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蓝鲸鱼酒吧位于长岚市最热闹繁华的中心地带,名气很大,天天客满,晚场需要提前预定座位。简月预定的时候已经没了空桌,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在晚上十点之后来店里碰碰运气,那时可能会有空桌。但是简月不想等到晚上十点,挂断店里的电话又把电话打给了季正风。电话通了,季正风呼哧带喘:“哇,大忙人呐,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简月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捏着细细的眉笔对着镜子画眉:“太子爷你才是大忙人,现在忙什么呢?”季正风:“我在健身房跑步呢,想看看我新练出来的腹肌吗?”简月笑道:“等你什么时候练出八块儿再给我看。”季正风:“八块儿那是王八壳儿。”简月笑笑,说起正事:“帮姐个忙呗。”那边季正风从跑步机上下来了,受宠若惊:“呦,姐姐您尽管张口。”简月:“我和几个朋友想去你哥店里消费,但是桌子订满了,你有办法吗?”季正风挠头,唉声叹气:“哎,这我也没法儿。”简月把眉笔扔下,在首饰盒里挑选耳坠:“你自己家的生意你都说不上话?”季正风:“你要是上个星期打电话,我还能帮你定个座儿,但是现在不行了。前几天我带着几个朋友去店里玩儿,喝多了和一客人打起来了。我哥亲自把我扭到派出所,要不是对方执意私了,他还想关我几天呢。”简月听出了眉目:“你哥不让你去他店里?”季正风:“何止啊,他还把我卡停了。我这几天刚表现好点,卡还没通呢,我要是在这档口张嘴跟他要包厢,他能把我剁碎了喂鱼。”简月:“好吧,那我就不为难你了。我直接求你哥。”季正风:“不好意思啊靓女,下个月我定的哈雷就到了,到时候带你兜风。”简月:“你又买了辆摩托车?”季正风兴高采烈道:“是我哥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简月叹声气:“行了,赶紧挂了吧,再听你说下去我就变成仇富的愤青了。”她挂断季正风的电话,又找出季潮平的电话拨了出去。她挑中了一对孔雀蓝大珠花耳环,刚戴好一只,刚才拨出去的电话就接通了。季潮平:“喂?”简月笑道:“哈喽季老板,忙什么呢?”季潮平道:“不忙,在店里看账本儿。”简月:“长熙路一半儿生意都是你的,你在哪家店里?”季潮平为表谦虚笑了笑:“问这么清楚干什么?”简月道:“想请你喝一杯,谢谢你帮我从英国背回来那么多东西。”季潮平便道:“我在长熙路的酒吧。”简月做出惋惜的样子:“那真不巧,你们那儿生意太好,我连门儿都进不去。”季潮平:“这话怎么说?”简月道:“我刚才没预定到座位,可不就进不去么。”季潮平何等敏锐,立即就知道了她这通电话真正的用意,问道:“你一个人?”简月很喜欢他这份直爽,道:“我和几个同事,大概七八个人。”季潮平顿了顿,道:“我给你们留一个包厢,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简月笑道:“八点左右吧。那就谢谢你了季老板。”季潮平是大忙人,简月不过多占用他时间,敲定包厢就把电话挂了,对着镜子又补了一遍口红,拿起包出门了。她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把酒吧地址发到了队内骨干组建的微信群组里,紧接着又发了一条消息:周队挑了个好地方,各位请早。群里的响应很积极,唯独周行没影儿,简月正要问问他对团建地点是否满意,周行就先把电话打过来了。简月:“领导有什么吩咐?”周行问:“你在哪儿?”简月:“去酒吧的路上,怎么了?”周行:“我刚好在你发的酒吧附近,那我在门口等你。”简月:“OK,我马上到。”入夜后的长岚市交通拥堵,路上的车灯串成一条火龙,盘在钢铁森林中蜿蜒前行。出租车司机对前方的汽车长龙深感无奈,和简月聊起闲话,埋怨起城市交通。简月料到了会很堵,也已经习惯了堵车,但是今天却被堵得有些心神不宁,频频看表,还频频看手机。群里一直往外弹消息,她粗略扫一眼就退出去了,着意看一眼和周行的消息框,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她在二十分钟前发的。