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桥洞
0四点一刻的华人城,介舒推开餐厅后门,蹲在巨大的灰色垃圾箱旁边抽烟。日光被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照亮了她围裙上的生肉残渣。因摄取过多垃圾食品而走样的身型投影在沥青地面上,轮廓活像个俄罗斯套娃。如果不是两个交谈的金发妇女路过她时,突然中止对话并加快了脚步,她都快忘记自己大口往肺里吸入尼古丁的同时,也正品嗅着空气里的腥臭。如此自如,大概是因为她自己身上也散发着差不多的气味。想到热腾腾上桌的美餐和泔水桶里发酸发臭的东西本同属一源,她就忍不住发笑。1生菜叶子挤满水池,沾了水就算洗过,几秒功夫便被红色塑胶手套一把捞起。楼粤灵抬臂挠挠额头,顺便捡起掉在油腻瓷砖上的菜叶,随手混进洗干净的菜堆里。用擦过地的抹布洗盘子,故意不把蔬菜洗干净,往饺子肉馅里吐口水,再远远看着这些标价不菲的菜色被吃下去,是她小心翼翼的恶趣味。“你看看那叶子上的泥。”她被吓了一跳,闻声回头,发现是介舒抽完烟从外面回来,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我当是老洪来了。”楼粤灵甩掉那叶上的泥点,又塞回原位。介舒戴上帮厨头巾,走到另一水池边继续洗鸭架:“你这么怕洪恳,还敢搞小动作?”“不就洗菜的事吗?这算什么小动作。”楼粤灵在围裙上擦干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介舒瞥了她一眼:“我没说这个。昨天算账少了五百镑,后来兼职那学生自己垫上了。”楼粤灵背过身,靠在冰箱门上:“那怎么了?”“他时薪才七镑。”“所以呢?”介舒放掉脏水,声音不高不低:“我知道是你拿的,而且我拍下来了。”楼粤灵僵着脖子转过来,并着牙发出“嘘——”的声音示意她闭嘴,眼睛迅速望了一眼门口。“你想怎么样?”“分我一半,我就把视频删了。”楼粤灵冲她翻了个白眼道:“只剩一百了,要不要?”“钱花得还挺快……两百,不能再少了。”“我房租实在付不上了,你体谅体谅。”楼粤灵面露难色。介舒面无表情道:“洪恳要是知道了,可就不只是两百的事了。”楼粤灵犹豫片刻,叹着气撇开头,妥协道:“知道了,你别在老洪面前多嘴。”2陈辛觉下了夜班就一刻不停地冲到公交站,却还是错过了回公寓的末班车,他都数不清是这个月第几回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选项,要么步行一个多小时,要么打个车。前者的风险是途中可能遭遇抢劫,这个时间点,这条路线,被抢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他身上有一部陈旧的苹果四和三十镑现金,跟上回被抢的时候差不多,最坏的打算是身上的外套也惨遭毒手。后者的问题在于,他昨天因为收银失职损失了五百镑,打车对于此刻的他似乎有些奢侈。虽说被抢劫的损失和打车的代价不相上下,但考虑到不被抢的那百分之三十概率,他还是决定赌一把,用走的。乌黑的夜空中飘着灰色的云,连锁超市门口站着魁梧的黑人保安,每隔十米就有一家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口聚集着端着酒杯抽烟的男女,音乐声震荡着飘到街上。走出还算热闹的市中心,世界陷入寂静,风推着他向前走,道路两侧只剩昏黄路灯提供照明。陈辛觉快步穿过喷满彩色涂鸦的桥洞,踢开步行道中间金属色的笑气罐子和玻璃酒瓶,空气中还残留着异味,闻起来像是茅厕着火。他远远看见电箱围栏下面团坐的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性,出于警惕,他把手伸进书包去拿防身喷雾,同时摸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是一个信封,不太厚。他退回桥洞,半开着包,借涂鸦墙上的白条灯去看那信封里的东西。是钱,五、十镑的面钞,粗看一眼,总数得有几百镑。来不及细数,他迅速把信封藏在书包夹层里,回头往市中心走。三十被抢了还能自认倒霉,这来路不明的几百块被抢就亏大发了。不过他还是慢了一步。那四个裤子只包了一半屁股,彩色内裤裸露在外的男人跟上他,口音浓重得他听不懂。陈辛觉拉开书包,把磨损严重的黑色钱包掏出来,递了过去。那四个人看见里面的三十镑钱,笑得很开心,又伸手问他要手机。