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当时年少(2)
夜半亥时,笛声吹响在静林馆后院的竹林中。江淮一直对着乐谱,眼神专注。陆舜华手里转着短笛,没怎么说话,只在他吹错、吹漏时出声提醒两句。和江淮那张漂亮脸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没边儿,陆舜华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等到亥时快过去,江淮已经停了吹笛,陆舜华耳朵边上还若有若无萦绕着可怕的笛声。江淮默不作声,把短笛扣回了腰间,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陆舜华。陆舜华盘着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着月光俯视江淮,问道:“看我做什么?”江淮将手压在腰间,嘴唇微微张开,说了句什么。一阵强风刮过,竹叶婆娑作响,迷了陆舜华的眼睛,她只看到江淮吐出个“你”字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等风停,陆舜华揉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江淮转过眼去,说道:“没什么。”嘁。陆舜华心里啐他两口,面上表情不显。陆舜华从假山上跳下来走到江淮身边,学他的样子坐到地上。江淮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似乎在问她突然过来干什么。陆舜华还没说话,静静的夜空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咕叽声。江淮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陆舜华眨眨眼:“其实我是想过来和你说,你刚才肚子一直在叫。”“……”陆舜华:“你吹笛子没听见,可我听出来了。”江淮:“……”陆舜华想到已经被自己吃到肚子里的如意糕,语重心长地说:“江淮,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江淮背对陆舜华:“郡主以后听到了可以不必理会。”江淮对着陆舜华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减,肩膀不算宽,腰却窄得过分,裹了层黑色外衫,活像这丛丛竹林中细长又独特的一根墨竹。陆舜华沉思了片刻,说道:“江淮,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江淮霍地站起身,这回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江淮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陆舜华对视了好一会儿,才低哑着声音说:“郡主,我阿爹以前也说过一句话。”陆舜华条件反射般地问:“什么话?”江淮背着手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过去,声音随着夜风飘来——“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闲事。”陆舜华:“……”疾风拂过,竹叶随风掉落几片,初春的风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陆舜华皮肉似乎都紧了几分。陆舜华抱着手臂久久地看着江淮的背影,直到江淮彻底消失在竹林拐角处,方才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道:“这人的脾气,真的很不好啊。”陆舜华是个乐观的性子,前一天不开心的事情过一天就能忘记。江淮冲陆舜华行了数次拱手礼,也说了“赐教”,陆舜华也实打实地在教江淮吹曲,那么在陆舜华心里,她已经是江淮的半个师傅。既然是师傅,那就必须有师傅的样子,不仅要育人,还得有师德,需得心宽体阔,不同逆徒计较。所以哪怕前一天江淮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陆舜华还是乐颠颠地带着如意糕去找江淮了。如意糕是新买的,白天恭谦王府的管家儿子阿宋奉命来看她,给她带来了新鲜的糕点,铺子师傅用了巧心思,将糕点印成梅花状,看着越发喜人。陆舜华捧着如意糕:“江淮,你要不要吃一块?”江淮翻着乐谱,充耳不闻。陆舜华:“很好吃的,你不饿吗?吃一块吧。”还是不搭理她。陆舜华再接再厉:“甜甜的,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江淮终于把头从乐谱里抬起来,眼神极为冷淡地扫过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翕合,漠然道:“多谢郡主,我不嗜甜。”陆舜华耷拉下脑袋,一下泄了气。江淮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握着一管短笛,轻轻地摩挲着。