严格来说,今天是她和周行第一次在公安局之外的地方不以工作为目的的会面,俗称约会,虽说是一群人的约会。其实她有机会只和周行两个人出来,但是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独自和周行见面,只能叫上同事一起,来一场光明正大的聚会。她对今晚的约会有着很高的期待,她对自己的期待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她的确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隐秘地期待着。路还堵着,简月知道周行不只在等自己,还在等其他人,但还是着急了,给周行发了条微信:堵车很严重,估计还得二十分钟。周行回复了一个表情包;四个五颜六色闪光翻转的大字——随遇而安。简月一看就笑了,这表情包实在太老气,老土到爷爷奶奶都不会用,真不知道周行是从哪里掏来的老古董。她心里的焦躁消失了,放下手机转头看向窗外,却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看到自己上扬的唇角,和那双喜悦的眼睛。她静静地看着自己,像是认不出车窗里的人,描得细密的眼睫毛忽悠的颤了颤,眼睛里的喜悦和温柔就化成粉末,从她宛如月夜星辉的眼睛里静幽幽地飘散了。她告诫自己:你不该这么期待。到了目的地,简月一下车就看到街边硕大的“蓝鲸鱼club”招牌,周行就站在门前招牌下看手机,他手里还夹着一根儿烟,打字的时候就把烟塞到嘴里咬着,他低头打字的表情和处理公事的表情很相似,都是拧着眉,一脸严肃,像是在处理什么要紧事,然而他只是在群里说明聚会地点是长熙路的蓝鲸鱼,不是上林路的蓝鲸鱼分店。周行也回家换了套衣服,脱下了那件半永久的黑色衬衣,穿上一件普普通通毫无设计感的灰色短袖和黑色休闲裤。若不是他身材好,削直修长的双腿和宽阔笔直的胸膛在人群中格外显目,简月还真找不着他。简月用手拨弄着头发朝他走过去,走得越近看得越清。酒吧门前光线很暗,深蓝色的荧光招牌落下片片缕缕深郁幽蓝的光。周行站在那片光下,好像头顶是南极才会出现的蓝色极夜星空,他手中忽明忽灭的烟烬像是在星空下烧起的一点磷火,那点火光从他的手指烧到嘴角,留下一缕空气被灼烧的白烟。简月笑道:“帅哥,在等人吗?”周行抬起头,看到简月朝自己走来,不由得静住几秒钟。简月今晚装扮的性感但不暴露,穿了一件细细的吊带裙,胸前是暗扣的设计,裙子左边开了像旗袍那么高的叉,又在裙子外穿了一件短短的蓝色针织衫。周行不允许自己乱看,把目光定在简月脸上:“嗯,等你。”简月道:“我们先进去吧,我定好位子了。”服务员把他们领到一楼视野极好但位置较隐秘的卡间,道:“这个包间一般不接待客人,是我们老板偶尔用来约见朋友的。两位先坐,我给你们拿菜单。”简月问:“你们老板呢?”服务员道:“我不太清楚,可能在仓库查库存吧。”简月笑道:“等他不忙了,麻烦你告诉他一声我到了。”服务员:“好的。”服务员走了。周行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间酒吧和别处不同,吧台不在中心位置,而在大堂左右两侧,正中空出了巨大的舞台,两个抱吉他的年轻男人正在台上调试音响。客人很多,几乎已经坐满了,仅有的两三张空桌也摆上了“已预订”的牌子。他听到了简月和服务员的一问一答,才知道简月走后门找到酒吧老板才预定了座位,道:“这儿的老板是季潮平?”简月:“对,你不知道?”服务员拿来了菜单,周行翻着菜单说:“我知道他在上林路开夜总会,在市中心开酒店,不知道他还开清吧。”简月笑道:“他的生意做得很广。”季潮平的生意的确做得很广,长岚市几个有名的娱乐场所的幕后老板全都是他,还在本市开了一间五星级酒店,据说明年要在三个二线城市开分店。生意做得大了,必定会引起当局瞩目,尤其是娱乐场所。夜店KTV等地涉黄涉毒是家常便饭,季潮平的几间夜总会自然也被执法机关列入重点监控的名单之内。不过那几栋艳光四射的高楼至今在长岚市屹立不倒,经受住了消防工商和派出所一次次检查,牢牢捍卫住了本市夜店龙头的地位。周行和缉毒支队的魏楠是好哥们儿,好几次听魏楠说起季潮平此人和他手中的生意,直道邪门儿,怎么查了季潮平这么多次,这个人反而越查越干净?