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北郊沿着公路一直往南开,路边是无垠的旷野,矮矮的草地间拔起几片丰茂的树林,景色不错。一对新人来这里拍摄婚纱照,连化妆师造型师加上拍摄团队,一共开来了三辆车。拍摄时间选在阳光最好的午后两点多钟,新娘换了两套衣服,随着摄影师的指引变换拍摄背景,最终来到了树林边。最先发现树林里尸体的人是负责抗反光板的男人,他为了小解跑进林子里,无意间踩过柔软的土坑,还闻到刺激的臭味,捂着鼻子用脚踢了两下坑里松软的土,结果踢出一只人的手掌。派出所民警赶至现场,核实情况,随后控制埋尸地点。沈冰带着勘察组紧接着就到了,一下车就看到陈志国带着徒弟站在警戒线边,正向发现尸体的年轻人问话。沈冰:“陈师傅。”陈志国回头看到沈冰,道:“来了,尸体在林子里。小吴带你们过去。”徒弟小吴接到师父的指令,走在前面给沈冰等人带路,一伙人进了林子。沈冰到了埋尸的坑边儿,坑很浅,可见埋尸的人挖坑时草率又心急。小吴说:“林子东边有辆车,是前些天周队长让我们协助追查的那辆套牌车。”沈冰搭住他的肩膀往前走:“领我过去看看。”一辆车灯破碎的吉普停在林子东面,往林子里开了大概四五米远,车身被乱糟糟的树枝挡住,从林子外往里看,只能看到一截黑乎乎的车屁股。沈冰先绕到车尾看车牌号,确定这辆车就是前些天撞击他和简月的那辆涉事车辆。他打开车门,率先闻到血液干涸后的腥臭味,随后看到驾驶座皮椅上大摊的红褐色血液。沈冰退后两步,往前一挥手,勘察二组便开始作业,取证拍照,分明明确。沈冰叮嘱道:“后座也仔细检查,可能有毛发之类的东西。”说完,他和小吴回到停车的路边,盘问发现尸体的婚纱照拍摄团队。除了受到惊吓情绪不稳定的新娘外,所有人都被民警们分开问话。陈志国负责的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摄影师助理。沈冰回来后,陈志国向他转述道:“情况差不多问清楚了,他们是婚庆公司的,过来拍婚纱照,这个小伙子去林子里找地方上厕所,意外发现了埋在坑里的尸体。”摄影师助理是个瘦小的年轻人,浑身瘦得骨节儿突出,戴着眼镜,脸色蜡黄黯淡,眼神儿飘来飘去,脸上现出秽祟的神气。沈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他:“你是不是吸毒?”年轻人愣了一下,忙道:“没没没,我低血糖,饿了,没啥精神。”他一张嘴露出一口烂糟的黄牙,陈志国摇摇头,道:“看你这模样,瘾还不小,至少吸了三四年了,跟我们回派出所做个尿检。”小吴机灵,听师父这么说了,立刻就要将他扭送进警车。他也做贼心虚,不敢言语,老老实实被小吴压着走了。陈志国又对沈冰说:“现场我看过了,被破坏得很严重,这辆车就是你们找的那辆涉案车?”沈冰道:“对,我和我们支队的顾问前些日子追捕一个嫌疑人的时候遭到这辆车的袭击,司机把嫌疑人救走了。”陈志国:“我听小吴说过,是那件在大街上撞死人的案子?”沈冰:“对,死者叫高博涵。”陈志国神情严厉:“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猖狂?查出嫌疑人的身份了吗?”沈冰指了指埋着尸体的林子,道:“被里面躺着的人救走了,我们还没机会和他打照面儿。”陈志国和他认真讨论起现在的案情:“现在找到的尸体是撞死高博涵嫌疑人的司机,既然司机已经死了,嫌疑人下落不明,那杀死司机的人会不会是这个嫌疑人?”沈冰:“您老和我想到一块儿了,本来我们都怀疑撞死高博涵的人和这司机是一伙的,现在司机死了,嫌疑人跑了。没准儿这俩人不是一伙的,杀死司机的人也很有可能就是撞死高博涵的人。”陈志国点点头:“当务之急是查出这个司机的身份。”话音未落,勘察组一名警员跑了过来,递给沈冰一只装在物证袋里的皮夹:“沈哥,这是我们在驾驶座底下发现的,里面有一张身份证,和死者对比过,确认是死者没错。”皮夹敞开着,透过透明物证袋可以看到里面一张沾着血迹的身份证,沈冰念出上面的名字:“康世龙。”康世龙,男,四十三岁,长岚市本地人,登记的居住地是城西一所小区。陈志国把徒弟小吴叫来,让小吴联系派出所的同事,调查康世龙的家人近亲。小吴做事很麻利,不仅很快查出康世龙有个前年离婚的妻子,连前妻的住址和手机号也查出来了。陈志国拿到信息,对沈冰说:“你也没带几个人,我跟你跑一趟吧。”