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警局后院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球场上的设备已经很旧了,球框下的网子烂得只剩下几根花花绿绿的绳子,一只被磨掉了LOGO的篮球静静地躺在水泥地上。周行曾在一次开会时走到窗边恰好看到后院这片破败的篮球场,顺嘴提了一句要翻修,但是一直没有落实。大概是没有人往心里去,周行自己也是说过就忘了。不过简月一直记着,她的办公室在办公楼后身儿,窗外就是这片篮球场。工作之余站在窗口看警察们在篮球场上打球是她很喜欢的放松方式,只要楼下有声响,她无论多忙都会放下手里的资料,走到窗后往外看——经常能在球场上看到周行。周行喜欢打篮球,几乎每次都是他主动拉几个警察到球场打球。简月第一次来支队和周行见面的地方就是后院的球场,当时还是夏天,阳光凶猛,天气炎热,球场上只有三个警察在打篮球,其中一个就是周行。周行穿着黑色制式短袖,匝着迷彩暗纹的黑色休闲裤,脚上穿着那双他很喜欢的军靴,裤脚塞在了靴子里,扎得很紧。是副局长亲自带她来的,她和副局长站在场边,副局长高喊了一声周行的名字,场上其他两个警察看到副局长,立马停下来向副局长敬礼。只有周行运着球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往上一跃,把球扔进球框里,哐当一声,投了一个三分球。然后周行转过身朝他们走过来,向简月伸出手,汗津津的英俊的面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笑道:“你好,我是支队长周行。”他手上有汗,潮湿滚烫,简月握住他的手,像是掌心落了火星子,烫伤了她的皮肤。自从入秋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球场上打过球,因为篮球坏了,跑了气的破旧篮球孤零零地躺在球框下,像一只瓜皮帽。现在站在窗后往外看,只能看到空荡荡的球场和那只瘪了气的篮球。但是此时这只破篮球旁边多了一只崭新的篮球,两只篮球紧紧挨着,像是一对格格不入的孪生兄弟。简月蹲在两只篮球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新篮球是她买的,她开车来支队的路上遇到堵车,窗外就是一间体育用品店,一个母亲带着七八岁的儿子从店里走出来,小孩儿手里提着一只网兜,兜里是崭新的篮球。不知怎么,她突然就想到了支队后院球场那只破烂的篮球,随后想到的就是周行。她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心态下车去买的篮球,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心态把篮球带到球场上,已经蹲在这里看着这两只篮球看了将近半个小时。她蹲得腿麻了,就把包垫在地上,坐在包上,继续盯着篮球,一会儿看看新的,一会儿看看旧的,心里是难得的平静。直到太阳移到天空正当中的位置,阳光刺得她身上发痒,她才提起包往办公楼走。往常她都去警察办公区坐一会儿,和同事们交流交流各项工作的进展,但是今天她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她放下包又鬼使神差地走到窗后看着楼下那片篮球场,那两只篮球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过很快吹来一阵风,新篮球往后滚了两圈,和破烂的篮球分开了。办公室里突然响了,她心狠狠一跳,回头看着座机,竟然有些害怕。她办公室的座机不常响,但凡响了,十有八九是周行打来的。从天晚上到现在,她和周行已经十二个小时没联系了,她今天也是有意迟了三个多小时来单位,能躲周行一时就躲一时。但是总不能一直躲下去,她最终还是必须面对周行。她回到办公桌后坐好了,才拿起话筒:“喂?”不是周行,是师小冉。师小冉问:“月姐,你在办公室吗?”简月轻笑了声:“不然我怎么接你的电话?”师小冉道:“我还以为你和周队都在医院呢。”简月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周行怎么了?”师小冉的语气很哀伤:“你还不知道吗?”简月:“我不知道,你快说。”师小冉:“我去你办公室找你。”简月抢先把电话挂了,以小跑的速度上楼去警察办公区。她怕得要命,上楼时腿都是软的,走进大办公室看到警察们一张张哀伤沉默的脸,突然就不敢往前走了。师小冉才离开办公位几步远,就见简月冲了进来,神情恍惚面无人色。她急忙走了过去:“月姐,你——”简月:“周行出什么事了?”