陈辛觉出示了那只屏幕碎了一个角的果四,一脸破罐破摔。他们笑得更开心,接过手机嘲笑一番,撇撇嘴说不要,还想看他的书包。陈辛觉忐忑着松开手,任凭他们去翻包,他那只书包内侧的布料被用得松松垮垮的,一般人很难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夹层,更不用说这几个吸嗨喝大的。如他所料,他们把包往地上一丢,不太满意,讥讽了一把受害者的贫穷才离开。陈辛觉捡起包,拍了拍上面的灰,用手机叫了辆优步。坐在车上时,他手在包里偷偷数着钱,还时不时抬眼观察司机的视线。整整五百镑,这不是个小数目,还正好和昨天对账的空缺数额对上了。洪老板白天才骂过他手脚太慢,结工资照例不是今天,也没有说要辞退他,没有理由一下给他这么多钱。另两位帮厨姐姐,胖的那个平时总是板着脸,要不就是在埋头干活,要不就是偷懒在外面抽烟,看起来不大好相处,他们几乎没说过话。而楼姐看起来挺温柔,平时笑嘻嘻的,午休还会专门来提醒他吃饭,零食点心也时不时给他分一份,大体上对他不错。昨天对账数额不对的事除了他本人应该只有这三人知道,排除掉前两个,基本只剩楼姐了。陈辛觉心想,或许是她知道自己犯错垫付了钱,虑及他的生活处境,故而出手相助。3陈辛觉租住的公寓算中高档,他找房子时正好有同学临时回国,便以极低的转租价租下了一间房,和室友共享厨房和浴室,包水电,前台友好,安保一流,邻居基本都是经济条件很好的留学生,需要打工赚生活费的估计也就他一个。刚走出电梯,他就听见了喧闹的音乐声。不仅经常开派对的隔壁房间大门敞开,他住的那套房也开着门,两边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不悦地看了一眼时间,已然过了零点,明早他还有课,而眼前的盛景似乎才刚刚开始。在门口徘徊的片刻,身后电梯门打开,又有一批肤色各异的学生提着酒涌了出来。陈辛觉大步穿过陌生的人群,径直往自己房间走。一推开门就撞上一对陌生男女在他床上亲作一团。他猛地往衣柜门上拍了一掌,吓得那二人从床上弹起来,讪讪地退出了他的房间。陈辛觉把书包丢在地上,推开窗想散散房里的酒味,又拿着衣服准备去洗漱,然而连厕所都被聊天的人占领了。他忍着怒气在房子里找了一圈,仍没发现室友的身影,倒是在厨房里发现一个陌生女孩,正当在自己家一样烤着披萨,便问她:“你看见季归豫了吗?”那女孩指了指对门:“他好像在隔壁。”虽然当了一个月邻居,陈辛觉每天早出晚归,并没有见过隔壁的住户,也不知道季归豫和邻居是朋友。陈辛觉点点头,走到门边,一看见对门更加密集的人群,又止步退回厨房。女孩毫不客气地翻着抽屉,找出隔热手套,正半蹲在烤箱前面,见陈辛觉回来,笑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儿?”“我想洗澡睡觉。”“那你回家去啊,干嘛还跟他报告?”“……这就是我家。”“哦,你就是他那勤工俭学的室友啊,听说你成绩特好,准备读博?”陈辛觉没有否认,反问道:“你是他同学?”“对。”“你叫什么?”“关宜同。”关宜同没顺势问陈辛觉的名字,他有些尴尬,垂眼看见她脚上穿的古琦,更觉不自在。他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她却开口:“陈辛觉,你要吃披萨么?”“你知道我名字?季归豫说的?”关宜同似乎察觉到他的心思,抿了抿嘴,像是在憋笑。陈辛觉顺着她缓缓抬起的手指低头看向胸口,才发现自己下班太急,连名牌都忘了摘。4早晨七点多,季归豫被身上的烟酒味熏醒,睁眼发现在自己房间里,他懵了一阵,只记得昨晚上找了很多人喝酒,至于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反胃极了,起身走去浴室,门却锁着,传出水声。季归豫敲了敲门:“你快点儿,我急着上厕所。”门内冲水声依旧,却没人回话。季归豫在门口来回踱着步,逐渐失去耐性,直接出去敲隔壁的大门。俞庄嵁倒是很快来开了门。“借你厕所用用,”季归豫往门内看了一眼,注意到边上的高跟鞋,“方便么?”“方便。”俞庄嵁松手让路。季归豫上完厕所顺便洗了把脸,出来发现俞庄嵁在餐桌上给他倒了咖啡,高跟鞋也不见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觉得苦,打开冰箱拿出牛奶,边倒边说:“你可以啊,昨晚上散场都几点了,还有女孩留宿。”伴着搅水声,俞庄嵁从洗衣间出来,在水池边挤了洗手液,仔仔细细洗着,指甲缝也不放过。