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卿本佳人却做贼
当惯了小偷的好处就是,晚上回到府里即便是大门关了,我也能找到其他的路回去。墙根底下,我把裙子一提,在腰处绑了个结,然后开始手脚并用地爬墙。还记得以前每次和琴一起出来偷东西,他总能提着我嗖地飞上天,然后又嗖地落到地上,根本不用像我这样爬来爬去的。“哎哟!”谁这么缺德,在墙上立这么多碎瓦片?我看了看手上的伤口,这里的防盗措施做得还不错嘛!我身子一扭,落在地上。穿过花园,我蹑手蹑脚地摸进了自己的房间,想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爬到床上睡觉。谁知道我刚刚走进门,背就剧烈地疼起来,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雨点一样落在我头上身上,同时耳边响起小翠又惊又慌的叫喊声——“我打死你个死小偷,我打死你个死小偷……”“别打了,别打了!疼死我了,哎呀,我的腰……”“小姐?啊!小姐怎么是你?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被那些小偷给欺负了呢,我又不敢告诉老爷,你一天没回来,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小翠、小翠不活了!”小翠一听见是我,连忙把棍子丢一边,抱起我就哭。我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大呼晦气。阴沟翻船啊!怎么每次我失手都是在这玉大小姐的闺房呢?“小姐,今天老爷回府的时候又嘱咐了,说是您十六岁生辰那天府上要宴请文武百官,您到时候是必定要参加的,老爷本来要找您说这档子事,我只好说您已经睡了。”小翠伺候我上了床,说道。“我过生日和文武百官有啥关系啊?”“小姐,老爷的意思您又不是不清楚。皇后去世早,这后宫之首的位置一直空着,如果这次宴上小姐能脱颖而出,被皇上垂青,以我们老爷的地位,您很有可能做皇后呢!如果能再生一个皇子,那他就是太子了,您以后……”我一定会努力表现得很差劲的,为了不悲惨到和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生孩子,我要加油出丑!如果我当了皇后,估计是这个世界最惨绝人寰的悲剧!听说那个老皇帝最小的儿子都比我大,要我去给他生孩子,我宁可去当尼姑!“不过老爷说了,那天齐王也会来。”小翠似乎在担心着什么。齐王,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在祁朝,王爷分亲王和郡王,单字封号都是亲王。这么说,这个齐王是皇帝的嫡亲?“齐王南宫烨是当今圣上的四皇子,虽然年纪轻轻,母妃又出身低微,却一向最受宠爱。他一直不赞成皇上封后,我是怕他会借机为难小姐,影响小姐的表现。”那就太好了!为难我吧,让我当不了皇后吧,我会感谢他一辈子的。“齐王行事心狠手辣,文武百官都不敢惹他。小姐你千万当心,听说得罪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说齐王为人乖僻,性格暴戾,不好相处,偏偏他又才智过人,是万中挑一的人才,不比秦王殿下不学无术……小姐,小姐!怎么就睡了呢……”小翠叹气道。我闭着眼睛装睡,谁是皇帝谁是王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实在不行大不了跑路,回去继续当我的叫花子!五更,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夜色中,门廊上摇晃的烛火显得有些苍白和突兀。空气中带着黎明前的湿漉,晨雾让夜色不再纯净如初,黑暗也打了几分折扣。清风料峭,雾浓花瘦,一架空荡荡的秋千懒懒地在微风中摇摆着,院子看上去更加清寒。良辰美景奈何天,正是小偷忙碌时。大多数人认为小偷都是深夜偷东西,真外行,干咱们这行,最佳活动时间就是天亮之前,这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时候,很好下手。我身上带着碎肉——这是应付看门狗的必备道具——翻墙出了玉府,这次我非常小心,避开了墙上的碎瓦片。黎明前的长安城带着一丝压抑的肃穆,自祁朝开朝以来,这里都是这样死气沉沉的。我也算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了,偷了这么多地方,发觉这天子脚下是最好偷的。扬州城歌舞升平,夜灯长明,到处都是不睡觉的人,想得手不容易;燕京作为军事要地,又戒备森严,重兵把守,也不好下手。只有这长安城,夜晚家家闭门户户熄灯,是我动手的绝佳宝地。这是我还魂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复出,重操旧业的感觉可把我亲切坏了。至于复出第一晚的目标……嘿嘿,趁着浓浓夜色,我径直朝西街当铺走去。这个当铺我盯它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它在长安城里算是最有名望的老字号,据同道中人说,里面的好玩意儿多得拿簸箕撮,全是我们连见也没见过的稀罕物。在我没“死”之前就想来这儿拜访拜访,总也不得机会,而这次……这次,我是为了更要紧的原因。要说不愧是老字号,当铺挂锁的工艺很复杂,不过这难不倒我,我取下头簪拨弄一阵,轻巧地开了锁。门一推开,一阵若有似无的古朴香味飘了出来,我深深吸一口气,这里闻起来都让人觉得值钱东西不少。但是……我要找的东西会在哪儿呢?“拭琴”,我口里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开始翻找被那家伙当掉的玉佩。好家伙,这该死的当铺里居然有好几篮子的玉!我在几个竹篮子之间翻来翻去,最后把挂件啊佩饰啊通通倒在地上,这才终于找到了那枚刻着“拭琴”的玉佩。我得意地把玉牌往身上蹭了蹭,握在手里就想往外走,突然觉得不划算,又折回去把地上的宝物一样一样往怀里塞——好容易来一趟,要这么就走了我还是贼吗?塞着塞着,我一愣,有件东西手感不对,定睛看看——哇!