沈冰开车和陈志国返回市区,后座放着一罐礼盒装的金骏眉,沈冰往后座示意一眼,道:“陈师傅,那是周队让我带给您的茶叶,您待会儿记得拿走。”陈志国回头看了看描龙画凤的金灿灿的礼盒,心里很受用周行这份孝心,像两撇八字胡似的嘴角往上翘,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和蔼的气色:“周行怎么没过来?”沈冰道:“昨天发生的事儿您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一早又被叫去市局开会,孟局长让他在一周之内查出枪支来源,队里现在离不开他。”昨天三起枪击案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一夜之间掀起舆论风暴,被困在风暴中心的就是周行麾下的支队。三起枪击案都是人赃并获的现场,嫌疑人几乎全都是当场抓获,省去了缉凶的这一步,接下来重中之重的任务是追查枪支来源。陈志国出警前还在办公室里和同事谈论这三起枪击案,此时当然要问个明白:“听说嫌疑人都抓住了,还有一个是十四岁的未成年?”沈冰:“是的,她叫班巧巧,是十三中学的学生。”陈志国:“同时发生三起枪击案绝不是巧合,嫌疑人之间有没有直接关联?”沈冰顿了顿方道:“她们都有不同程度上的心理问题。”陈志国很敏锐:“都有心理问题?那她们都看心理医生了吗?”沈冰见瞒不住了,只好坦言:“巧的是她们心理医生是同一个人。”陈志国立刻问:“是谁?你们应该好好调查这个心理医生。”沈冰道:“他叫简骋,是紫荆广场一间心理咨询中心的老板,也是简月的弟弟。”陈志国粗眉倒竖:“简月?是前两次跟着周行来派出所的顾问?”沈冰:“是她,简骋是她弟弟。不过简骋和这三起案子没关系,他还被嫌疑人刘丹丹开枪打伤,是被动卷进来的”陈志国回想起和简月见面时的种种细节,疑心重重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就觉得她太聪明了。她那双眼睛里永远藏着事儿,还藏得滴水不漏,让人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陈志国和简月接触的少,但判断精准,绝大多数和简月共事至今的同事都和陈志国一样,对简月的印象只有一个标签,那就是“聪明”,如果再加一个,则是“神秘”。他们看到的简月只是冰山一角,但这区区一角就已经足够让人捉摸不透。“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陈志国问。沈冰:“她留在队里给周队帮忙调查郑泽川的案子。”陈志国意有所指:“周行像是挺信任她,走哪儿都带着她。”沈冰闻言,眉峰轻轻一挑,没搭话。不由得想起他接到警情带队出警之前在单位开会,散了会,周行临出会议室时叫他去支队长办公室,当时沈冰正在整理资料,就说了句“马上”。等他整理完资料离开会议室到楼上支队长办公室找周行时,看到简月在周行办公室门外站着。简月打扮得很干练,穿了一条高腰直筒阔腿牛仔裤,一件淡蓝色衬衣,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西服外套,长卷发被她绑成利落的低马尾。她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微低着头陷入某种沉思当中。沈冰朝她走过去,问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简月把双手揣进裤子口袋,站直了看着沈冰,道:“我找你有点事。”沈冰:“什么事?”简月很轻且很短暂地咬了下嘴唇,压低了声音问:“你向简骋解释清楚了吗?”这句话很让人捉摸不透,但是看简月神态,沈冰貌似知道她问的那桩事,顿时不大自然:“这种事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简月蹙起眉,道:“我解释了,但是他不相信,他以为我在袒护周行。那天晚上我们不是一起去的酒吧吗?你向他解释,他或许会听。”沈冰:“我坐了五分钟就走了,然后就和简骋去我嫂子家里看我侄女儿。我骗他,他也肯定不信。”简月急了:“我不是让你骗他,我也没有骗他呀,我想拜托你向他解释清楚。