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断壁
0下课高峰期,公交车内挤满了嬉笑聊天的学生,陈辛觉被周围体香剂的味道熏得头疼,把文献资料笼在大腿上,起身推开高处的窗户。坐在前座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留学生,女生歪头靠在男生肩膀上,两个人都在手机上浏览社交软件。“我去,你看这个!”男生突然把手机屏幕转向女生,从陈辛觉的角度正好也能看见。“哇,太恶心了吧……这种直播在网上……”女生厌恶地向后缩,“为什么还有血啊,自残吗?”男生看得津津有味:“可能是精神有什么问题吧。”屏幕上是路人角度拍摄的男性裸奔视频,背景能看到市中心的摩天楼。车内突然一阵骚动,好几个聊天团体开始围着手机屏幕笑,大概率是上了同城热门。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陈辛觉并不觉得惊讶,多半是哗众取众。他收回视线顺便插上了耳机,继续翻看腿上的课件。过了两站,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是楼姐打来的电话。“喂,楼姐,怎么了?”“你……你今天不用来上班了。”他察觉到楼粤灵的声音轻颤,疑惑道:“为什么?我已经在路上了。”“老板出事了,餐厅暂时歇业。”“歇业多久?”“重新开门了再通知你吧。”“好,那我先回去了。”陈辛觉挂掉电话,抬手按亮了下车提示灯。1介舒将卷帘门落了锁,久违地有空在这个时间漫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的关门时间都是七八点钟,她偶尔需要出来买东西还得请假,这回难得赋闲,却想不到要买的东西,于是她穿过步行街,一路走到了城北的公园。青铜雕像附近的喷泉池边三两聚集着市民,棕褐色的鸭群被儿童追逐着冲上细石路,肥大的灰绿鸽子密集分布在石砖广场上嚣张踱步。树叶稀疏的乌黑枝干嵌在巨大云层包裹的白日光晕中,广阔蓝天倒影在泛着金色波光的巨大人工湖里,天鹅队列拨水而过,苍穹与云影破碎。她没有逛太远,在被封为历史遗迹的断壁下找到一张无人长椅,坐下发着呆吃沙拉,没加酱。草地上飞快奔过一只松鼠,停在潮湿松动的泥土中,深棕背脊,灰白尾巴,漆黑圆眼,并在身前的手里攥着一块巧克力饼干,脖子机敏地转动着,一旦察觉到危险就会迅速逃离。介舒把碗里的干面包碎丢了过去,很快就落入了松鼠的手里,消失在旁边的灌木丛中。她看着那块空地,恍然陷入回忆。2016年冬,同一地点,光秃秃的树杈立在冬日冷阳下。洪恳插着羽绒服口袋走在一步之外,时不时用余光确认一眼介舒的位置,从走进公园起二人之间就陷入了沉默,只余鞋底在霜冻的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剐蹭声。介舒低着头,下巴埋在围巾里,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脸颊冻得发疼。“你看,松鼠。”洪恳突然开口,食指戳向草地一角。介舒看了地上那老鼠般的东西一眼,回应道:“还……蛮可爱。”“以前我读工商管理的时候,宿舍在一楼,偶尔忘记关窗,就会有松鼠钻进来偷东西吃。”“他们吃什么?”“什么都吃。帮你找的那房子,你住着没什么不方便吧?”洪恳放慢步伐。“没有,挺好的,租金也比我想象的便宜。”“那是我一大学同学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谢谢。”“签证那边也没什么问题吧?”“嗯,都办好了,也要谢谢你。”“那就好……”洪恳点点头,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儿,快速塞进她插着手的口袋里。手心忽然多出一个鹅卵石形状的发热体,介舒捞出来看了一眼,是个金属暖手宝。二人在石径上一步不停地走,吐息在冷风中,白雾飘散。从回忆中一点点抽离,在这个还算温暖的晴天,介舒却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你很冷吗?”背后紧靠着的另一条长椅忽然传来问话声。介舒闻声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位置上的人从之前的白发老太太换成了庄嵁。他侧过头来看她,鼻梁上的纯黑太阳镜将眼睛全然遮挡,叫人看不懂他的面部语言。