我手中拿的是一颗鹌鹑蛋一般大小的晶莹璀璨的珠子。这东西跟其他宝贝不同,看上去挺奇怪,似乎在黑暗中隐约透着光,而且光芒越来越大,我的手几乎要掩不住了。我慌忙把它揣进怀里,不料啪的一声,身上之前塞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有没有搞错,夜行衣质量这么差劲,撑一下就破了!我正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捡东西,猛然背后一阵发凉,似乎有一阵风吹来,接着后心一疼,我咕咚摔在了地上。靠!这谁呀,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娘?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又被提了起来,只觉得胸口一凉,衣服被撕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粉紫色的可爱兔子花纹的小兜肚,惊慌之下我连忙用手护住胸。这下我看清了,我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他一伸手,抢去了我刚放怀里的那颗珠子。“你懂不懂江湖道义啊!我先偷的东西你也好意思抢,你混哪条道的,小心我叫弟兄……”我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骂道。这个贼真没原则,江湖规矩都不懂,怎么能从其他贼手上抢偷来的东西呢!黑衣人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的胸前,我连忙又把手捂紧了点。他蒙着脸,我看不到他的面貌,只感觉他的眼神异常冷冽,斜斜瞥过来,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我下意识地抓紧那枚刻着“拭琴”的玉牌,这个千万不能被他抢走。“是女人?”他低声自语,我打了个冷战。这个人,从眼神到声音,都像是一块冰,他身上带着沉重逼人的压迫感,让人浑身颤抖,不能正视。突然,他目光一敛,看向了我手中的玉牌,汹涌的寒气霎时间聚集在他眼中。那一刻,不知道是因为太害怕产生了错觉,还是面前的人确实想杀我,我感觉到一股杀意扑面而来。“好歹……你也留一样东西给我吧。”我哆嗦着道。宝贝掉了,夜明珠被抢了,他还想拿走我的玉牌,那我今天不是白忙活了?“望月楼四大护法之一的拭琴?那么多人围杀你一个,居然也能让你跑了!可惜……”他眼中含了浓浓的血腥,四周萧瑟寂静。“什么望月楼?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觉得望月楼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危急关头,压根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跟我提起过。“死人自然什么也不会说了。”他吐出几个字,在我听来那么刺耳。我只不过是来偷东西的好不好,这是倒什么霉了……啊!对了,完蛋,如果我死了,不知道阎王会怎么报复我?想到这里我差点儿哭出来,手痉挛地把那个玉牌抓得更紧。如果明天早上大家发现玉府千金穿着粉紫色兔子花纹小兜肚,香艳地死在古色古香的西街当铺里,不知道会衍生出几个版本的故事来。“想不到望月楼的护法也会有怕死怕到发抖的时候!”黑衣人冷笑。“说几百遍了我不知道什么望月楼,你要杀就杀,屁话那么多,本姑娘十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被他的态度刺激了,我胆子居然大了几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道。黑衣人一皱眉,似乎有点犹豫。外面的雾气泛着白色的霜华,天已经渐渐亮了。吱呀——旁边一声门响,他一惊,猛地上前提起我,把我拎到了角落处。门锁细碎地晃动了一下,黑衣人紧贴着我,藏在柜子后的暗处。他呼吸有些急促,轻微的气息喷到我的脖子上,一阵阵发痒。他身上有清淡的胭脂气味,夹杂状元红的酒香,我闻在鼻子里晕晕乎乎的。莫非这家伙刚刚去了风月之地,现在又跑来偷东西?“小李子,今天这么早就开店了啊,你家汪老板以前不是说大清早没人来当东西吗?”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是隔壁的店家,接着是年轻人睡眼惺忪的寒暄声,想必是这家当铺的小伙计。黑衣人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抓着我的手也没之前那么紧了。这时候我也醒过闷儿来了——被店家抓住我顶多就是挨板子坐大牢,如果被他杀了,那才划不来呢!于是我使劲儿一挣,大喊道:“有贼啊,救命啊!”黑衣人显然没料到我有这么一招,等他反应过来想用手捂住我嘴巴的时候,我早喊出了声。趁他慌乱之际,我狠狠一脚踢在他胯下,他倒抽一口气,我猛地抢过他手中的夜明珠,一把推开他,飞速跑了出去。刚出当铺门,我就看见一位胖乎乎的大婶和一个瘦弱少年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俩人都惊恐地看着我。我看了看自己——一身夜行衣,蒙着脸,摆明了告诉人家我就是贼,难怪把他们吓成这样。“不是我,里面还有一个!”我指了指店铺,然后风一样闪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西街好歹是我的地盘,这里哪儿有弯哪儿有路我最清楚了,我边想边往破庙赶。“别、别、别杀我……大爷我什么也没看到!啊——”两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清晨的浓雾,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他不会真的把那大婶和小伙计给杀了吧?天哪!幸好我机灵,不然横尸街头的可就是我了。“我看你怎么追过来,这条街我闭着眼睛都能走!”