周行一直想去医院看他,他出院后也会来支队做笔录,他一定会和周行见面,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做出过激的事。”沈冰面露难色:“但是我不知道当晚的情况,我不在场,我乱说他也不会信。”简月听到这儿才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你是不是也误会了?”沈冰眼神儿飘向别处,没说话。简月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头昏脑涨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和周行……我们俩什么都没发生。”沈冰瞥她一眼,仍旧四处乱看:“其实我知道他已经和孟徽音分手了,队里很多人都知道。虽然他没提过,但是这种事儿瞒不住。”简月疑惑地看着他,懵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冰在解释自己没有把她当成第三者。简月顿时啼笑皆非,扶着额头低低苦笑两声,道:“你真的误会了,那天晚上我只是和周行喝了几杯酒,然后就回家了。后来周行和你去医院看郑泽川,我就是想跟他做点什么也没有时间。”沈冰细细一想,时间线貌似对得上,道:“那你让周队直接向简骋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的确是解决误会最快捷高效的方案,但是简月却不愿意实施,她不愿意被周行知道那晚之后又节外生枝,原因很简单,她和周行的关系很脆弱,就像橱窗里摆放的青花瓷瓶,其实已经碎了,现有的完整是无数碎片被苦心粘合成的假象。轻轻一碰,就会再度破碎。周行下了一番狠心才修正已经离轨的事态,他需要尽快从这件事中脱身,否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简月早就成为了周行的泥潭,更不忍再动摇他已经平静的心,她只想让周行尽快远离自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你千万不要告诉周行。”简月说。沈冰很不理解,但他是局外人,也只能旁观:“我不会乱说。”他和简月在周行办公室门外有过一场隐秘又短暂的对话,他不是八卦的人,也从来不爱多管闲事。但是涉及到了简骋的姐姐和周行,他也忍不住在心里左思右想,带队来郊外藏尸现场的路上还一直琢磨,很快就被他琢磨透了。他也看得出来简月和周行相处时的氛围相比从前不那么明朗,两人待彼此越来越冷淡疏离,似乎已经貌合神离相去甚远,但是眼睛里却满是流连忘返欲语还休——动心这件事,最是藏不住。把思绪拉回车厢里,沈冰发自内心觉得陈志国眼睛毒辣,陈志国才见过简月两回,就看出周行待简月的那点不同之处。沈冰也看懂了看破了,但无意说破。他就像六根清净的老僧,不闻不问不说,只口鼻观心念一句佛号:“简月和我们队长有默契,他们俩搭档很久了。”话到此,他把有关简月的事撇过一边,不再谈。康世龙的妻子赵茜在某家居卖场当坐班会计,卖场占据商场一层楼,生意冷清,店员比客人还要多。沈冰和陈志国一露面,两三个导购就围上来,当她们看清楚陈志国身上的警服,又却步不前了。他们只能朝一名女导购走过去,沈冰先看了眼她的胸牌,道:“你是店长?”店长点点头:“是啊,你们,你们有事吗?”沈冰出示自己的证件,道:“我是支队的刑警,赵茜在这里工作吗?”店长:“赵会计吗?对,她在我们这儿上班。这会儿她应该在办公室。”沈冰:“麻烦你带我们去她办公室。”财务室在库房旁边,一个小小的房间,推开门,里面只有两个逼仄的工位,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坐在靠门的位置,正拿着手机玩游戏,她的办公桌上竖了一个牌子,上写着“出纳”。里面是会计的办公位,但是位子空着。店长问:“小李,赵姐呢?”小李连忙藏起手机,道:“赵姐去卫生间了。咋了店长?”门外传来一个女人低低弱弱的声音:“刘店长,怎么这么多人?”店长回过身,对女人笑道:“赵会计,这两位是警察,他们有事找你。”赵茜身材瘦小,未老先衰,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五十多岁。不过她的面相很温柔,眼角的皱纹根根下垂,像是在微笑着。