六年里,魏楠接到过两次针对夜总会的群众举报,一次举报卖淫,一次举报吸毒,但是魏楠带着人去了,却次次扑空,没有查到夜总会不法经营的蛛丝马迹,只能狼狈收场。这几家夜总会连税务方面都没有丝毫漏洞。周行和季潮平只在公安局见过一次,季正风飙车被拘留,季潮平去捞人。他和季潮平简单对了两句话,谈不上任何了解,但季潮平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貌似是个谦逊又沉着的人。仅凭一面之缘,周行谈不上对他信不信任,只是认可魏楠的看法:看起来越干净的人,有可能藏得越深。菜单上不仅有酒水,还有相当多的点心水果和正餐。周行先点了一些点心和几个水果盘,其余的就等人到了再点。他放下菜单,发现对面空了,简月不见了。看了一圈,在斜对面的吧台找到了简月的背影。简月坐在吧凳上,长台后的调酒师正在调酒,把两只瓶子甩得眼花缭乱。简月很捧场,鼓了两下掌,看完调酒师表演的花活儿就端着两杯酒回来了。她递给周行一杯,笑道:“这杯我请你。”简月今晚精心打扮过,指甲上特意贴了闪光的亮片。周行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她指甲上的亮片猛地一亮又暗下去了,像是一颗星星掉进了杯子里,转眼间就化开了。周行道:“谢谢。”简月尝一口杯子里调成果绿色的酒,蹙了蹙眉表示自己不满意,道:“服务员说这杯酒叫初恋之吻,但是喝起来和其他鸡尾酒差不多,并没有和初恋接吻的感觉。”她把酒杯从自己面前移开,看着周行笑道,“周队,你尝尝,看能不能找到和初恋接吻的感觉。”周行正要喝,听了这句话,反倒不知该怎么下嘴了。他举着酒杯顿住一会儿,然后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简月问:“怎么样?找到了吗?”周行看她一眼,无意间瞥见她手中酒杯杯沿上一层淡淡的口红印子,又很快移开目光,风平浪静地说:“没有。”简月笑了起来:“干嘛回答得这么认真,你应该说找到了。”周行淡淡地笑了笑,道:“如果我说找到了,你就会追问我初吻的对象是谁,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候。”简月笑得意味悠长:“那你是找到了?”周行一直避免和她对视,视线在周围的客人和吧台之间游走,被她逼问紧了,只好说:“一点点。”简月的确很感兴趣,兴致勃勃地问:“是谁?在哪儿?什么时候?”周行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选择了最干脆的回避方式,道:“你坐一会儿,我去卫生间。”他向服务员问了去卫生间的路,沿着吧台往里走,经过舞台,里面有一条走廊,走廊尽头往右就是卫生间,走廊左右是员工休息室和一间只挂着“办公室”牌子的房间。地上铺着地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周行在走近办公室时发现房门没关紧,闪出指头宽的缝,从里面露出了灯光和人说话的声音。“小唐,从今天起你管着大堂,后面的事儿交给老冯。”这是季潮平的声音,沉稳平实,吐字有力。和他对话的人小唐应是员工,伏低又恭顺:“老板,要不我给梁哥当助手吧,您突然卸了他的职,我担心他——”季潮平:“不该你管的事儿别管。待会儿你去找他拿仓库钥匙,让他不想死就麻溜儿滚蛋。”小唐:“是,我这就去。”周行站在门外,闻言正要离开,就听季潮平叫住了里面的员工,道:“跟赵医生联系上了吗?”小唐:“联系上了,赵医生让我明天拿着片子去医院找他。”季潮平:“那你就去,明天给你一天假。甲状腺癌治不好也不影响寿命,让你妈放宽心。”小唐很感激:“谢谢老板,这次多亏您帮忙介绍好医生,不然我真要愁死了。”季潮平:“去忙吧。”小唐出来了,周行转身往回走,装作刚从楼道那头走过来,小唐很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周行停下步子回头看,恰好看到季潮平从办公室里出来,往卫生间方向去了。他跟在季潮平身后往前走,到楼道拐角处听到右拐的走廊里响起扑通一声,于是停在墙后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头,看到了走廊里的情形。