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宸音郡主
冬雪初晴,乍暖还寒的好时节。小酿提着食盒轻盈地穿过青石板路,她身穿杏红衫子,裙摆随着脚步摇曳飞起,一张鲜嫩的小脸在讨喜的颜色映衬下更显娇俏。屋檐下日照的剪影重重叠叠,雪花簌簌落下,衬得她宛如冬日的一只蝶,鲜艳迷人。这只蝶飞过青石板路,飞过冷杉树,飞过落雪的屋檐,往东边尽头的院子飞去。飞啊飞,裙摆下、脚步里,藏着满满的萌动和不为人知的野心。东边尽头的院子住着疆场上回来的武将,亦是将军府主人的住处。可惜天不遂人愿,小酿一脚尚未踏入院门内,便被人结结实实地拦在了门口。东院的管家婆子唤作茗姨,一张脸白净到吓人,站在一地未化干净的雪里,和雪色没差几分。“去干什么?”凌厉的声音穿耳而入,吓得小酿有些怵了,到底是刚及笄的少女,还没练就一颗钢铁般的心,细柳样的身段在风中重重一颤,惹得守院的护卫都侧目。小酿的声音糯糯的:“去,去给将军送吃的。”前头一声冷笑,细长的手指力道万钧,重重地点在小酿的额上。茗姨不屑的嗓音掷地有声:“骗劳什子呢,将军今日根本不在府中,要你送什么吃的?给鬼吃啊!”话到此处突然停下,茗姨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伸出的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嘴里那个“鬼”字抖了抖,音调不成形。小酿吓坏了,没发觉异样,她抱着食盒哆哆嗦嗦地发抖。“罢了。”茗姨叹口气,冲小酿挥挥手,“下去。”小酿赶紧福身离开,来时像蝶儿,去时像猴儿,见鬼一样逃出东院。茗姨看小酿的身影消失,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脚步踏过青石板,慢慢走向东院深处。半晌,茗姨抬起头,望着远方的长空,目光深邃。那儿冷杉丛立,茫茫天际苍白一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黑白两色,黑色割裂苍穹,白色冷得像座座墓碑的颜色。恍惚间,耳边好像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她爱笑,无论和谁说话时都带着三分笑意,眼里有盈盈的光,好似全天下的烦闷到了她这里统统可以一笑而过。她总是踩着落雪而来,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身上披着黑色大氅,戴着风雪帽,颈间一圈白狐狸毛,脸上因为吹了风泛着红,明明呼口气都冷极,她却笑得比日头还暖,看得人心尖都软。“茗姐姐是知道我今夜要来,所以特地在此处等着我吗?”她的眼睛弯成弦月,清亮的声音里和着风雪的凉:“果真是我的好姐姐,日后我一定要和阿淮说道说道,让他给你许一个好人家。”茗姨,不,那时她还被叫作“茗儿”。她尚不是东院的管家,只是老管家的女儿,帮上了年纪的父亲在夜里守着小侧门,时不时就得给这个二八少女开个门缝,放她悄悄溜进东院。“我才不要嫁人。”她一边开门,一边小声嘀咕,“这种话说着羞不羞……”“哎呀!茗姐姐你说话被我听见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回头吐了吐舌头,“都是阿淮那个坏胚子总这么说我,把你们都带坏了,我要好好收拾他。”茗儿看着她清丽的脸庞,嘴角爬上无奈的笑意。这女儿家身份说起来尊贵,但没什么官家小姐的刁钻脾气,平日里和她总打成一片,是以茗儿和她讲话不时都会忘了拘谨。好在少女不介意,小女孩儿情窦初开,心里眼里都是自己的心上人,哪还有心思和旁人多计较半分。年轻的茗姨望着黑色大氅的一角消失在拐角里,慢慢掩上侧门,心头不无叹息。堂堂恭谦王家的宸音郡主,每夜往将军府里跑,算是个什么事儿。少主子平时稳重自持,在这上头也真是个不知事的,竟都不拦着些,还陪她一起胡闹,十几年学下来的礼仪规矩都丢进狗肚子里去了。……风吹来,像在叹息往事。茗姨的回忆有些模糊,因着那实在是太久远的记忆,猛一回想,竟然都想不起到底是几年前的事了。那年应该是大和九年,原本签了停战协议的南越突然发难,兵临青霭关,少主子也是在那时第一次披挂上阵,正式带领三军出征。算起来已经八年了。宸音郡主没了快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管家的女儿从“茗姐姐”成了“茗姨”,当初说着不嫁人的话如今也已经生儿育女,老管家年迈,抱着孙儿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好不快活。八年前的少主子从骁骑卫成了大将军,名震三军,功高盖世。如今太平盛世仍旧威名不减,宛若一道灵符,护着上京的周全。漫长的光阴,斗转的日月,茗姨瞧着大将军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褪去青涩,练就一身冰冷戾气,腰间的佩剑沾了无数鲜血,神鬼都莫敢近身。