自从双亲去世后,江淮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了他大把时间,不要说是吃东西,就连睡觉有时也是奢望。不是不够睡,是江淮根本睡不着,闭上双眼,眼前仿佛还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血红,和双亲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些画面扎根在他的血肉里,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所以他消瘦得很快。但他感觉不到饿,因为他的心被仇恨滋养着,况且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吃如意糕。江淮是真的不喜欢吃糕点,尤其还是这种甜到腻牙的糕点。可现在,他的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姑娘,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动。陆舜华长了个小巧玲珑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没长开的瓷娃娃,两个手掌小小的,托着几块如意糕问他话时,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盛满星星。她多单纯,多无辜。明明只是单纯地来帮他,他却无形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不忿和冰冷锐气都发泄在她的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给她什么好脸色看。江淮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对越族人的,和陆舜华有什么关系。陆舜华与他本是陌生人,只是因为她的善良,才有了如今的交集,说起来他该感谢陆舜华才是。但江淮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长大,骨血里全是强硬。他不会低头,道歉或者道谢都不那么容易,导致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对陆舜华说点什么才好。正愁苦着,耳边听得一句话,轻如蚊呐地嘀咕道:“镇远将军此等英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跟头犟驴一样。”江淮皱眉:“你说什么?”陆舜华的脑袋摇成拨浪鼓,一迭声道:“我说镇远大将军是大英雄!”江淮闭眼,慢慢地吐出口气,待再睁开眼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平静。陆舜华紧了紧嗓子,说:“郡主一番好意,多谢。”“无妨,无妨……”陆舜华捂着帕子,掏出块如意糕晃了晃:“那,我自己吃了啊。”江淮点点头。香甜的气味充斥于两人之间,陆舜华吃相好,没什么咀嚼声音,于是乎周遭除了风声只能听见江淮翻动乐谱的声音。陆舜华是个闲不住的,她默默地看了江淮翻乐谱的侧影许久,又抬起头看了下夜空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似是无意地说:“江淮,镇远大将军真的是个英雄,我不是在敷衍你。”江淮不紧不慢地研究乐谱,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那你呢?”江淮的手停顿了一下。陆舜华身体向前探了些,问道:“你也想当英雄吗?”江淮薄唇紧抿。陆舜华说:“我听教习男弟子的老先生说,你只上半日的课,其余时间从来不在学堂,他们说你去了校场,这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在习武,以后也准备参军?打仗很危险的,阿爹以前就经常受伤……”“郡主。”江淮打断陆舜华,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冷漠。陆舜华张嘴,傻傻地“啊”了一下。江淮转头盯着陆舜华,低声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陆舜华想都没想:“你不是闲事啊。”江淮笑了,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不是闲事,那是什么?你和我很熟吗?为什么管我的事?”管他会不会吹笛子,管他饿不饿,管他参不参军、受不受伤。陆舜华没回答,她沉浸在江淮此刻的笑里,恍惚着忘记了回答。陆舜华这是第一次见到江淮笑,虽然冷笑较真起来并不算一个笑容,但好歹也是笑,她看到江淮冲着她露出这样明显的笑容,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个样子。江淮看陆舜华傻不隆咚的样子,无言地扯扯嘴角,笛子也吹不下去了,转身欲走。陆舜华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去拉住江淮的手臂。“熟啊,我们当然熟。”