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当时年少(3)
三天后,陆老夫人从栖灵山礼佛归来。陆舜华被阿宋接回家时,老夫人正在大堂里头悠哉地喝茶,听到她的脚步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舍得回来了?”陆舜华笑嘻嘻地道:“祖奶奶回来了,其他什么事都舍得了。”老夫人“呵呵”冷笑,放下茶盏,终于正眼看了陆舜华一眼,说道:“我还以为你只记挂着回春堂,都忘记我这个祖奶奶了。”陆舜华回头看了眼阿宋,阿宋捂着耳朵低下头。老夫人:“你别看阿宋,是我让他告诉我的,阿宋只是奉命行事。”陆舜华想到自己屋里那包伤药,不由得有些牙疼。她上前抱着老夫人的手臂撒娇,嗯嗯啊啊的刚起了个头,被老夫人一手指头戳得脑袋往后仰。“你少给我来这套!”陆舜华捂着额头:“祖奶奶不就最吃我这套。”“你就会跟我耍赖撒娇!”老夫人气不过,气着气着还把自己给气笑了,花白的头发颤了颤,眼角的纹路上扬,语气不再严肃。老夫人问:“听说你最近和镇远将军的儿子走得挺近?”陆舜华给杯子里倒了茶,边倒边把最近的事讲给老夫人听。老夫人听完,神色不变,饮了口热茶,说:“江家小子确实是个可怜人。”陆舜华抱着水壶小鸡啄米样点头:“是啊,江淮好可怜。”“罢了。”老夫人一扬手,撑着拐杖站起来,阿宋有眼力见,立马上前扶住她。“江家小子虽说脾气是不好了些,但到底心眼不坏,镇远大将军是英雄,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坏呢?”陆舜华放下水壶,闻言点点头,在内心十分赞同。“江淮这人脾气是不太好。”老夫人摇摇头,半只脚跨出门,又扭头对她说:“江淮可以是良友,但是六六,你要记得,他这人真要许终身的话,不是个良配。”陆舜华一愣,有点意外。陆舜华除了教江淮吹笛子,顺带替他擦过脸之外,对江淮从未作出任何关乎男女之情的举动。若非要说,还有请江淮吃好吃的如意糕,被他几次三番无情地拒绝。陆舜华对江淮开始是同情,现在还是同情,也不知怎么祖奶奶就想到良不良配去了。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看阿宋扶着老夫人走远了,陆舜华丢下水壶,立刻飞快地偷摸回到自己的屋里,从首饰盒底下摸出那包刚才回春堂里抓来的伤药,往自己怀里一塞,确定四下无人,从恭谦王府后院一溜烟跑了出去。陆舜华要去找江淮。以陆舜华对江淮这几天的了解,她觉得江淮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去上药。真要等他的伤自行痊愈,恐怕下辈子都等不到。陆舜华不会骑马,好在静林馆离恭谦王府不远,陆舜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从小道很快就绕到了静林馆的男厢房后面。可能是出于对男客的放心,静林馆的男厢房设在极偏僻的一处别院,从小道绕过去,同上京平安河也只隔了约莫两人高的一堵墙。翻墙这种事情陆舜华没有干过,但是叶魏紫经常干,上京风俗男女无大防,叶魏紫不时拉着叶姚黄一同溜出去四处游玩,还绘声绘色地和陆舜华讲她是如何身手了得,两人高的墙一翻就过。因而在陆舜华的心中,翻墙是件顶顶简单的事。陆舜华不知道,叶魏紫每次翻墙那么顺利纯粹是因为叶姚黄习武,叶姚黄轻松地翻墙过去,然后在墙底下接住叶魏紫。陆舜华不知道,所以当她按照叶魏紫的方法,费尽力气从梯子上爬到墙沿,再从墙沿爬上那棵老梧桐树,站在遍布嫩芽的梧桐枝芽里往下看时,彻彻底底地傻了眼。怀里的药包还在散发着药香,陆舜华蹲在粗壮的树枝上,裙摆勾在树杈里,在风中浑身僵硬。这个时候如果有男客经过,就会看到恭谦王家的宸音郡主翻墙而来,蹲在老树上,欣赏着静林馆男厢院一览众山小的风光。呜呼哀哉。陆舜华抱头想了一会儿,她到底是留下这里“扬名立万”,还是原路返回当没来过。想了一下,陆舜华决定选后者。