人都道江将军年少有为,是上京城里顶好的良婿,茗姨想着的却是八年前,江淮着一身戎装,跪在摆着棺木的灵堂里,哭得肝胆俱裂的场景。七日后,宸音郡主的葬礼同婚礼一起举行,江将军以活人之身娶了死人为妻。一块牌位摆在江家的灵堂里,上书“妻,江陆氏”。可上京里头,谁人不知那位宸音郡主当初是如何死的。茗姨没有忘记,她知道江淮也没有忘记,只是他们谁都不敢提。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若当年宸音郡主没死,恐怕如今将军府就是另一番光景。可人死不能复生,世上又哪来那么多“如若是”。江淮不在将军府东院,早朝过后,他被皇帝单独留下。当今圣上是他的表兄,大他六岁,当初夺嫡之争中江淮的父亲江彻坚定地站在如今圣上这边,帮助当时尚是二皇子的皇帝坐稳皇位,又在三年后两位皇子联手反叛时血腥镇压,清除异党,立下不小功劳。皇帝对这位舅舅很是敬重,对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弟也颇为关怀。江淮走进殿中时,皇帝正在看一封奏折。江淮行了礼,端正地立在一旁。皇帝没看江淮,目光落在奏折上,眼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手指点了点纸面,对江淮说:“户部侍郎想请朕为你和他的女儿赐婚。”江淮敛眸,低声道:“臣不愿。”“为何?”“臣有妻子。”“户部侍郎家的姑娘说了,她愿意做小。”皇帝将折子扣在桌上,抬眼看着江淮,轻笑,“这姑娘对你倒是挺痴情。”江淮没接话,他抿着唇,背脊挺得笔直,一眼看去像极了一棵经年的松树。“皇上已经有了户部侍郎结党营私的证据,何必拿臣开玩笑。”皇帝挑眉:“户部侍郎的事情是一回事,我同你讲的是另一回事。”皇帝口中称谓由“朕”变成“我”,便是不和江淮讲君臣之礼,要同他讲兄弟之义了。江淮心里清楚,绷紧的脊背放松了些。他略抬头,说道:“臣已有妻儿,无论如何,都不宜再娶。”皇帝:“哪来的妻儿?”江淮:“妻江陆氏,恭谦王独女,八年前嫁给了臣。虽然不算风光大办,但也是明媒正娶。”“可她已经死了。”江淮顿时不作声。皇帝起身走到江淮身边,蹙起眉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江淮,宸音郡主已经死了。”江淮低头,说道:“臣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江淮又不作声。皇帝看江淮这副模样,心下戚戚,有心安慰又无从开口,只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你心痛,当年你非要办个玩闹似的婚仪,我也准了,但事到如今,八年了,总该够了吧。”够了吗?江淮不知道到底够了没有,所有人好像都以为他是在惩罚自己,因为八年前那件事,大家以为他是自责,自责自己害死宸音郡主。大家都在安慰江淮,说那不是他的错,说他这些年做得已经够多了,已经足够了。可分明不是这样。江淮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了个臣子的礼,朗声道:“臣这一生心系宸音,不会再娶,请陛下恕罪。”皇帝难以置信:“难道你打算让舅舅绝后,打算让自己一生都再无子嗣?”江淮:“臣有个孩子,八年前已经去地下陪舅舅了。就算要怪罪,等臣死后见了父亲,再和父亲好好解释这一切,想必父亲会谅解。就算父亲真的恼了,罚臣入阿鼻地狱或刀山火海,臣亦无惧。”皇帝被江淮说得哑口无言,他有心规劝,可话说来说去还是只有那句“宸音已经死了”。这话对江淮实在太残忍,他不愿再说一次。其实八年里大家劝过江淮何止千次万次,但江淮从来不听。二人相对无言,殿内的龙涎香还在熏着,江淮行了个更恭敬的礼,低声道:“臣告退。”皇帝侧目过来:“这就走了?”江淮低着头:“今天是她的生辰。”皇帝依旧看着江淮,静静地回想,已经八年了,当初江淮从战场上回来,说什么都要和宸音郡主举行冥婚,他自然不想答应,但江淮很固执,他不应,江淮就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得他答应。皇帝本想着,江淮不过是因为愧疚,这些恩恩怨怨总也要有一个方式去做了结,或许再过些日子江淮的愧疚之心淡了,也就过去了。毕竟是战争,战争本身就有很多身不由己。可是皇帝错了,八年来江淮都在认真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江淮也曾是上京城里的帅气少年,趁着春酒醉人在街头打马而过,惊起一地风华,勾了许多姑娘的芳心,但如今……江淮比皇帝想的要深情。可这种深情在此时已经成了最大的枷锁,因为宸音已经死了,死人是感受不到活人的深情的。那些执念、那些感情、那些遗憾,烧成纸钱烧成灰都不可能传到宸音郡主的耳中。江淮告退后没有回将军府,穿着朝服直接去了白鹭山。冬日的日头不红艳,淡淡的光辉笼罩着半山腰。