陆舜华傻乎乎地看着江淮,鼻间分明是青草地里的泥土芬芳,可她竟然觉得自己醉了:“我都教了你好几天笛子了,我还知道你叫江淮,是镇远大将军的儿子,你也知道我是宸音郡主,我们还不算熟吗?”江淮无语:“这就算熟了?”“算啊。”陆舜华点头,想了半天,想到个他们另一层关系,手下力气更大了些,整个人也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江淮。”陆舜华郑重地叫了他一声。江淮沉着脸看过来。陆舜华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陆舜华硬生生地把那个“父”字给咽下去,转而得意扬扬道:“既是师徒,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熟不熟这种话了,师徒本不必如此生分。”江淮闻言,更是无语地皱起眉头。江淮觉得陆舜华真是个傻子。时间转眼到了半个月后。等江淮能断断续续地不错音地将一整首《渡魂》给吹出来时,叶魏紫也快回来了。跟叶魏紫一块回来的还有她的同胞哥哥叶姚黄。静林馆收学生一贯教习到十六岁为止,开春时陆舜华和叶魏紫已满十四岁,唯独叶姚黄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叶副将本打算带着叶姚黄去军营里锻炼几年,叶夫人哭天抢地地不允,好不容易把时间拖后了几天,是以原本三天后就回来的叶魏紫,硬是在外头野了半个月才回静林馆。叶魏紫这回是陪着哥哥来告别的,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叶魏紫要嫁人了,时间定在两年后,叶家给叶魏紫定的夫婿是宁远将军的次子——赵二公子赵京澜。叶魏紫得知此事后,当天在家里一根白绫上了吊,被救下后闹得昏天黑地,要死要活,说什么都不肯嫁。据说赵京澜听闻此事,只是说了句“粗鄙无礼,果真并非闺秀”。对这门婚事倒是没有反对。“赵二公子比阿紫大了十三岁。”陆舜华说,手指头比画出两个数,重复道:“十三岁!都可以做她阿爹了!”江淮一贯对这些风月八卦没什么兴趣,闻言淡淡地道:“赵二哥脾气是差了些,人品却不错,是个良配。”陆舜华一挑眉,忍不住小声嘀咕:“能比你还差吗?”江淮抬头,默不作声地看陆舜华一眼。陆舜华讪笑,当着别人的面说人家坏话被听见了,说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陆舜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呵呵地掩饰道:“确实算个良配。”江淮无言,低下头,说:“郡主无事的话,我先告辞了。”说完,用手臂撑着草地,利落地站起来,向陆舜华点点头转身欲走。陆舜华一愣,觉得江淮怎么这么突然。以往他们都是学上一个时辰,现如今才过了半个时辰,他怎么就要走?“你今天不学了吗?”江淮没回头,手向后挥了挥,示意拒绝。“可你都还没吹给我听过。”江淮侧头:“郡主,《渡魂》是吹给死人听的。”陆舜华:“……”陆舜华向前跑两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闻到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味。血腥味?陆舜华心下疑惑,眼看着江淮从自己眼前经过,穿过长廊就要往男厢房走去,陆舜华加快脚步,几步跟了上去。“江淮!”江淮没停下。陆舜华又跟了几步。“江淮!”江淮依旧未停下。陆舜华深吸了一口气,提着裙摆跑上前,伸手摁住他的肩膀。“江……”江淮终于停下了,却是片刻之后,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陆舜华盯着自己的手,惊呆了。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陆舜华慌张地想去扶江淮,江淮却自己一手撑着地坐了起来,只是看起来很没力气,只能虚软地坐在地上喘气。陆舜华犹疑着问:“江淮,你怎么了啊?”江淮没回答,缓缓直起上身,一手捂着自己的小腿,一手扒拉着身后的树桩想要站起来。江淮的面色看起来白得可怜,一个起身的动作颤颤巍巍的,像是极其痛苦。陆舜华目光向下,看到他捂着的地方,因为他穿着黑衣所以她刚才并未没发现,现在仔细一看,他的指缝间分明全是淋漓的鲜血。陆舜华吓了一跳,连忙去扶江淮的胳膊,惊讶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江淮撇过眼,咬牙道:“没事。”陆舜华愣了一下,站起来就跑:“我去找先生!”江淮厉声道:“站住!”陆舜华没听见似的,一阵风似的跑出老远。“你给我站住!”江淮红着眼嘶吼出声:“陆舜华!”陆舜华站住,缓缓回过头,看到江淮捂着小腿死死地瞪着她,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指着她说道:“你回来。”陆舜华咬着唇,慢慢挪了回来。蹲在他身边,看到他的腿上全是湿漉漉的血迹,滴答下落。他们现在处在后院侧门过去的竹林草地里,青翠的草都被他的血染成红色。刚才江淮忍了半个时辰。不对,也许更久。陆舜华又问出那个问题:“你到底怎么了?”江淮靠着树桩,长出一口气:“习武受伤,在所难免。”陆舜华看着江淮的伤口,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伤口,明显是刀剑砍出来的。