师小冉懵了懵:“周队?周队怎么了?他好好的呀。”简月:“你刚才说周行在医院。”师小冉:“不是周队,是周队的一个朋友。”简月高悬的心重重落地,松了口气。她扶着旁边桌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缓了一会儿才道:“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在同事们七嘴八舌的解释下,简月知道了来龙去脉,昨天晚上一个人被扔在公安局门前,是周行以前在特警队的朋友。他被人从一辆面包车里扔了下来,捆在麻袋里,身中数刀。发现他的人是沈冰,沈冰叫来救护车把他送往医院,随救护车去往医院时路过酒吧告知了周行,周行就和沈冰一起去了。当时洪途和师小冉等人与简月一样,和沈冰擦肩而过,还不知道这件事。直到今早上班后,他们才得知昨夜发生了一桩惨剧。简月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乘坐出租车刚拐过路口,就看到一辆救护车从车流中疾驰而去,但是她和众多路人一样,根本没有想过救护车里的人是谁。简月问:“现在人怎么样了?”师小冉道:“听说还在抢救,周队和沈哥一直在医院等着。”简月听到现在还不知道此人的名字,就问他是谁。师小冉道:“他叫郑泽川,以前是特警队的。六年前受了工伤,后来就辞职了。”简月听到郑泽川的名字,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谁?”师小冉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奇怪:“郑泽川,你认识他吗?”简月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此时躺在医院里抢救的人竟然真的是郑泽川。她和郑泽川有过一面之缘,那次周行带着她去找丰阳阳,郑泽川就是丰阳阳工作的汽车店老板。她对郑泽川的印象至今还是那张爽朗又充满活力的笑脸,还有郑泽川手撑着墙壁掂起右腿向后转身,那笨拙却有力的身影。她失神了片刻,道:“我和周队去找丰阳阳的时候见过他。”她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多,距昨晚的抢救已经过去了一整夜,无论人有没有救回来,应该早已有了结果。她担心郑泽川的安危,更放心不下周行,于是把洪途叫到身边,道:“我去医院看看,队里暂时由你主持工作。”洪途道:“没问题,你去吧。”简月回办公室拿包和车钥匙,刚走到一楼大厅,就见沈冰的车开了进来。后车门开了,丰阳阳跳下来,从车里扶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沈冰和丰阳阳搀扶着女人朝办公楼走来。简月没见过郑泽川的家属,但很肯定这女人是郑泽川的妻子,她脸上是只有失去至亲至爱之人才能流露出来的悲痛。他们走进大堂,一个警察赶忙跑来帮忙,沈冰把兰小青交给他,道:“把人带到楼上办公室。”兰小青被丰阳阳和警察搀扶着走进电梯。沈冰迈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走到简月面前,简月问:“她是郑泽川的妻子?”沈冰点点头:“尸体已经拉到法医队了。”简月晃了晃神儿,问:“人没救回来?”沈冰道:“后半夜就没了。”简月往大堂玻璃门外看了看,只看到满院子灿烂的阳光:“……周行呢?”沈冰:“他一早就去指挥中心开会了,现在估计还在查监控。”正说着话,沈冰的手机响了,是周行打来的,问兰小青的情况。沈冰说人已经带到单位了,正在办公室里休息,问周行是不是还在市局指挥中心。周行说了什么,简月没听到,只见很快就把电话挂了,忙问:“是周行?”沈冰点点头,道:“他刚从市局回来,去单位宿舍洗澡了。”后院草坪东边的老办公楼就是宿舍楼,简月有几次熬夜加班也去过宿舍里洗澡换衣,宿舍楼成了全队不住宿的警员们的休息站。知道周行的动向,她才稍稍放下心,道:“我去看看兰小青。”兰小青在三楼会议室里坐着,师小冉和一女警坐在她身边安慰她,而她只是闭着眼,睡着了似的靠在椅子里,双眼又红又肿,嗓音嘶哑地叫了两声:“阳阳。”丰阳阳连忙走过去:“姨,我在呢。”兰小青紧闭着眼,眼皮不停地颤动,眼角又有眼泪流出:“阳阳快把窗帘拉上,阳光刺得我眼睛疼。”丰阳阳立马去拉窗帘,才拉了一扇,听旁边哗啦一声响,一扭头看到简月正在拉另一扇窗帘。简月拉上窗帘,会议室里光线顿时暗了许多。她看着丰阳阳,丰阳阳背靠着窗台,很无力地垂着头站着,手里捏着一只发夹。那是一只蓝色孔雀翎形状的扁形发夹,女孩子常用来箍头发,这只发夹的款式很华丽,不是年轻的女孩子喜欢的款式,倒很适合稍微长了年纪的女人。