陆舜华搂紧怀里的药包,小心地伸出腿去够墙沿,脚尖还在砖瓦上蹭啊蹭的时候,前方突然有了动静,不远处出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走了没几步停在另一堵墙沿的梧桐树下说话。陆舜华所在的方向只能看到矮的那人是江淮,还是一身黑衣,背上背着把长剑,眉目清峻,倒是看起来没那么瘦了。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做出听人墙角的事的,陆舜华自认为不能给地下的爹爹丢人,缩着脖子就要走。“小少爷不用太心急,习武一事不可急于求成,倒是宸音郡主说得不错,小少爷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了。”陆舜华默默地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江淮似乎沉默了一下,良久才低沉着声音问道:“谁同你说了?”“自然是阿紫丫头,小少爷你不要怪她,阿紫一向和小郡主交好,小郡主担心你,她也跟着担心……”阿紫丫头?陆舜华恍然大悟,原来那高个的男人是叶副将。江淮说道:“我同宸音郡主,交情极浅,无担心一说。”叶副将低低地笑了起来。陆舜华把牙口磨得嘎嘎作响,发誓回去就要把这包伤药拿去喂阿宋养的大黄狗。喂狗都比喂江淮这个没良心的家伙好!叶副将:“既然交情尚浅,小少爷又脸红什么。”脸红?陆舜华怀疑自己听错了。陆舜华把头从树枝里头探出去,极力想看一下江淮的脸蛋是不是真的如叶副将所说的红了,奈何她的位置过高,江淮又是侧对着她,任她脖子都快梗住了也只能看见他笔直的背影。江淮握着手里的短笛,垂眼看地,淡淡地道:“叶叔叔看错了。”“叶叔叔没看错,是小少爷心里怪叶叔叔说了不该说的话。”“绝无此事。”“小少爷不是认了人家做师傅,这么说的话小郡主可要伤心了。”“……并无此事。”陆舜华:“……”阿紫说对了,江淮不认她这个师傅。陆舜华的手指头把药包都快撕碎了。没良心。除了是头犟驴,还是头白眼狼。叶副将伸出满是硬茧的手,拍拍江淮瘦弱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小少爷长大了,懂得做男人的好处了。”“……”“说起来,将军去了已有半年了。”叶副将感慨,想着半年前在灵堂里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尽的少年,如今长成越发沉默的模样,内心戚戚然。叶副将说:“小少爷来静林馆这么久,可想过日后做何打算?”江淮毫不犹豫地说道:“入骁骑卫。”叶副将点点头。眼前这个在青黑院墙前站着的少年是将军的独子,心性极正,胸襟宽广,叶副将相信江淮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如同将军一样。叶副将想到在黄沙戈壁里一身豪迈的男人,不由得怀念起来。渐渐的,男人的身影和清瘦的少年的身影重合起来,他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将军。叶副将说:“少爷有自己的打算便好。近几日上京不太平,少爷自己小心。”上京怎么了?江淮和她疑到一处,问:“上京怎么了?”“前几日抓到几个越族人,看样子还专擅巫蛊之术,南越那地方一向喜欢研制这些偏门邪术,此番抓到的几个越族人不知意欲何为,总之少爷小心便是。”江淮说:“知道了,多谢叶叔叔。”越族人?巫蛊之术?陆舜华想起,陆昀还在世的时候似乎也同她提过,南越那一带的人喜欢这些歪门邪道,把虫子种到人的身体里,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总归邪门得很。他们怎么会来上京?陆舜华兀自琢磨着,想着想着就走神了,趁着她走神的空儿,叶副将和江淮又嘱咐了几句话,说完便离开了静林馆厢院。江淮同他告了别,背着自己的长剑短笛转身走过来,走了几步走到院角的老树下,抬起头往上看,和树上的陆舜华对个正着。江淮说:“郡主听够了?”