现在的世家公子都会习武艺,陆舜华知道江淮每天下午都回去校场,可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真刀真枪把人给伤成这样的。仿佛是看出陆舜华的怀疑,江淮松了手,轻声说:“是叶副将。”顿了顿,又说:“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和叶家人说。”陆舜华:“叶副将在教你?”江淮低头“嗯”了一声。陆舜华的嘴唇嗫嚅着,似是不解,问道:“你为什么……”江淮抬起头,看她陆舜华的目光很淡,似乎含着警告,警告她不要追问下去,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陆舜华却很固执,她看看江淮流血的小腿,又看看他腰间的短笛,陆舜华问他:“为什么?”江淮不语,他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夜里的月光如水清凉,给她的脸蛋也蒙了层银色的光泽,像个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里的疑惑、忧虑照得一清二楚。江淮放松了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没笑了,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低沉地开口——“郡主。”陆舜华闻言抬头,等着他的下句。岂料就没有下句了,江淮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又低头看着地面。陆舜华凑过去,手肘轻轻碰碰他,问道:“你叫我做什么?”江淮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幽深地盯着她,认真且郑重地说:“我阿爹是大将军。”陆舜华点头:“我知道。”“你之前说过,他是一个英雄。”陆舜华:“嗯。”“英雄的儿子,不能是个脓包。”说完,江淮松了扣住陆舜华的手。江淮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种不同于十五岁少年的老成。陆舜华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去。良久,陆舜华轻声说:“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江淮曲起腿:“叶副将不是故意的,是我让他用真剑。”讲完这句,江淮又扣着树桩想要起来,小腿颤颤巍巍的,血滴不停地往下流,又瘆人又触目惊心。陆舜华反应过来,一伸手把他的双腿都摁住。江淮痛得倒吸口气,脸色阴沉地望着她。陆舜华一惊:“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江淮冷冷地说:“闭嘴。”陆舜华双手唰地收回来,不防右手也沾了血,这么一动,血滴都溅了两滴在自己脸上,白玉似的脸蛋上几点红点,瓷娃娃遇上了个手生的师傅,金贵的脸颊都被染成梅花。江淮向陆舜华伸手,问:“有没有利器?”“啊?”“刀,或者匕首。”江淮皱着眉:“我的佩剑放在房里。”“哦……”陆舜华埋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到江淮手里。匕首是极奢华精致的一小只,缀满宝贵的珠玉,脱鞘时露出一截锋利的冷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是陆昀留给陆舜华的遗物。江淮接过匕首,划开自己小腿处的裤子,露出里面胡乱包扎起来的几条布条。手法十分生疏,看着更像是完全乱缠了几下,对伤口应付了事。江淮把布条扯下来,露出里面长长的一道伤疤,血肉都模糊到一处,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江淮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长布条在腿上裹了几圈,把伤口随意地包了起来。陆舜华问:“叶副将怎么不带你去看大夫?”“我没让他知道。”江淮低着头说,动作不停。没让他知道?这是咬牙硬挺着,死活坚持到静林馆才去处理伤口?陆舜华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何必呢?真的是头犟驴。沉默片刻,陆舜华说:“江淮。”江淮在伤口处打了结,轻轻应了声。“你这样子对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江淮手下一顿。半晌,江淮慢慢抬起头。没看她,反而一直仰着脖子,看向头顶的一轮明月。不是青天白日,脑袋顶上只有圆滚滚的月亮。今天是十五,圆月的光辉很亮,辉映人间。这种圆月寓意圆满,被人载以思念,引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它着墨。可谁说圆月就一定是圆满的。至少在江淮的眼里,他看到的一轮明月不是圆满,而是孤独,刻骨的孤独。陆舜华低声说:“老天看不下去?”他的声音僵硬,带着凉薄的笑意。陆舜华觉得江淮有异样,没接话,江淮于是又重复一遍:“老天看不下去?”只见江淮一只手捂着流血的小腿,一只手指着上空,靠在树桩上说话都无力,但仍然言辞凌厉,脸色发寒。