季归豫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在客厅里晃了一圈,眼睛瞄着卧室,发现连床单带被套都拆了。俞庄嵁擦干手,蹲在地上收拾酒瓶,突然说:“你下回搞活动之前跟室友打声招呼,免得闹出不愉快。”“你说陈辛觉?他怎么了?昨晚上的事儿我记不得了都……他生气了?”俞庄嵁道:“有人喝大了,看见他名牌就把他当服务生,直接把喝空的酒杯往他手里一放。”季归豫不明所以:“这不就是误会嘛,那人道歉了吗?”俞庄嵁无语地嗤笑一声:“没有。”“这不好吧,是谁啊?我认识么?”俞庄嵁看着他,语气中不无同情:“你啊。”5楼粤灵正拍着苍蝇,听见开门声,正想说还没开始营业,回身却发现陈辛觉站在后面。“你今天也来兼职?不上学么?”陈辛觉环视四周,确认前厅没人,才吞吞吐吐地说:“那五百镑……”楼粤灵心头一惊,笑意凝在脸上,攥着拍子的手都紧了些。“我不能要,”说着他把信封拿了出来,塞进她围裙口袋里,“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我自己工作失误,应该赔的。”“这是干嘛?”“我问过洪老板了,这不是他给我的。”没等楼粤灵回答,陈辛觉就看着时间急匆匆地往外走:“我还要上课,就先走了。”介舒沉默地站在传菜口边,听完二人对话,眼看着楼粤灵等陈辛觉一走,就火速把钱塞进衣服内袋里。楼粤灵正鬼鬼祟祟着,介舒突然“哇”地喊了一声,吓得她整个人都晃成了波浪形。“你喊什么啊!”介舒见她慌成那样,心里便快活许多,只说:“好大一只苍蝇,恶心到我了。”6竞争法下课之后,俞庄嵁和季归豫一起取了车往市中心去。见季归豫时不时翻出手机发消息,俞庄嵁问道:“你那室友还是不回消息?”“对啊,全部已读不回,脾气真够大的,我都发了十几条对不起了。”“晚上他总要回去的。”“我忧虑啊,谋杀室友案那么多,他又看起来挺阴郁的……”“他在哪上课?”“不知道,我发消息问了,他不理我。”“放学之后呢?”“他在一家川菜馆打工,要不我们杀过去顺便吃个饭?”7削完最后一颗土豆,介舒脱掉手套,忍着脖颈和屁股的酸痛站起身,对楼粤灵说:“我去买根巧克力,马上回来。”楼粤灵面露鄙夷:“巧克力?你不怕变得更胖吗?”“怕什么?”介舒掀开门帘,数着零钱往外走。磨砂玻璃门边,洪恳正在给他那只招财龟喂生肉,见她穿着工作服往外走,并不惊讶:“你去买吃的?”“嗯,需要我带什么吗?”“给我买包烟,”他拿了一张纸钞递给她,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上滑过,“找的钱留着吧。”“行。”介舒没看他眼睛,开门时迎面撞上来早了的客人。学生模样,年轻,高挺,精神中带点作息颠倒的虚浮。她早洪恳一秒开口:“抱歉,晚市还没开始。”那学生小幅摇头:“请问陈辛觉在么?”“不在。”介舒说完便侧身想出去,拉开另一边的门才发现外面还站了一个。匆匆对上一眼,介舒低下头,走进隔壁的超市。排队付钱的时候,那两个人又出现在她后面。介舒佯装翻看通道两侧的口香糖货架,余光正好能瞥到他们,二人并排站着,就像一堵墙。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她觉得刚才门外的那个人好像一直在打量她。把口香糖都看了个遍,她站回原位,直觉后面的眼睛还在盯着她。正思考着要不要扭头问一句“看什么看”,却听见之前问话的那个开口道:“庄嵁,要不回家煎牛排吃吧?”前面的客人收拾好东西离开,队列却没往前挪动,空出了一大截。收银员见那位身材丰满的女孩久久愣在原地,挥手提醒着:“小姐?”直到身后的人轻戳了一下她的肩膀,介舒才回过神,闷头把手里的巧克力棒放到传送带上。“还需要其他吗?加三镑可以换购……”“不用了,”她打断收银员的机械促销,伸手去口袋里拿钱,摸到洪恳给的纸钞,又压低声音,像是怕谁听见,“再来一包黄鹤楼。”收银员的找钱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眼前就没了人。季归豫调侃道:“这大姐好奇怪啊,看着有点凶,还有点憨。”他望向俞庄嵁,没在那张脸上找到笑意。“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么?”“也不是……就是打扮得看起来挺老气……”俞庄嵁没回话,走在前面刷卡结账。季归豫火速装了东西跟上去,追问道:“怎么了?你认识?”“像一个认识的人。”“那不打个招呼?”“应该不是,那个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