办公室里实在狭窄,几人在摆满沙发桌椅的大厅里随便捡了张沙发坐下。沈冰说出了在郊外树林中发现了康世龙尸体的事,赵茜听闻后并不是很惊讶,她在看到警察时就预感到了警察的来意。亲耳听到康世龙的死讯,她长吁了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但是下一秒她的眼眶就红了,她用双手捂住脸,眼泪很快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沈冰和陈志国等她缓了一会儿,沈冰问:“你和康世龙离婚了是吗?”赵茜的身体轻轻颤动着,但说话的语调很平稳:“两年前就离了,孩子跟着我。”沈冰:“但是据我们了解,你和康世龙发关系维持得不错,你经常带着孩子和他一起吃饭。”赵茜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没啥深仇大恨,离婚了也不是仇人,平常勤走动对孩子也有好处。”沈冰:“我能问问你和康世龙为什么离婚吗?”赵茜放下手,脸已经被泪水濡湿,她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肩膀,低着头说:“他好赌,我跟他吵了很多回,他就是改不掉。我不想让儿子跟着他学坏,就跟他离婚了。”她的眼眶里又有眼泪流出,“其实他人很好,除了爱耍钱没其他爱好。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他一个指头都没动过我。后来离婚,他也没跟我争儿子的抚养权,每个月都定时给我打钱,几乎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我爸生病做手术他也出钱出力。”赵茜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好人。”沈冰和陈志国对视一眼,都对赵茜这句话不加评判;赵茜眼中“是个好人”的前夫在半个月前曾试图杀死两名警察,还劫走了撞死高博涵的凶手。赵茜俨然对康世龙了解不深,或者说康世龙只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是个好人”的一面。陈志国问:“你和康世龙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赵茜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眼泪突然不流了,只剩一滴悬在她的下睫毛,道:“应该是上个月十号左右,他带着儿子去游乐园,我也跟着去了。”陈志国:“你们平常电话联系吗?”这个问题似乎让赵茜不太舒适,她摩挲着自己的胳膊调整了一下坐姿,才道:“我们不经常打电话,大概一个星期打一次吧。”陈志国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又问:“你知不知道康世龙干什么工作?”赵茜道:“我问过两次,他没说,我也就不问了。”她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向沈冰问:“警官,老康他……他是怎么死的?”沈冰道:“他的脖子被人勒断,具体死亡原因还得等尸检结果。”赵茜又把头低下,双手交叉放在肩上,轻轻抚摸自己的脖子,又哭了。女店长带了几个工人回来,几个工人抬着一张两米多高的文件柜往里走,女店长走在前面不断提醒他们当心脚下,不要磕着绊着。赵茜突然背过身,把头往后扭,避开了几个抬柜子的工人。沈冰目光暗幽幽地看着她,她这一行为很怪异,像是刻意回避某人,而刻意回避的底层心理活动就是心虚。难道这几个工人之间有让她不敢见到的人?他和陈志国交流眼神,陈志国也看出赵茜的异样,他向沈冰微微点了下头,示意沈冰留在这里看着赵茜,然后他拿起桌上一只一次性茶杯,假借倒水的名义走向竖在墙边的饮水机。几个工人在女店长的指挥下把文件柜搬到了饮水机旁边,几个人又开始拆文件柜外面的纸箱子。陈志国余光扫量这几个工人,很快认出一个熟人,工人里有个年纪大的男人,五十多岁,留着胡子,戴着帽子,工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汗津津的黑色背心儿。