江淮厉声说道:“老天爷他能看得见吗?他看不见!不然他不会收走我阿爹!我阿爹一生戎马,忠肝义胆,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别人死在战场上好歹马革裹尸,我阿爹却死得那么惨!他的尸体都给老鼠啃烂了,那两个畜生!他们把我阿爹的手脚砍下来喂狗!”“老天根本没眼!就算有,也是瞎了眼!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江淮捏紧拳头,目光非常痛苦,说话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嘶哑,一边说一边流泪,浑身僵硬,抖得厉害。江淮不是在同陆舜华讲话,也不是在问老天爷,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问谁。猝然失去双亲的十五岁少年,纵然心里始终铭记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男儿郎为将者,忠义比性命更重要,当死于边野而非温床,肩担万里河山,心怀苍生大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到底才十五岁,那样年少,他有泼天的恨想要报仇,有千斤的痛不知何处放,到头来也只能问问老天,问他为何不长眼,问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可惜老天不会回答他。江淮哭得很惨,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但是他每说一个字眼泪就往下掉,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手背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带血的指缝间流出清澈水液,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呜咽。——江淮的眼睛比血还红。陆舜华不由想到之前叶魏紫讲他亲眼看着母亲撞死在棺木前的话,动了恻隐之心。陆舜华小小地身体凑近江淮,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嘴唇张合几下,说:“这个给你。”江淮没理她,手掌用力搓了下自己的脸颊,抬起头就看到自己面前一只白嫩的手掌捧着一块帕子。江淮扭过头:“不用了。”陆舜华说:“你的脸上都是血。”江淮抬手去擦,但他刚摸了自己的伤腿,双手本就全红,越擦脸上越红,根本擦不干净。陆舜华看江淮兀自擦拭半天,叹口气,拿着帕子在江淮脸上使劲搓过去,本来还算白净的皮肤在她手下被搓得通红。江淮任由她不温柔地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风吹动竹林发出沙沙响声,他们隔在这一方静谧里,没人来打扰。江淮靠着树桩坐着,他的腿上胡乱绑着自己撕下来的衣料,绑得乱七八糟,血很快把布条又染红了,但至少没再往下滴。陆舜华看得出来,江淮很痛,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江淮撑着地勉强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陆舜华说:“你的腿还在流血。”“没事。”陆舜华看着江淮惨不忍睹的小腿,想了想,说:“明天阿宋来静林馆看我,我到时候让他带点伤药来。”“不用。”这人……陆舜华在江淮身边跟着,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将军府,去找大夫给你看看吧。我知道上京有条平安河,河东的回春堂里有个老大夫,用药很准……”江淮皱着眉:“你到底想干吗?”陆舜华掏出刚才给他擦脸的帕子,在江淮面前晃两下。“你受伤了,受伤了就要看大夫。”他忍着不耐烦,问:“所以呢?”“所以你要去看大夫啊。”陆舜华说:“这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江淮猛地抬起头。他发后束着白色的发带,刚才一番兵荒马乱头发散了些,从脸颊两侧垂落,粘在脸上,他没有伸手去拂,反而看着陆舜华,像好奇更像探究,半晌低低开口——“你同情我。”江淮很笃定。陆舜华倏地沉默下来。江淮没说错,从一开始陆舜华就是在同情他。正如他当初请教陆舜华《渡魂》,整个静林馆只有他们两个人会吹,陆舜华起初看到他坐在黑暗里磕磕绊绊吹着曲子的确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所以才会走上前。江淮继续说:“你在可怜我。”这次陆舜华不能再否认,点点头,说:“是,但是……”“但是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傅,我关心你何错之有?”没想到江淮听到她这么说居然笑了,他整个人放松下来,那笑淡淡的,转瞬即逝。江淮从她手里接过帕子:“郡主,我不需要这种关心。”停顿了一下,又说:“更不需要同情。”