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雾气伴随着最终结果的落定，缓缓地从我嘴中吐出。

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已经决定了。

坐了起码有半小时的身体从观众席上立起，用自身的力量去抗拒地心引力的行为让我的大脑产生晕眩感。

“现在不是露出这种软弱样子的时候……”

我用近似小孩的声音埋怨不争气的自己，并同时用手费劲地掐起紧绷的大腿。

没有多做犹豫，我从离地面有一人高的观众台上跳了下去，在短暂的滞空过后，紧接而来的是从脚底反馈来的冲击。

脑中忽然一闪而过昨天小琴落地时的笨拙模样，她和这时的我存在着行为上的相似。不过与她不同的是，我并未因此而伤到脚。

凌冽的寒风野蛮地撕咬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找个暖和舒适的地方待着，最好还能有一杯热乎暖手的奶茶放在手边。

我开始全力地奔跑，简直像是在跟时间赛跑一样。我现在的速度也许比那次运动会上参加的两百米赛跑时还要快。

死者是因为什么自杀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们是跟我同一所学校的学生，也跟我没关系。

会让我如此不安，会让我惊慌失措，会让产生这么多复杂情绪的原因，只有一个。

“在哪里自杀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个笨蛋小琴面前擅自死掉啊！”

可能我的三观并不端正，可能我一点都不像女孩子，所以我才会说出这么恶心自私的话。

归根结底，在这个学校里，我会担心的，会在意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人。其余的人跟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所以，拜托了，求求你了。

“——千万不要有事啊！”

奔跑时伸出去的手，像是要握住谁一样，甩的幅度比以往每一刻都要大。

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发脾气，我这充斥着各种各样情绪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操场上，久久不能散去。

叮叮咚咚——

下课铃声像是卡准了时间一般，在我前脚刚到校门前时，刚好响起。

想要就这样一鼓作气地从学校里冲出去，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叶馨园……同学你要去哪？”

只差那么一点，是比蚂蚁还小的那么一点，我就会把声音的主人误认为女性。

身体保持着随时都能冲出去的前倾姿势，我回头看向了那个人。

“喊了全名后还要加个同学，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我不禁勉强挤出笑容，身子也完全转了过来。

“还有之前不是都直接叫我全名的嘛？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

“不知不觉就这样叫了……如果让你觉得困扰的话，真是对不起，因为我这种人产生困扰，真是……”

说话的男生用指尖戳着自己的脸颊，不知为什么表情里带着歉意。

“不要突然就自暴自弃啊！你是男生吧？”

“经常也会有人把我当成女孩子的……不，刚才的话还请不要在意。”

他把戳脸颊的手放在嘴前，故作姿态地咳嗽一声。

原来真的会有人把你当做女孩子啊……不，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应该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才对。

我开始用手捏起自己右侧的马尾，这种毫无意义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那个……赵邵诗，为什么你会在这？”

下课铃才刚刚响起，但赵邵诗，这个跳级进我们班的男生却已经出现在校门口，这一点让我觉得奇怪。

我注视着这个无论是从脸形的轮廓，还是五官的样子，甚至是喉结的形状，都无限接近女生的男生。

想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赵邵诗如之前一般躲躲闪闪的眼神让我无从下手。

“因为要去厕所……然后看到叶馨园你在这里很着急地往校门口走，有点担心你，所以就过来了。”

可能因为我是女生，所以他在提到上厕所时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害羞。

没有必要因为这种事害羞啦，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已经没有去管这种事的时间了。

“唔……我没事，不用担心啦。是这样的，我这边有急事，所以……我先走了？”

好麻烦，一点都不想用这么磨磨蹭蹭的语气说话。

隔着白色的布鞋，顶着地面的脚拇指已经感觉到些许的疼痛，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耽搁下去。

“抱歉，打扰到你了。对了，我送给你的耳机……有用吗？”

“不要随意说‘抱歉’这种词啊，经常这么说才是真的对人很抱歉。”

我很讨厌别人经常把“对不起”、“抱歉”这种词挂在嘴边，因为那样做会让这些原本在特定时刻才能说的词变得很廉价。

等等，他好像不止是在道歉，还说了其他的事。

我捏着马尾的手停了下来，并同时试着理解他话里的后半句。

“……耳机？那个……我平常不怎么听音乐，所以用不上耳机。”

其实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空暇的时间去做那种事。

哪怕是昨天晚上放学回家，也要被那个混账人渣做出来的傻事给我带来的后果所困扰。

“这样啊，真是遗憾，我原本以为能派上用场的……嗯，没关系，如果是叶馨园你的话，就算没有它，也没关系的。”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的。”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让我误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赵邵诗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不是作假的。他似乎是在相信着我，相信着我能够做到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我不明白赵邵诗在说什么，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解，我朝着展露微笑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便朝着学校外冲去。

“我期待着哟……”

随着寒风飘来的，可能下一秒就会消散的低沉声音，如鬼魅一般钻入我的耳中。

我下意识在奔跑的途中回过头，却发现赵邵诗已经不见了。不管是校门口，还是靠近教学楼的位置，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他有点不对劲，意识到这一点后，乍然出现的寒意像冰锥一般刺入我骨髓，让我的手指开始抽搐。

“不……是我多心了吧。”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赵邵诗只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也许只是中二病发作，在扮演奇怪的人而已。

自己还是太敏感了，我做出这样的结论之后，在路边拦下一辆恰好经过的出租车。

“老板，我要打印东西，谢谢。”

没有情感起伏，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没有多少音量变化的声音从李少辉嘴里蹦出。

他看都没有看坐在椅子上的复印店老板一眼，就自顾自地拿着U盘走到电脑前。

被冷落的中年大叔叹了口气，已经被李少辉习惯无视的他并没有说什么怨言。

“今天又要打印什么”

