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酒池

0

背脊发麻,腰部尤甚。

介舒还在庆幸帽子削弱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倒地的尴尬,有个不识相的人突然无礼地一把扯开了她仅有的遮蔽物。

大脑像是被强制重启,白炽灯光使眼前的画面亮的缺少真实感。

不同于打量陌生人,她条件反射地在这张靠得很近的熟脸上倒推着寻找记忆点。

庄嵁应该有一双长而舒展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纯真又无辜,笑起来会变成月牙,憨透了,从前她就是因此不由自主想把他弄哭。这对眼睛没变,没了镜片的阻碍好看了许多,此刻嵌在发红的皮肤里,透着微醺醉意,与清澈二字毫不沾边。

下巴那道不太明显的凹陷也在,只不过上面多了薄薄一层胡茬。

他可真香,还学会喷香水了现在。

介舒暗自吐槽着童稚的幻灭,接着听见他问:“需要去医院吗?”

她干咳着摇头,把帽子盖回原位,切断视线交流,自己晃晃悠悠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那一下其实挺狠,撞得她胸闷气短,也不晓得万一内伤延迟发作,死在家里多久才能给人发现。

被遮挡了一半的视野边缘,能看到庄嵁蹲在那捡着滚落在地的啤酒和西红柿罐头,麻利地一一塞进她的袋子里,当代雷锋似的。

“丢东西了吗?”

她摸了摸口袋,手机钱包都在:“没有。”

店员迟一步才围上来询问情况,提出要帮她报警,介舒一面拒绝着,一面接过庄嵁手里的袋子,道了声谢,她意识不太清醒,只想赶紧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扫了一眼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反光镜,发现庄嵁也在看着她。

他边上还站了一个女孩,年轻时髦,身材姣好,这个时间一同出没,大概率是恋爱关系。

孩子真是长大了,还会处对象了。

她难以想象庄嵁的那种场面,打啵儿之类的。

1

走到何如雎家楼下,她在前面刷了卡推门进去,后面的人却没跟上。

“时候不早了,你上去吧。”俞庄嵁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平淡。

何如雎不解地拨了拨刘海:“你大晚上约我见面,就是为了绕一大圈去逛个超市?”

“你想喝的酒不是买到了么?”

她把玩着手里的琴酒瓶,探问道:“你不上来跟我一起喝吗?”

俞庄嵁笑笑:“今天不了。”

“那……你明天有没有空?我看中一个小羊皮的包……”

“用我给你的卡吧。”

2

楼粤灵换好工作服,正坐在更衣室里吃着三明治,介舒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来,在桌子上清出空地,把挎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粗一看有发票、钥匙、钱包、不明塑料袋、吃了一半的巧克力,硬币还噼里啪啦地滚了一桌。

“你干嘛呢?东西丢了?”楼粤灵走到桌边,边嚼边问。

“嗯,”介舒在有限的物件里无谓地翻找着,“找不着ID卡了。”

“最后一次用卡是什么时候?”

介舒啧了一声:“昨晚买酒刚用过……我记得我收回来了……”

“补办要等好久呢,你要不要赶紧去挂失?”

“我下班再去那超市问问吧,”介舒把东西塞回包里,弯腰去拉自己的柜门,一时牵动了背上的瘀伤,倒抽一口凉气。

楼粤灵观察着她僵硬的动作道:“你腰又怎么了?”

“不小心扭到了。”介舒无意再提昨晚的经历,脱了外套换上工作服。

“我跟你说,你现在真的太胖了,所以爬上爬下干活容易受伤。刚认识那会儿你多瘦啊,受什么刺激了整天暴饮暴食……街上这么多好看男孩,你年纪轻轻的,不想谈谈恋爱吗?”

介舒把头发扎起来:“男的都不喜欢太胖的,对吧?”

“当然了,你换位想想,你愿意和一个胖人上床么?脱了衣服,肚子上有五层肉。”

介舒沉默一阵,对着柜子低语道:“还差三层。”

楼粤灵没听清楚她的话:“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笑得古怪:“我说,好久没吃炸猪排了。”

3

介舒吃完午饭照例坐在餐厅后门外抽烟,转角有个黑发女孩正被传教的西装老外拦着聊天,脸上满是被金发碧眼男人热情攀谈的惊喜与羞涩。

洪恳也推门出来,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听说你把身份证弄丢了?”

“一时找不到。”

“哦,”洪恳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需要帮忙的话告诉我。”

“嗯,”她没转头看他,眼睛依旧盯着那个和陌生人愈聊俞欢的女孩,“你知道他们那是什么教吗?”

