒,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熟不熟这种话了,师徒本不必如此生分。”江淮闻言,更无语地皱起眉头。他觉得她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