他手里的这只应是兰小青的发夹。丰阳阳知道简月一直看着自己,他没有理会简月,只是一下下捏着发夹,发夹的齿牙张开,像是孔雀张开了嘴,孔雀不停地张开嘴,似乎在呼喊什么。只是那呼喊尖锐却无声,沉默却高亢。简月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把他外套竖起的衣领整理好。丰阳阳猛地攥住那只发夹,说:“对我好的人很少,现在更少了。”对他好的人的确很少,不过三人而已,郑泽川兰小青夫妇还有李紫筝。现如今两人逝世,只剩下兰小青一人。简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知道自己再怎么安慰都是徒劳,只能默默无言地站在他身边,头一次感到自己如此蠢钝。窗帘已经拉上了,但是兰小青还是说阳光刺眼,疼得她直流眼泪。师小冉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小兰姐你不要揉眼睛了,会越揉越疼的。”简月见了,悄悄离开了会议室。休息室里有台食堂换下来的旧冰箱,平常装些警察们自带的中午饭,也总有人冻些瓶装水和饮料。简月从冰箱里找出两瓶冻成冰的矿泉水,又回到办公室取自己用的毛巾,拿着矿泉水和毛巾回到会议室,把这两样东西交给师小冉,低声道:“帮她敷眼睛。”说完又走出了会议室,刚才她下楼路过警察办公区时听到了周行的声音。她始终惦记着周行,就暂时把昨晚的事抛在一边,又下楼去找周行。她先去警察大办公室,看了一圈,周行并不在里面,就问洪途:“周队来了吗?”洪途道:“来了,刚上去。”简月又上楼去支队长办公室,一转过楼梯口就在楼道里看到了周行和沈冰,两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说话。周行还穿着昨天的裤子和鞋子,上衣换成了制式黑T恤,估计是从男生宿舍里随便借的。他刚洗过澡,头发随便擦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全都被他往后捋,捋成了一个他平日从未有过的背头。率先发现简月的人是沈冰,沈冰见她来了,又和周行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过身迎面走向简月,道:“简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简月一直看着周行,而周行只是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就进了办公室。她只好先应付沈冰:“什么事?”沈冰道:“我听洪途他们说了,昨天晚上在酒吧,你和周队好像发生了不愉快。”简月很警戒地看着他:“你想问什么?”沈冰道:“我不会问你和周队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想说的是郑泽川死了,这件案子的办案权被他从市局要了过来,现在是他压力很大也很忙的时候,希望你能多帮帮忙。”简月微微拧眉:“我听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沈冰像是对她很失望,道:“刚才他去市局开会,吴副局长和他谈了谈你工作调动的事。”简月愣住了,她今天早上极度混乱的时候的确给吴副局长打过电话,透露了自己想离开支队的想法,但是她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吴副局长追问她,她随口搪塞匆忙挂了电话。她以为这件事会随着自己的逃避而就此消匿,没想到吴局长如此上心,这么快就和周行谈起了这件事。沈冰从未对她这么客气,这份客气更像是请求:“他现在压力太大了,你能帮得上他。就算你想走,也等郑泽川的案子破了再走吧。”沈冰说完就走了,简月在原地静站了一会儿,心神不宁地往前走,走到支队长办公室门外停住了,然后敲了敲房门。房门没关紧,一敲就开了。简月把门往里推,看到周行站在办公桌边拿着座机听筒正在讲电话:“你们先把人按住,我这就派人过去。别往市局送,送进去就弄不出来了,你们只管把人按住,其他别管。”他挂了座机电话,又拿出手机拨出沈冰的号码:“你带两个人去西浦园,姓冯那几个已经被派出所民警控制住了,赶紧把人带回来。”结束和沈冰的通话,他扔下手机走到文件柜前,在柜子里翻找资料,目不斜视道:“吴局长已经跟我说了,你的调令最迟下周三就会到。你先把自己的资料准备齐全送到政治部,这样不耽误时间。”自打简月进门,他就忙着打电话找文件,还没正眼看过简月。简月看着他忙碌的侧影,问:“吴局长跟你说什么?”周行:“没说什么,他想把你调到市局。”他到此时此刻还给简月留着面子,没有把话说破。