背对着他,穿蓝色衬衫和西装裤的男人是季潮平,季潮平面前跪着一个衣裤破旧,身材肥胖,头发油腻的中年男人。这人像狗一样四肢伏地趴在季潮平脚前,摇尾乞怜道:“季爷,爷爷,可怜可怜孙子,再给点吧。”周行看不到季潮平的脸,不知季潮平面对这人没有尊严的乞求会是什么态度,但他确定季潮平一定不同情他,并且一定是盛气傲然。季潮平的身体就像打进了钢板一样挺拔笔直,他甚至没有低头看脚下的人,只是低下了眼睛,冷笑道:“老洪,看看你都烂成什么样了。”洪铁军跪着往前爬两步,把脸贴在他的皮鞋脚背上,抱住他的小腿:“爷,老洪是您老养的狗,我我我摇尾巴给您看,我叫两声给您听,汪汪汪!”季潮平一脚把他踢开,从左手小拇指上拽下一枚指环,像给野狗扔骨头似的扔到地上。洪铁军捡起指环就想走,季潮平却叫住他:“滚回来。”洪铁军又连忙趴在地上往回爬:“回来了回来了,爷还有什么吩咐?”季潮平抬起右脚踩在他头顶,道:“没看到我的鞋脏了?”洪铁军抱住他的脚,用袖子在他皮鞋上擦了又擦,涎皮赖脸道:“这活儿我干得熟练,保准儿给您擦干净。”周行没有再看下去,转过身往回走,走出长长的走廊回到大厅,脑海中不停回闪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回到卡间,才发现部下们全都到了,一张半圆形的沙发几乎坐满了。来了七八个人,除了沈冰洪途师小冉外,还有小党和小侯,以及几个个技术队的女警。周行一露面,师小冉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地叫起周队,周行对她们嘘了一声,示意她们低调一点,切勿暴露他们人民警察的身份。简月本坐在里面,让座让到了边缘处,她往里挪了挪给周行腾出位置,道:“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我就让他们先点单了。”周行在她身边坐下,道:“卫生间有点难找。”简月敏锐地观察到他的脸色比去卫生间之前稍显凝重,就低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周行摇了下头,道:“没事儿。你点吃的了吗?别光喝酒。”师小冉耳朵尖,听到他们背着人偷偷聊天,就说:“周队,我们都没吃饭,你怎么只让月姐点吃的。你可不能这么偏心嗷。”周行笑道:“菜单在你们手里,你们想点什么点什么,这里没有的我就出去买。”洪途也捧着一本菜单哗哗哗地翻:“我要吃烤乳鸽,蛤蟆大的烤乳鸽。”沈冰耷拉着眼皮看手机,顺嘴回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吃烤蛤蟆?”洪途被噎住,小声嘀咕:“那也不能真让我吃癞蛤蟆呀。”沈冰不理他,放下手机问周行:“你开车没有?”周行道:“来酒吧开什么车。”于是沈冰用胳膊肘撞了下洪途,道:“你不能喝酒,待会儿散了负责开车把小师她们一个个送回家。”洪途不甘愿:“来酒吧不让我喝酒?!”沈冰一眼斜过去:“听到没有?”洪途:“……听到了。”沈冰看了眼手表,对周行说:“我还约了人,先走了。”他和几个女孩儿打了招呼,连简月也照顾到了,一一尽了礼数才走。简月还是头一次和沈冰在私下聚会,很意外沈冰私下里比起在单位有人情味多了,至少很有礼貌。空气里响起一声吉他拨弦声,像是某种召集令一声,几乎大厅里所有客人都朝中心舞台看了过去。舞台上坐着两个年轻男歌手,各抱着一把吉他,他们先做了个简单自我介绍,然后就弹唱起来。师小冉捧着脸欣赏了一会儿台上两个帅哥唱歌,道:“月姐,这地方挑得真好,比音乐餐厅更有氛围。”简月神神秘秘地朝她眨了眨眼:“到了十一点,还有更精彩的节目。”师小冉被勾起好奇心:“什么节目呀?”简月一抬眼,看到一个熟人,笑道:“老板来了,让他给你解释。”季潮平端着一只餐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几杯酒和果盘,他像是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一样左手稳稳托住餐盘,右手把酒杯端到他们的桌上,笑道:“各位警官,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