穿着浅蓝色衬衫的老板把含在嘴里的烟吐进脚边的垃圾桶，起身捣鼓一旁的机器。

“工作用的资料。”

把U盘插在电脑上，李少辉移动着鼠标点开那份统计出来的表格。

“喂喂喂，上面都是些人名吧？你不会是在犯罪吧？”

年近四十还在单身中的老板瞠目结舌地望着电脑屏幕，不安地说道。

“你们啊，一个两个为什么都觉得我是在犯罪啊，我可是有好好地在做好事啊。虽然也是为了钱，但绝对不是在做坏事啊。”

点下确认之后，李少辉就走向了开始运转的机器。嗡嗡嗡的响声不知为何让李少辉产生了原因不明的快感，他拍了拍手，把还有着温热的两张纸拿在手中。

“应该还有余额吧？”

男人拿着资料，满脸困意地说道。

“你不会打算一辈子都在我这复印吧？不然的话，我可没办法还清你啊。”

老板把整个身子都倚在机器上，笑眯眯地注视着身旁的李少辉。

“有什么不好？免费复印和打印资料的地方，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也只有你这种性质恶劣的家伙会这样想吧？”

老板从口袋里拿出烟盒，轻轻一抖把冒出来的烟含在嘴里。

“所以说，这一次你也是因为钱才去做事吗？别到头来又一分钱没赚到啊。”

“不然呢？你以为我会浪费自己时间去做无聊事情的理由除了钱之外，还有什么？啊，对了，还有有趣的事情，不过要是这么简单就能碰上有趣的事，我也不会浪费这么多年的时间了，呵呵。”

李少辉扯着自己的僵尸脸，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

“还有一件事，不要说的我每次都赚不到钱一样。我前不久才赚到一笔大款哟。”

“所以呢，现在还剩下多少？够你买一趟回家的火车票吗？”

“别瞧不起人啊，用学生证买坐票还是勉强够的。”

“你早就不是学生了吧？”

嘁，被指出语言漏洞的李少辉轻哼一声，把资料卷成一团放进褐色外套的内部。

“总之，不管是为了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你的黑眼圈都已经快跟熊猫一样了，这样下去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真不想被你这个人生快走完一半还是单身的家伙说教。你到是先快找个老婆吧，不然你们家就真的断子绝孙了。”

李少辉或许想做出一些人性化的表情，不过他穷尽全身解数，也只能够做出勉笑这种僵硬的神情。

“你这小子真是啰嗦，跟你不同，我又不是找不到，只是没有性格对上的，才一直单身的。”

“同理，我也不是找不到，只是单纯觉得找女朋友这种东西真是太浪费时间了。我不该把自己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这种跟抱团取暖无异的琐碎事情上。”

像是要给这次谈话盖棺定论一般，男人一只脚重踏在店铺的外面。

“你这样可不会幸福的哟。”

“抱歉，我从来没有认为，有自己的伴侣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把用来挡风的透明玻璃门关上之前，李少辉还有一句话要对这个中年老板说。

“老陈，把烟戒了吧，不然会早死的。”

“你今天的话可真多，要不是声音还跟以前一样，像个死人似的，我都以为你改性子了。”

老陈用手边的打火机点燃了烟，目送着李少辉离去。

“……嚯……”

他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李少辉的身边，理应一直都该孤身一人的男人身边，比起以往，多出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赤发女人。

“那小子也成长了呢。”

这样说着，老陈从鼻子里喷出一团团烟雾，让这狭小的室内充斥起刺鼻的气味。

我从复印店里走出来，有模有样地和那个自来熟的老板交流让我倍感疲惫。

站在外面等待我的王倩，朝我微微一笑。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笑，但不是什么坏事，我也就懒得去指出。

“你和那个老板很早以前就认识了吗？”

尝试用透明的身体遮住我视线的小女孩，正漂浮在我的眼前。

她用小小的手指抵着自己的嘴唇，疑惑地看着我。

“上大学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帮了他一个忙，所以就欠了我人情，到现在都没还清，只是这种关系而已。”

并不是特别熟的关系，我只是想强调这一点。

“诶？是这样吗？我觉得你和他斗起嘴来很娴熟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只是两个人生上已经彻底失败的蠢货间的默契罢了。要是因为这个就判断我和他关系很好，那就大错特错了。”

“原来你有这份自觉啊！”

小女孩，也就是灵使，这个不知道是人类还是幽灵的奇怪家伙睁大眼睛，做出了夸张的表情。

是那种见到狗在玩弄老鼠时才会露出来的表情。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自己人生很失败这件事吧？要是有人做到我这一步还没有这种自觉，那么他肯定是被人宠爱着，绝对不能跟我相提并论。”

我习惯性地贬低自己。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有特殊的癖好。我之所以会把贬低自己这种事当成习惯，只是因为这样做会让我产生一丝满足感。

和其他人不同，我在贬低着自己，我是特殊的。仔细去剖析的话，应该是这种心理在作祟。

但仔细想想，其实这种心理每个人都有，通过贬低自己来间接地使别人抬高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常见。

结果到头来，我依旧只是一个普通人啊。这样想着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用手势示意本来就没说话的王倩不要开口之后，我接通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

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很急促。

“在大学附近的复印店里……怎么了？是我拜托你找律师的事有着落了？还是说钱不够要我继续加钱？”

“不是这些啦，是之前跟你提过的事情……总之，能不能你拜托来学校一趟？是之前说的那个高中。”

“行行行，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会，因为我是走路过去的。”

“…………”

电话另一头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我听到了像是深呼吸一样的动静。

“你到底是有多小气啊！”

真是，吵死了，我的耳朵都被你伤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