我咬着牙哼了一声,看了看左手的玉佩,又看了看右手的夜明珠。过分,如果不是那小子出来捣乱,我怎么可能只偷到这么点儿东西!还把本姑娘吓出了一身冷汗,弄得我这么狼狈!径直轻车熟路地回了自己“老窝”,我气鼓鼓地推开破庙的门,一屁股坐在了佛像前。“哇——鬼啊!”花花是第一个发现我的。“鬼什么鬼啊,你见过我这么好看的鬼吗?当贼的不能怕黑,更不能怕鬼!”我一拳头敲到他脑袋上,几个小孩子这才醒了。“鬼都没这么凶的。”花花摸着脑袋嘀咕,见我瞪着他,便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老大,你是不是又被狗追了啊,你是不是忘记带碎肉去偷东西了?衣服都被咬破了!”“是啊,还是条疯狗。”我又冷又饿,随便在地上捡了半个不知谁吃剩的馒头就往嘴巴里塞。我看了看手中的夜明珠,翠绿莹亮,光华四溢,看上去还挺值钱的,难怪那个家伙为了它痛下杀手。“老大,这什么宝贝啊,看上去好像可以换很多个包子……嗷!又揍我!”花花泪眼婆娑,委屈地撅起嘴巴。“没出息,脑子里想的只有包子,你能不能有点大志向!让我告诉你,这珠子起码能换好多顿红烧肉!”我一边教训他,一边把珠子放在阳光下端详,在透明的阳光下,浑圆精致的夜明珠流淌出澄澈的光芒,啧啧,这东西看起来就值钱!扑哧!身后一声轻笑,我警觉地把夜明珠塞进了破衣服里。等我回头再看的时候,一股无名火顿时烧了起来。她居然还住在我的破庙里!上次不是把她赶走了吗?“妹妹是叫做玉扇儿吗?谢谢你们收留我。”那个叫做拭琴的女子依旧面容苍白,不过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她带着笑容,向我点点头。“收留个……”屁字还没出口,我就被瓜瓜、果果、花花、草草给拖后了几步,几个小家伙一个劲地冲我使眼色,把我气得够呛。“她怎么还在这里,昨天不是已经赶走了吗?”我虎着脸一把扯过果果小声问,他扭捏着不肯说话。气死我了,我一看见这个女人就不爽!“拭琴,醒了?今天觉得如何?”温润如雪的声音惊破尘埃从我身后传来。我慌乱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白绸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口,手中提着几包药。他径直朝拭琴走去,满目关切,路过我身边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雪辰,我正打算出门找你呢。”拭琴安静一笑,阳光下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如同清晨的薄雾般动人。原来……他叫雪辰,这才是他的名字。我咬着唇,心里一时间翻腾如海。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如同透明的空气一般被他忽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一阵依稀的痛楚在心中抽动,如同藤蔓般生长出酸涩的果实。“你……丫头失踪这么久,你有没有想过丫头的安危?”我心中难受,脱口而出。丫头就是我。以前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叫花子、小贼,我自己也不在乎,只有他,他叫我丫头,他一直这样叫我,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了……雪辰一怔,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脸色凝重起来。“说得也是,那丫头好久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到哪里玩了。姑娘是她的朋友?”他看着我,眼色淡定疏离,语气平静如水,全然如同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好吧,我知道自己已经变了一张脸,但是他没有认出我,一丁点儿也没有,我依然被狠狠刺痛。因为如果换了是他,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认得……我不会的。我跟他认识已经一年,他受伤时,我背着他走遍大半个长安城求医问药;他中毒时,大夫束手无策,是我一口口地为他吮血清毒;他刚刚醒来时记不起从前的一切,整个人压抑、茫然、焦灼、痛苦,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起来,我们一起要过饭,一起偷过东西,一起被狗追被人打,一起开玩笑说笑话……一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现在,他不认得我了,他的温柔和微笑,全部给了别人。我咬着嘴唇,手心里刻着“拭琴”的玉佩如同火一般烫手,烫得我的心里都难受。他没看出我的异样,而是扭头转向那四个小萝卜头。我听到他说:“我……知道我是谁了。花花、草草,多谢你们,若没有你们的照顾,今日拭琴也找不到我。我要带拭琴回去了,如果丫头回来……也替我谢谢她吧。”我愣在原地。回去?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所以要走了吗?我咬着唇,从一开始我就该知道,当初倒在皑皑白雪中的那个少年有着与苍茫天地同色的高洁和冷冽。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的人,本来就不该和我这样的乞丐做朋友,之前的那一年已经是我的殊荣了。如今……那就,走吧。我心里一阵烦闷,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我把玉佩塞到雪辰怀里,转身跑出破庙,生怕如果速度慢了,大家会发现我痛哭的狼狈样子。庙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裳,打湿了离人的目光,缠缠绵绵,不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