洪恳看了一眼:“说不准,遇到无故热情的路人,绕道走总没错。对了,最近楼粤灵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怎么?”

“她找我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

“不清楚……”介舒对着街角两人的倒影愣神,“我今天能早点走么?”

“什么事?”

“昨天摔了一跤,腰疼。”

洪恳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上身的确僵直着,便说:“把预约的外卖送完你就回去吧。”

4

2016年深秋,南海岸长久而剧烈地刮着沉闷的风,裹挟着腥咸又潮湿的海味。

由南至北的列车上,介舒被各式体味笼罩着穿过拥挤的人群,远远就看见有个亚裔男子占了她的座位。

她摘下一边耳机,先用英文说这是她的座位,对方却直接讲起了中文:“抱歉,我的座位被那老太太坐了,看这儿一直没人所以……”他边说边收拾东西站起来,壮得像熊,稍显憨厚的粗嗓门。

“没关系。”她礼貌回答。

乘客摩肩接踵的走道,突然多出一个大块头男人,各人的站立空间都被挤压,前后发生推搡口角,那男人只能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介舒如愿落座,扶手边高大的阴影却一直笼罩着她,体感压迫至极。

而且他身上有股辣椒味,呛得她止不住地打喷嚏。

“不好意思啊,我开川菜馆的,刚去进了一批香料。”他指了指地上的巨大包裹。

“没事。”她微微侧头,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还在上学吧?哪个学校啊?”

“我不是学生了。”

“工作了?”

“还在找。”

“噢,”他盯着介舒的脸犹豫一番,“我这店刚盘下来,正好缺人手,你看……”

单侧的耳机里电吉他的奏鸣倾泻而出,压在鼓点上,猛烈又荒诞。

5

再一次站在这栋公寓楼下,介舒仰头看着隐在雾中的高耸建筑,迟迟没有按下传呼铃。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菜色,仿佛记忆重演。

左眼皮一阵狂跳,异样的迫切感陡然而生。

她逐键按下房号,嘟声之后,大门清脆解锁,那头依旧没说话。

大厅里回荡着乒乓球的碰击声和桌上足球急一阵缓一阵的挪杆声,介舒等电梯时朝那些娱乐设施看了一眼,年轻的男女凑成一堆,因为无聊的游戏兴奋不已,谈笑间满是挥霍时光的余裕。

她收回视线,走进电梯,望着电梯镜面里的自己,缓缓把头盔戴上,还拉下了塑料挡板。

电梯门缓缓拉开,她转过身,门外就是一堵人墙,避无可避。

庄嵁的脸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出现在她眼前梯形的画框里。

“三十七镑。”她听见自己说。

用喊价钱代替打招呼,多么冰冷的社会。

“你又来迟了。”他透过磨损严重的塑料面罩审视着她。

“您可以投诉,”她低下头,拉开腰包拉链,“请问现金还是刷卡?”

隔着头盔,他的声音又闷又低,像是有人在她颅内说话。

“你告诉我真名我才能投诉啊。”

她集中全身的精力,将这一瞬间无限放大。

电梯门自动闭合,她反手死命按着关门键,眼看视野越来越窄。

庄嵁并不惊讶,向后挪了一步,抬眼看着黑面板上的红数字渐渐变小,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这顿饭可真能吊人胃口,一吊就是九年。

他不由笑了出来。

6

季归豫在公寓底下健身完,又渴又饿,边走边往嘴里灌运动饮料。

迎面戴着头盔的外卖员来势汹汹,径直朝他走过来,他惊恐地环视四周,这个方向就他一个活物。

“这你朋友的。”

是个女声,他听着耳熟,还没来得及细问,一大袋外卖就落在了他脚边,那人也匆匆冲出了大堂。

季归豫抓起粘在袋口的单据看了一眼,买主正是俞庄嵁,估计是他提前叫了外卖,东西送到了,自己还没回到家。

正好季归豫也饿了,便提起外卖准备强行搭伙。

电梯在上升,一直到了十六楼。

季归豫更加疑惑,陈辛觉这个时间是不可能在家的,俞庄嵁也不在,谁会在他们那层楼?

电梯开始下沉,他警惕地让开了一段距离,门打开却是俞庄嵁。

“哎?你在家啊?那这外卖怎么回事儿?”

俞庄嵁见外卖在季归豫手里,直接问:“送外卖那人呢?”

“走了啊……哎?不吃饭啦?你上哪儿去?”

季归豫全然摸不着头脑,对着那快步往外走的背影喊了好几声,徒劳。

第五章 酒池
泥洹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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