他俨然是极宽容极大度的,但是简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谢他,道:“我没说要走。”周行头发还湿着,两缕湿漉漉的头发掉在额前,发尾还往下滚着细小的水珠。他猛地拧过头看着简月,摔到额前的头发甩出一颗水滴,正好落在简月手背上。简月悄悄把手藏在衣兜里,手背上的水滴像一只虫子在啃咬她的皮肤。周行看她的眼神充满了疲惫和不信任,他认为简月在说谎,想制造自己无辜的假象,但他依旧没有点破:“你应该先告诉我,今天吴局长找我谈话,我很被动。”简月为了自己曾萌生退意而自惭,她避开了周行的目光,道:“对不起,我心里太乱,我也不知道我找吴局长是想干什么。但我绝不是想离开支队。”周行皱起眉,纳闷地看着她:支队还有你留下来的理由吗?你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离开?我向犯罪行为办公室的王主任推荐了你,你有机会去省厅工作。简月正视他的脸,也很疑惑:“我为什么没有留下的理由?我在这儿干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放弃我已经适应的工作环境去适应一个新的环境?难道支队容不下我了吗?”周行道:“不是支队容不下你,是你容不下我。”简月立刻就想反驳,对周行说“我没有容不下你”。而当她看着周行的眼睛时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周行其实在问她“你容不下我吗”,当周行这么问了,她就不能说“我容得下”,这样的回答等同于接受了周行昨晚的告白,但是她没有资格接受。于是她沉默,而她的沉默在周行看来就是答案。周行弯下腰把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像一棵被风吹弯被山压垮的树,缓慢又疲惫地说:“简月,你一向有话直说言出必行,今天为什么反复无常?几个小时前你对吴局长说你想离开支队,我同意,我还向省厅推荐你。我们给彼此一个台阶可以吗?我从台阶上下来,你从台阶上上去,这不是很好吗?”简月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软弱,被周行误会的感觉竟让她心痛如绞,她目光颤动地看着周行:“所以都是我的错吗?”周行:“什么意思?”简月道:“你喜欢我是我的错吗?我不能接受你是我的错吗?就因为我一时想不清楚给吴局长打了电话你就要把我赶走,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周行道:“我没有赶你走。”简月:“那你刚才咄咄逼人是在干什么?我向你解释了我不想走,你还——”周行突然咬了咬牙,强硬地打断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走,你说你留在支队是想做出成绩去更好的机关单位,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你可以去省厅。支队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你来了半年只和小师走得近,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曾经骚扰过你的上级,我们对你来说全都不值一提,支队是你的跳板,我也是。你一直想要的机会就在你眼前,你为什么——”就像他打断了简月,简月同样打断了他,简月掂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啪嚓一声,茶杯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和茶叶溅了满地。简月红着眼睛看着他,神情悲伤又愤怒:“你把我当什么?在你眼里我真的不是人吗?我真的是动物吗?难道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吗?你以为我从来就不伤心不难过吗?”认识简月这么久,这是周行第二次见到她这么失态,第一次是昨天晚上,她情绪失控,非要罚自己酒向他道歉,第二次就是现在了。昨晚和现在,简月都很伤心,他不知道原因,但是他能感觉到和他有关。简月仰起头,把已经滑到眼角的一滴眼泪生生逼了回去,然后低下头用无比坚韧的眼神看着周行,道:“我没有把你当做我的跳板,我有必须留在支队的理由。除非我自己走,否则没有任何人能逼我离开,就算是你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