阳光穿过断壁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留下一道明黄色的光条,与之相比,周围的皮肤都在暗处。介舒转过头,不去看他,头发垂在脸颊边,杜绝被观察的可能:“还好。”“不上班?”介舒摇了摇头,盖上手里的塑料盒,把吃剩的沙拉塞进包里。“吃这么少?”他语气熟稔,仿佛还是2010年的那个暑假。“怎么,你是想问为什么我吃这么少还这么胖么?”生硬地反问,却逗乐了他。介舒听见他的笑声,没说什么,提起包自顾自离开。背着光,他的影子就在她脚边。她加快脚步,两个平行的影子却越靠越近。“你的卡不要了?”庄嵁跟在她斜后方,距离近到她甚至能闻见他身上隐隐的香味。“我已经申请补办了。”“何必这么麻烦?直接问我要啊。”他慢速收着步伐也能轻易跟上她的速度,这与从前大不相同。介舒猛然停下脚步,庄嵁多迈了一步才刹住,回过身恰好和她面对面。“那就给我。”她伸出手,手心的薄汗在空中迅速风干。庄嵁望向她曲着的手指,愉悦感溢于言表:“我饿了。”见他并无直接归还的诚意,介舒收回手,迅速结束谈判。她闷头继续向前走,那道长影没有跟上来,只听见他在背后提高了音量。“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不算数了?”一不留神,路中间的碎石嵌入帆布鞋底,每挪动一下就能听见尖利的摩擦,脚底被硌得生疼。耳鸣骤然拉长,额头两侧也泛起一阵迅猛的酸痛。2介舒拿到驾照的那天正是处暑,她一场午觉睡到下午三点,被热醒时耳机里还在播韩语歌。家里不知为何停了电,空调因此停止了运作,房间里没多久就热得像蒸笼。介贯成接到女儿电话时正坐在庄阜旁边的车座上:“估计是区域电路检修吧,你先出去找个地方吹吹空调……嗯,注意安全,身上钱够吗?……好,晚上见。”挂断电话,庄阜手肘支在软垫上问:“小予的电话?”“对,家里突然停电了,不晓得什么情况。”“那把她接过来吧,正好庄嵁在家一个人也没劲,一起做个伴多好。”“没事,随她去玩吧,也是个成年人了。”庄阜哈哈大笑:“唉,小予是个大人了,我家这小子年纪还是太小,估计现在也玩不到一块儿了。”彼时庄嵁正在书房里伏案写作业,不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而是他自己另外买的卷子。宅电在偌大的宅子里响个不停,他刚做到英语阅读第二篇第三题,非常不想被打断思路,因此迟迟没有去接。电话铃漫长而反复地鞭打着他的耳膜,他终于还是在第四题停了笔,起身去接电话。果然是她。“小四眼,我还有十分钟到你家楼下,收拾收拾准备出门兜风。”“兜风?骑自行车?现在外面得有四十度。”他望向窗外被烈日晒蔫的树叶,不禁皱眉。“小朋友,我可是成年人!有车人士!别废话,赶紧的。”她直接撂了电话,庄嵁叹了口气,放下听筒起身去换衣服。路过餐边柜时,他顺手撕掉了前一天的台历页,接着赫然看见今日运程上血红的大字。“不宜出行。”3“你现在喜欢吃这个?”庄嵁看着面前正体不明的棕色糊状物,真诚发问。地面的青白色花砖散发着腻人的肥皂水味,香料反复熬煮的椒香则浮在其上,整间店面被红绿紫相间的荧光照亮,坐在此处就像坐在验钞机内部。“对啊。”介舒把金属容器向庄嵁推,那手柄上指纹和油脂密集,甚至还有干掉的绿色菜叶。庄嵁直视着她的眼睛,笑说:“那你为什么不吃?”“你不是说饿么?我不饿啊。”他迟迟没有拿起叉子,见他犹豫,介舒又说:“看来你也不是很饿,不想吃就别吃了。”“可以吗?”“可以,把卡给我,到此为止吧。”庄嵁盯着她,渐渐收敛了笑意。介舒等待着他的耐心被磨尽,想象着这个年纪的庄嵁生气的外在表现:或许他会把卡按进那堆糊糊的顶端,就像冒险家在峰顶插上胜利的旗帜;或许他会对自己产生厌恶,一走了之,彻底消失;又或者,他会把那堆恶心的东西从她头顶倒下,看着它们在她脸上冒热气……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绕开叉子,直接拿起了勺子,挖了不大不小的一勺糊浆,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的动作,就直接咽了下去。接着是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第五勺……一大碗,很快见底。他沉默地吞咽着,视线始终挂在介舒脸上。仿佛被观察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桌对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