陆舜华愣了一下,继而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江淮,你怎么在这里,好巧。”“这话该我问郡主。”陆舜华:“我是来给你送药的。”江淮一挑眉,眼波微漾。陆舜华从怀里掏出那包伤药给他看:“你看,我真的是来给你送药的。”江淮看了会儿那包药,又看了会儿她,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对着她。陆舜华把药包抱紧,一闭眼,纵身一跃,从树干上跳了下来。江淮吓了一跳,看到陆舜华毫无征兆地掉下来,眼睛吓得睁大,慌忙丢开手里的短笛,往前踉跄着跑了几步,向陆舜华伸出双手,将她接了个满怀。江淮被陆舜华的冲力撞得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胶着在一块滚了两圈。陆舜华跳下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等她整个人都掉到江淮的怀中,陆舜华才想起来,江淮如今腿受了伤,是接不住她的。陆舜华躺在草地上,脑袋底下枕着江淮的手臂,睁开眼看到光秃秃的树杈和树杈中间的旭日,陆舜华动了动手脚,意外地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痛感。江淮虽然瘦弱,腿又受了伤,但毕竟身量比她高了许多,这棵树不算很高,陆舜华掉下来时他的力道都压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是以只是闷哼了一声,倒没感觉多疼。陆舜华从地上鲤鱼打挺地跳起来去扶江淮:“江淮,你没事吧?”江淮“嘶”一声,匪夷所思地看着陆舜华:“你跳下来做什么?”陆舜华不明觉厉:“不是你让我跳下来的吗?”“……”江淮深吸口气,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女孩中间隔了比青霭关城墙还厚的距离,完全说不到一处去。江淮说:“把药给我吧。”陆舜华把药包递过去,想起刚才听到的话,问他:“你要入骁骑卫?”骁骑卫乃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掌送从护卫一职。江淮才十五岁,陆舜华想不通江淮为何打算进骁骑卫。江淮拿着药包站起来,说道:“嗯。”江淮走路还是有些不稳,陆舜华发现江淮已经换了一条干净的布条,但绑得还是歪七扭八的。陆舜华想了想:“江淮,你可以不当骁骑卫吗?”江淮皱眉:“为什么?”“当官不好。”江淮顿了顿,看向地面却没有说什么。良久,江淮才低低地开口:“我做骁骑卫不是为了官权。”陆舜华又说:“可是骁骑卫也是官啊,当了官就有权,有了权就不好。”江淮睨陆舜华一眼。春风拂过,处处春意,江淮穿着那身黑衣,身架子依旧纤薄,一阵风可以把他的袖子吹得鼓起来,陆舜华想不明白这么瘦弱的一个人怎么能佩刀佩剑去深宫里头当亲军,江淮明明看起来比她还脆弱。“郡主,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江淮表情严肃,声音响在春风里头,带着沉默的凉意。“你真的管太多了。”陆舜华:“我是你师……”“你不是。”江淮说:“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陆舜华傻眼了,她呆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江淮提着药包起身,这一回是恭恭敬敬地向陆舜华行了个大礼,嗓音却依然冷冷的。“郡主的多番好意,江淮在此谢过,日后郡主有难,只要开口,凡我能做到的定当义不容辞。君子一诺,言出无悔。”陆舜华直视着他,她觉得江淮还有话没说完。果然,江淮讲完,直起腰身,后退两步。他握紧了拳,郑重其事地说:“请郡主以后,不要再管我的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