又过了两天,叶魏紫带着叶姚黄回来了,而陆舜华晚上去找江淮时接连扑了两回空,他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陆舜华把这回事说给叶魏紫和叶姚黄听,叶魏紫捧着如意糕,偏过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江淮不见了?他去哪儿了?”叶魏紫扭头问叶姚黄。叶姚黄是叶魏紫的同胞哥哥,长得黑黑瘦瘦,个头看起来很壮实,人却是个老实巴交的,叶姚黄给自己妹妹手里又塞了块糕点,摇头回答:“不知道。”叶魏紫捧着如意糕啃了两口,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叶姚黄看叶魏紫吃东西猴急的样子,忍不住给她拍着背顺气,余光瞄到陆舜华撑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从怀里掏一个包裹递给她,问道:“六六,你怎么不吃?”包裹里有两样东西,油纸包着的如意糕,和一个做工精细的并蒂莲花金步摇。金步摇上有短短垂珠,花样子是两朵莲花,虽是金制的,但看着很是精巧,并不俗气。叶魏紫看到,哇哇大叫:“哥,你给六六买金钗,为什么我没有?我也要!”叶姚黄黑色的面庞泛起不可察觉的红,他说道:“下次给你买。”叶魏紫:“那为什么给六六的如意糕是梅花印子的,给我的就是普通样子,你偏心!”陆舜华怏怏不乐地把梅花印子的如意糕推到她面前:“给你吧。”叶魏紫挑挑眉:“你不吃?”陆舜华刚想回答,叶魏紫又说:“你不是还在想江淮的事儿吧?”叶魏紫边说,边掏出那块如意糕,珍惜万分地放进自己嘴里:“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到了静林馆以后更是神神秘秘的,他的事和你又无干系,你何苦替他担心?”这一点叶姚黄十分赞同:“是啊,六六,你少和他来往,我听阿爹讲,他从小就是这么难接近的,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不一样。”陆舜华说道:“毕竟我是他师傅。”叶魏紫翻了个白眼:“江淮行过拜师礼吗,喊过你‘师傅’吗?不过露水情缘,你何必这么挂心。”叶姚黄在边上咳得仿佛像得了肺痨病。他将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声说:“阿紫,露水情缘不是这么个意思。”叶魏紫将叶姚黄的脑袋一把推开,根本不理睬他。反而挤眉弄眼地对陆舜华说:“而且话本子里都这么说的,女师傅和男徒弟,总是……”话音未落,窃窃贼笑就响起来。陆舜华:“总是什么?”叶魏紫:“就是徒弟对师傅总是抱着一种情……唔唔唔!哥你捂我嘴干吗?”叶姚黄的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红晕,几乎像是快要坐不住一般,低低地痛斥道:“阿紫,你都在看些什么、什么东西!”叶魏紫说得正起劲,片刻不想停,被捂了嘴本就不开心,叶姚黄一贯顺着她,没成想在自己心上人面前就这么胆大包天。叶魏紫的火气上了来,从不知哪儿掏出一本册子,“啪”地一下拍在桌上。陆舜华和叶姚黄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册子上。叶姚黄向桌边靠过去,问道:“阿紫,这是什么?”“切!你走开!”叶魏紫一把将他推开,抱着自己的册子挪到陆舜华身边,十分豪爽地把东西推到她面前。“喏,六六你看。我娘给的,说让我好好参悟参悟。”陆舜华拿起册子翻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腾地火烧一样泛红。这这这!叶魏紫把苹果拿下来放手里把玩,得意地耸肩:“是不是很丰富?”陆舜华浏览着翻开的书,哗啦啦翻了几页,入目的图案描绘极其生动且详细,场景竟然没一个重复的。叶魏紫坐到厢房床边,挨着她动了动,又问了一次。陆舜华边点头边赞叹:“果真丰富!”叶魏紫骄傲地挺起胸膛,委婉又不失张扬地说:“谁娶了我阿紫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气。”陆舜华附和道:“实是福气!”叶姚黄:“……”她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叶姚黄虽然没看到册子里到底画了点儿什么,但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也能猜出些。叶姚黄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到大莫说烟花之地,春宫图是看都没多看一眼的。眼见两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起画册内容,言语越听越无法入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颤抖着声音说道:“阿紫,你,你别教六六这些!”叶魏紫不嫌事大:“哥,你心疼了?”叶姚黄登时吃瘪,余光瞄向陆舜华,却发现陆舜华还是沉迷地看着手里春宫图,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叶魏紫将叶姚黄的表情尽收眼底,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走开走开,给我买金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