虽上了年纪,但他身材健壮,腰背挺得比年轻人都直。陈志国道:“老冯?”男人转过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油腻腻的头发盖住了眉毛,笑道:“呦,陈警官。”男人叫冯杰,和陈志国是老相识。陈志国和他握手,道:“你在这儿上班?”冯杰道:“我在物流公司上班,来这儿送货。”女店长走过来好言提醒冯杰还有几个桌子没搬上来,冯杰拍拍陈志国肩膀说声“待会儿聊”,就带着另两个年轻小伙子乘货运电梯下楼了。陈志国向女店长问:“刚那个姓冯的,他常来吗?”店长道:“您是问冯师傅?对对,我们店的货都是他送。”陈志国撇回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赵茜:“跟着他的那俩小伙子也常来?”店长:“他俩我没印象,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过来。”既然那两个年轻人是第一次过来,那赵茜回避的人只能是冯杰。陈志国又问:“冯师傅和赵会计认识吗?”店长笑道:“他们当然认识,冯师傅来送货经常碰见赵会计,我还常看到他们俩聊天。”等冯杰带着人搬完货,陈志国要请他吃饭。面对老朋友的邀请,冯杰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把车钥匙扔给一个小伙子,让他们开车返回,自己留下和老朋友叙旧。“那边还有个熟人。”陈志国故意把冯杰领到沈冰和赵茜面前,指着沈冰问他,“老冯,还认不认识他?”沈冰没立即认出冯杰,直到冯杰把帽子掀掉,露出脸来,沈冰才忙起身和他握手:“冯师傅,好久不见了。”冯杰笑道:“是沈冰吧?一晃六年没见了,你壮实不少啊。”说着往左右看了看,“大海的徒弟呢?他来了吗?”沈冰笑道:“我们周队没来,早知道会碰见您,我就多带一盒茶叶来了,记得您和陈师傅都爱喝茶。”冯杰笑道:“大海最爱喝茶,他简直是视茶如命。周行当年工资少,还月月给他搜罗好茶叶,把我和老陈羡慕的也想收个关门弟子。”冯杰曾经也是刑警,和周行的师父石大海同属刑侦支队。周行一毕业就跟着石大海,由石大海一手带出来。六年前的一场厄难,石大海因公殉职,冯杰主动离职退出了警察队伍。这六年以来,冯杰几乎断绝了和昔日所有同事的联络,时隔六年,沈冰还是头一次遇见他。三人寒暄时,赵茜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单薄的脊背往下弯驼着,一副扭捏又局促的模样。冯杰突然笑着叫了她一声:“赵会计。”赵茜像是给针狠狠刺了一下,浑身一哆嗦,露出个僵硬的微笑:“冯师傅。”冯杰道:“大妹子帮帮忙,把上个月的帐给我们结了吧,结了账我请你吃饭。”赵茜拨了拨头发,低着头始终没看他:“好呀,这两天我就给你们财务打款。”陈志国旁观了两人的互动,发现赵茜始终不敢抬头正视冯杰,那神气绝不是惧怕冯杰,而是惧怕在场两个警察。陈志国说是要和冯杰叙旧,便把冯杰领到就近一家川菜馆里,大中午客人不多,桌子空了一大半。三个人坐下点了一大桌菜,还要了一瓶酒。沈冰在陈志国点完菜后就装作上厕所,悄悄拿走单子到前台结了账,结完账回来,听到陈志国正在解释他们俩去家具城找赵茜的原因。“赵茜的前夫,康世龙死了。”陈志国说。冯杰向服务员要了一把蒜,右脚踩住没人坐的凳子,两只长满厚茧的粗糙大手麻利地剥着蒜衣:“嗳?赵会计的前夫?咋回事啊?”陈志国给他倒了一杯茶,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看着他说:“被人杀了,尸体埋在郊外林子里。怎么?你认识康世龙?”冯杰神色唏嘘,叹了声气,道:“赵会计托我给康子找过工作,我就把他带进我们物流部,但是康子心性不定,干了一个月就不干了。哎,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儿。”他很快剥了一把嫩白的蒜瓣,把蒜瓣分给陈志国和沈冰,问道:“你们抓着凶手没有?”陈志国道:“今天才发现尸体,刚立案。”冯杰“哦”了一声,又抓起一头蒜开始剥:“谁负责这件案子?”沈冰看着他,道:“是我们单位。”服务员端上一盘折耳根拌猪头肉,冯杰招呼他们吃菜。沈冰和陈志国都吃不惯,夹菜时都避开折耳根。冯杰哈哈一笑,几筷子把折耳根全都拨到自己碗里,大嚼大咽,道:“你们也像我一样,搬一天货就啥都不挑了。”