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水面
“小姑娘离爸爸近一点。”照相馆里,丛丽媛和简东林坐在一张风景幕布前,简骋站在从丽媛身边,简月站在简东林身边。摄影师架着相机对着他们,两边是刺眼的照明灯。简月离简东林有点远,只有半边身子入镜,摄影师嚷着让她靠近简东林。简东林也向她伸出手,笑道:“月月,站过来。”靠近简东林对她来说是件难事,在简东林身边的每分每秒都很难熬。但是她不敢不从,只能朝他挪了两步。简骋想保护她,便说:“爸,我和姐姐换个位置吧。”简东林把脸一板,朝他骂道:“你给老实站着,哪儿都有你说话的份,看我回家抽不死你!”他粗鲁地把简月拽到身边,抱起简月放在腿上,对摄影师喊道:“快拍。”摄影师让他们笑一笑,但是简月笑不出来,因为简东林那只藏在她身后的手悄悄钻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的手掌满是潮湿粘腻的手汗,像一条从隐瞒潮湿的草丛里爬出来的毒蛇。摄影师拍完照片,简月立即从简东林身上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发现母亲和弟弟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发现刚才的照相馆消失了,摄影师也不见了,她像是掉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色盒子里。“月月,快把弟弟带走!”不远处,丛丽媛用一根旧皮带勒住了简东林的脖子,两个人瘫在地上,都在撕扯、挣扎。简骋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姐,妈快坚持不住了,我得去帮她。”丛丽媛和简东林的身影不断被拉远,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拖着他们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倘若简骋过去了,或许也会被拖到深渊里去。她想阻止简骋,但是简骋却用力甩开她的手,跑向丛丽媛。她连忙去追,可怎么也追不上简骋,简骋越跑越快,越跑越远,而她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她逐渐没了力气,筋疲力竭地跪在地上,看着简骋模糊远去的背影,无助地大喊:“骋!”呛啷一声,风把窗户狠狠关上,玻璃险些被震碎。简月惊醒,发现自己没有被困在那个黑色匣子里,而是被困在一间办公室。她往窗外看去,已经入夜了,下了一天的雨也终于停了,蓄满水汽的冷风沿着没关紧的窗缝往里钻,吹得人浑身湿冷。她想去关窗,但是实在打不起精神,也没有力气,只好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换下了身上的湿衣服,穿上师小冉去女警宿舍给她找来的一件卫衣和一条运动裤。她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从雨巷里出来就来了支队,那时周行还没回来,沈冰和洪途几个骨干全都不在队里,她只好暂时分配工作,让小党带人去医院看着季潮平,U盘交给小师,让技术队调查U盘里的内容和冷微澜的去向。所幸这群人还听她的,一一按她说的做了。然后简月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会议室等着,等周行回来审问她。她本想保持清醒,但挨不住脑袋里一阵阵眩晕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看看手表,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窗外已夜幕四合,风疏雨歇。门外的楼道里不停有人走来走去,人声嘈杂又忙乱。简月听了一会儿门外的动静,听着听着又开始头晕,便阖上眼养神。她没听到会议室房门被推开,师小冉端着一桶泡面走进来,轻声叫她:“月姐,月姐?”简月听不真切,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叫她,睁开眼睛看到师小冉站在她身边,就问:“周行回来了吗?”师小冉道:“他早回来了,在楼下忙呢。你饿了吧,把面吃了。”简月把披散着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耳朵听她说话,但是耳廊深处忽强忽弱响着耳鸣,听到的声音也又闷又沉,便道:“小冉,你到我右边儿,你在这儿说话我听不清楚。”师小冉绕到她右边坐下,问道:“你耳朵怎么了?”简月没胃口吃东西,但是她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体力流失很严重。她拿起叉子搅动泡面,道:“被季潮平打了一拳,可能鼓膜穿孔了。”