墓地还是和不久前见过的一样,因为时常有人来,坟头附近没什么荒草,江淮在墓碑前蹲下,用朝服的袖子擦了擦碑面。他将墓碑上每个字都认真擦过,比擦拭自己多年不离身的佩剑更仔细。光滑的墓碑上刻着寥寥几个字——妻,江陆氏之墓。活人和死人的冥婚荒唐又不祥,皇帝不允许江淮大肆操办,江淮便只能在白鹭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她的衣冠冢。江家所有的族人都葬在这里,这里是她的家,江淮相信她去了地下至少也不会孤单。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苦味,也可能是风中枯草萧索的味道,江淮看着墓碑上的字,低声说道:“今天,陛下又在试探我,他想替我寻个妻子,也想给江家延续香火。我没答应,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高兴。”“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没做过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你死后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伤心。”“如今四海之内海晏河清,南越已经归降,大和太平了很多年。”“今天是你的生辰,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所以空手来了,你会不会怪我?”江淮一直说着,一直说着,可是方圆之地里没有人回答他。江淮看着墓碑,过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地站起来。江淮伸手抚平自己朝服上的褶子,将两手背在身后,对着墓碑后小小的土丘说:“日子虽然很难过,但好歹也过下去了,我还撑得住,没有违背从前答应你的话。”风吹起枯叶,不知名的鸟儿攒着声声悲鸣,空空的山谷回荡起沉重山风,吹起往事浮尘。江淮看到他自己正穿着战甲坐在马上,姑娘捂着帕子站在马前,哭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毫无美感可言。江淮第一次上战场,陆舜华很担心,怕他出事却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念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他长命百岁。陆舜华日日担忧,日日压抑,终于在江淮出征前情绪绷到极点,送江淮走的时候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像已经预料到了回来的一定是一具尸体。江淮看得背后发凉,只好硬着头皮下马,想给陆舜华点安慰,不料陆舜华反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心镜,“啪”地一下贴到江淮的胸膛上。“哇——”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站在周围的将士统统吓了一跳。陆舜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蛋了,我要当、当寡妇了。”江淮彼时年纪小,被陆舜华这一嗓子嚎得脸色赧红,护心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好可怕啊!我还没嫁人,就要守望门寡了……”江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捂着陆舜华的嘴让她安静下来,江彻的旧部下出来解围。部下勉强挂着笑,把护心镜接过来塞到江淮的衣内心口处,安抚道:“小郡主,你别太担心了,少将军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他好歹是镇远将军的独子,将军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的。”陆舜华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抹眼泪,眼泪越抹越多,抽抽噎噎地道:“那都是说书人骗人的,叶叔叔,你都一把年纪了居然还相信这种鬼神之事?”“……”最后,还是江淮好好安抚了陆舜华一番,在众多将士看热闹的眼光中同她道别,翻身上马,率领三军出征。陆舜华咬着手帕跟了半里地,眉眼间流转全是难过:“呜呜,叶叔叔,你一定答应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淮:“……”江淮那点隐秘的不舍,在陆舜华的乌鸦嘴里灰飞烟灭,他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