猪头肉也沾了折耳根的味道,陈志国实在吃不惯,便放下筷子,道:“老冯,你和康世龙生前关系不错。所以我得问问你有关康世龙的情况。”冯杰道:“你问吧,不过我跟他也就喝过几次酒,恐怕帮不上你们的忙。”陈志国:“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冯杰不假思索道:“上个星期,我俩还有几个朋友一块儿喝酒。”陈志国又问了几个问题,冯杰的回答用三个词可以概括:不熟、不常联系、他的事儿我不清楚。服务员上了两道热菜,冯杰似乎突然感性了许多,看着一盘酱肘子叹了声气:“看看咱们两个老家伙,只少了大海一个。”他提起往事,陈志国也不好继续询问康世龙,也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咱们三个一起毕业,你们俩进了支队,我去了派出所。大海最有本事,眼见着就能从副中队长提正,没想到……天灾人祸啊。”冯杰低头不语,饭桌上弥散着哀默悲伤的气氛。陈志国抿了一口白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敦,突然问:“六年前从你和老海手上逃走的犯人叫什么来着?”冯杰把一颗滚圆的蒜瓣儿塞到嘴里,嘴皮上两撇粗厚的胡子上下翕动,嘴里咯吱咯吱的响,说话时像是在咬牙切齿:“展羽。”陈志国点点头:“对,叫展羽。他杀了一个叫唐樱的女人,老海也死他手上。”沈冰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这桩六年前的往事。犯罪嫌疑人展羽在押送途中袭警逃走,当时负责押送展羽的刑警是石大海和冯杰。展羽杀死石大海,重伤冯杰。后来冯杰因为这件事引咎辞职。展羽却一直潜逃至今,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沈冰有意活跃气氛,提起酒杯敬两位老前辈。三人喝了杯酒,气氛还渐渐缓和下来。这顿饭吃了一半,沈冰接到一通支队打来的电话,随后就向两位前辈请辞,陈志国道:“我坐你的车走吧,待会儿省得打车。”冯杰把陈志国送到餐馆儿门口,向俩人挥挥手,目送沈冰的车开走。他回到桌边坐好,从兜里拿出几分钟前就开始震动的手机,接通了电话:“弟妹。”赵茜在电话另一边不停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冯杰用手捏起花生米扔到嘴里,吐出花生红色的皮,像是啐出几口血。他面无表情地吃了一会儿花生米,赵茜的情绪才勉强稳定下来,哽咽着问:“冯大哥,老康,老康怎么会死?”冯杰不停地嚼嘴里的花生,像是把牙给嚼碎了:“弟妹你放心,康子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赵茜:“是不是……是不是前两天我打老康的那部手机,接电话的那个人?”冯杰捏着一颗花生米顿住了:“你把康子还有一部手机的事儿告诉警察了吗?”赵茜:“没有,我没说。”冯杰松开手里的花生米,才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盐粒,道:“你和康子已经离婚了,无论警察问你什么问题,你都说不知道。”赵茜又开始哭:“我明白,我明白。冯大哥,你可千万得给我一个交代啊。”冯杰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桌上。他看着桌上一盘红彤彤的酱肘子,用黢黑的两根手指捏起一块酥烂的肉皮,温热的触感像是猪刚死去时的皮肤。这是石大海最喜欢的一道菜,他和陈志国去石大海家里做客,石大海还曾亲手做酱肘子招待他们。他把肉塞到嘴里用力咀嚼,红色的酱汁挂在他嘴边,像极了血。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到让他想起了石大海做的酱肘子,也想起石大海临死前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他知道展羽回来了,他也知道杀死康世龙的人正是展羽,但是陈志国等人还不知道。他必须在警察抓到展羽之前将展羽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