师小冉:“这么严重?那得赶快去医院看看。”话音还没落,周行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小侯,小侯还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周行看了眼简月,问师小冉:“谁要去医院?”师小冉道:“月姐的耳朵被季潮平打伤了,现在听不到声音。”简月刚吃了一口面,听到师小冉这句话,险些把面条咳出来,笑道:“没有这么严重,还听得到声音,只是听不太清楚而已。”周行走近了看着简月,她披散着潮湿的头发,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嘴角破了,颧骨有伤,左眼下眼睑充血红肿,总而言之她受伤不轻。简月余光瞥见周行在看着自己,眼神沉邃,让他分辨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她装作没看到,埋头吃面。周行绕到她对面坐下,问道:“去医院看过吗?”简月道:“还没有。我拿回来的U盘你看过了吗?”周行:“看过了。”简月:“里面是什么?”周行很严肃,脸上没有公事公办以外的情绪:“这是冷微澜给你的?”简月回答地也很认真:“对,我和她从季潮平的夜总会逃出来之后她被一辆车带走了,临走前扔给了我那个U盘。”她说的句句是实话,但是周行却不得不怀疑她:“为什么不立即报警?”简月对上他冷峻的目光,有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定住神,道:“手机进水了,无法开机。我也想过去附近的派出所,但是派出所没人认得我,我报案的话还不如回到支队找熟人。而且我记得车牌号,我已经告诉小冉——”周行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很强硬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会去季潮平的店里和季潮平见面?”简月:“我在逛商场的时候碰见了孟徽音。”提到孟徽音,她不禁想去看周行的脸,但是垂着眼睛没有动弹,“孟徽音在定制结婚的钻戒,却说不出未婚夫是谁。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也担心她被欺骗,所以想弄清楚是谁要和她结婚。我想起孟徽音跟我说过季潮平是她的男朋友,季潮平有可能就是要和她结婚的人。所以我想找季潮平问清楚。季潮平让我去他夜总会找他,我就去了,结果我发现他把冷微澜关在办公室里的暗室里。他也在找被冷微澜藏起来的女孩儿,但是冷微澜没有告诉她。后来......后来我和冷微澜逃了出来,我想把冷微澜带回支队,但是突然出现一辆车,一个男人把她带走了。”周行:“你真的想把冷微澜带回支队?”简月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皱眉,想反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话没出口就觉得乏累,只是解释:“是的,我想把她带回支队,交给你。”周行拿出一张粉色信笺,问她:“这是什么?”简月:“我在季潮平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我在婚戒店看到孟徽音拿出过一首写了情诗的信纸。那张信纸的款式颜色和字迹和季潮平夹在书里的信纸几乎一模一样,我觉得可疑,就带回来了。”周行道:“我让人做了笔迹鉴定,孟徽音提供的检材和你带回来的检材中的笔迹相似度极高,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写的。”简月很诧异:“你拿到孟徽音的那封信了?”师小冉解释道:“刚才周队把孟徽音带过来问话了,还有孟太太陪着她。我们在孟徽音身上搜到了那封信。”简月心里陡然不安,对周行说:“你这不是变相的羁押吗?如果孟局知道你扣住孟徽音和孟太,你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你会有很大的麻烦。”小侯道:“简老师你别急,我们有证据证明季潮平和六年前的稻草人连环杀人案有关联”简月:“什么证据?”小侯:“你带回来的U盘就是证据。”简月至今还没看过U盘里的内容:“我能知道里面是什么吗?”小侯去看周行,得到周行首肯,才道:“当然可以。”简月想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用他的电脑查看U盘,但是脚一沾地想起自己在雨巷里跌倒扭到了脚,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零零碎碎的伤,便道:“小侯,麻烦你坐过来,我脚崴了。”小侯答应一声,抱着电脑坐到她身边去了。周行听到她又崴了脚,脸色更沉,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到窗边,拿出手机给留在医院里看守季潮平的部下打电话。小侯从电脑里一一调出资料,道:“刚才周队在楼下和我们开了个会,把所有线索都梳理清楚了。你拿回来的U盘里有一个账号和密码还有一串登录网址,这个网址是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亚瑟海湾网站的登录网址。”小侯坐在她左边,她不得不和小侯挨得很近,才能清晰听到小侯说话:“亚瑟海湾?”小侯:“对,就是之前在枪击案和赵海升案出现过的亚瑟海湾。我们用账号和密码登录成功了,亚瑟海湾所有会员用户全都是实名注册,但是严格保密不对外公开,除了管理员和账号持有者之外没人知道会员的注册信息。我们查到了这个账号的注册信息,发现是用冷微澜的身份注册的。”听到冷微澜的名字,简月耳朵里又响起一声嗡鸣,伴随尖锐的疼痛感,像是有人拿着锥子往她的耳朵里刺。她疼得捂住耳朵,脸上血色褪尽。小侯见她脸色不好看,便问:“简老师,你没事吧?”简月缓了缓,道:“没事,你接着说。”小侯道:“冷微澜的账号和站内两个账号有过来往,其中一个账号昵称叫做稻草人,冷微澜的账号在14年10月23号给稻草人的账号转过100万虚拟币,就是站内流通的货币,可以提现成美金,网站收百分之六十的手续费。”简月:“她为什么转给别人这么多钱?”小侯:“这就是我要说的最重要的事,我们怀疑冷微粼在站内买凶杀人,买的凶是稻草人账号的持有者,杀的人是唐樱。”简月用力按住耳廊,想以毒攻毒把疼止住,但是不可名状的疼痛就像打地鼠一样在她的身体里乱窜,让她躲也没处躲,避也没处避,只能硬生生的挨着。“有证据吗?”简月问。小侯:“这是冷微澜和稻草人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稻草人发了一张唐樱被割断脖子,插入稻草的照片,和稻草人连环案中的受害者一样。你看看。”他把电脑屏幕转向简月,简月却低头不看,道:“你是说,唐樱也是稻草人连环案的受害者?”小侯:“对,杀死唐樱的凶手不是展羽,是稻草人连环案的真凶。而真凶也不是六年前落网的丰玉林。”简月没有再听下去,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有些茫然在会议室里看了一圈,像是在找出口:“我,我有点不舒服,我要去卫生间。”她快步走出会议室,穿过楼道,走到楼梯间在台阶上坐下,无力地倚着栏杆。她不是想找个地方发泄情绪,心里也没有情绪需要发泄,疼过头了反而没了知觉。她只是在想:冷微澜为什么会害唐樱?因为她吗?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不,她做错了很多事,从眼睁睁看着丛丽媛杀死简东林那天起,她就错了。所以她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受难,而且因果循环的报应——可是唐樱做错了什么?唐樱没有错,唐樱是受她连累。对,她是罪魁祸首,她才是害死唐樱的元凶。有人过来了,站在她身后,她以为自己堵住了楼梯,便朝旁边移了移,但是那人没有走下来,还是站在她身后。简月闻到很熟悉的洗衣液留在衣服上的淡香,才知道来人是周行。周行道:“小侯刚才没说完,稻草人的账号主页是一张指纹图片,经过在指纹库里比对,那枚指纹和季潮平右手食指的指纹一致。而且我在康世龙家里找到一块沾有稻草人连环案最后一名受害者血迹的碎玻璃,玻璃上也有指纹,虽然不完整,但是现存的部分也和季潮平右手食指指纹重合。”简月:“季潮平是真凶?”周行:“根据目前搜集到了线索和证据来看,他有重大嫌疑。”他的手机响了,进来一条微信,周行看过微信,道:“季潮平醒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医院。”简月站起身踩着台阶往上走,但是心神恍惚,踩空了,人摔在了栏杆上。周行连忙冲下去扶住她的胳膊,简月站稳了,道:“谢谢。”说着就要把他的手臂推开,但是周行非但不松手,还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自己身前,和她站得极近,嘴唇几乎碰到她的额头。周行一向端正庄重,从未有过失格的言行,此时的举止对周行来说已然是失控了。周行仅仅只是拉着她的胳膊,和她近了些,再无其他暧昧的举动,但是简月却能感知到,周行其实是想拥抱她。他虽然失控了,但是失控的很克制。简月呼吸渐重,颤抖着说:“放开我。”周行缓缓低下头,嘴唇擦过她潮湿的头发,像是在压抑某种剧烈的欲念,这让他万分痛苦,但是他无可奈何,“对不起,我很抱歉。”简月:“为什么道歉?”周行:“为了我的无能为力,还有发生在你身上所有的事。”简月自认是极坚强的人,但是周行总有办法让她变得软弱,周行寥寥两句话,就能让她在心里建筑的高墙默默崩塌。脸上又湿又凉,她胡乱抹了两下脸,挣开周行的手,快步离开了楼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