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没办法说出来的话(二)
03现在细想起来,我似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旅馆。十七岁(实际上是未满十七)的岁数本来就缺乏接触旅馆的机会。我虽然家境窘迫,但不至于沦落到无家可归的程度,再加上从未有过离家出走,或者陪同家人到其他城市的经历。(即使拜年,亲戚也大多在同一个城市)没有因为居住问题而住入旅馆并不奇怪。若是没有突发情况的话,我大概在高中毕业之前不大可能会去旅馆吧……当然,毋庸置疑。现在就是上述的“突发情况”。和同性同班同学、同校学妹一同进入旅馆的住房,这样的事若是被一小时前的我听见了,一定会笑掉大牙吧。毕竟这是好笑程度仅次于李少辉突然变成一个正经人的笑话。回到现实,我现在就正站在学妹的房间外面。“就是这咯。”我们穿过并肩三人便会拥挤两人就会显得寂寞的小径,来到五楼走廊的最深处;首先看见的是正对着我们的仿佛和空间固定在一起的窗户。它纹丝不动的样子连空气都一并囚禁住了;被囚禁而失去自由的空气丧失了活力终日停滞徘徊沦为尸体,把他们的尸体吸纳进肺里的我因此而变得闷闷不乐,胸口发闷。静立在左手方向的房门像是坐守城堡的魔王般耻笑着我们的造访,最先对此感到不悦并付诸行动的人是我。我走了上去,没有钥匙,所以打算用手拉开门。“……”大概是错觉。我忽然觉得那把手——或者说自己身处这个位置,做出开门的举动——很眼熟,很熟悉。那感觉,仿佛自己曾经也来过这里做过同样的事一样。不过——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这点不会有错。比起可能是既视感的熟悉感,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不靠谱的记忆。“怎么啦?快开门啊,学姐。”不用你催促。我把手放了上去,然后立即松开——从视觉上更像是被弹开。唔欸——接着就是发出这种不知该说可爱还是说是在模仿小动物的呻吟。针刺般的疼痛——是静电,该说是吃了陌生地形的亏,还是说因为过了一年左右的时间而疏忽大意了呢——我差点没能想起自己是一个从小就容易引发静电现象的可怜人。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体质,又是什么时候疏忽掉的,已经忘了。就和一些记忆一样。丢失,模糊,不再愿意想起。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无论是谁——都会有忘记的事,和不愿意记得的事吧。我也好,李少辉(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他?)也好,在这一点上应该是相同的。总之,我失算了。忘记了自己有着易触发静电现象的体质,因此在憧憬自己的学妹和需要自己帮助的委托人面前出了洋相。要是以前的话,我肯定会事先做预防措施的——比如先触碰一下墙壁。“噗——哈哈哈——”“呵呵……”如我所料,无论是学妹还是紫荆,都或多或少在嘲笑我。紫荆还好,收敛着在笑;而那个讨人厌的学妹,则是捧着肚子在大笑。有这么好笑吗,只是静电而已。“不是啦,学姐……哈哈,你是真的一次都没住过旅馆吗……”她一边揉着眼角一边说道,“就算这样,学姐你也太逗了。怎么可能会有人会觉得不用钥匙一类的东西就能打开锁着的门呢?难道说学姐你认为这门没有锁吗……哈哈……哈哈哈哈……”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干脆就这样断气算了吧。“——”我细细琢磨她的话。“!”开门需要钥匙,这是常识。我却打算空手开门。犯下这种白痴级别错误的最主要原因是犬守魂完全没有要拿出钥匙一类的东西去开门的打算,让误以为这是一扇没有锁着的门,所以才会做这种不大不小的糗事。被算计了。“不是啦,学姐,开这扇门用的不是钥匙,所以我才没过去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张卡。一张模样和紫荆刚才的磁卡十分相似的卡。这个是——“姑且,学姐把这张卡当作钥匙的代替品吧。它不是用来插进门里的,而是刷这里的。原来学姐真的没有来过旅馆啊!“她指了指门的旁边,那里有一个可以恰好插入一张IC卡的卡槽。把卡放进去,门就会打开了吗?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我望向紫荆,她装模作样地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原始人都知道的事,我真没想到学姐会不知道啊。”我原来已经连原始人都不如了吗……不,不能这样下定论。只是不知道而已……不对,我也是知道的,科幻电影里也有过类似的东西,但我以为那些都是幻想,最不济也是核心科技。然而现在居然已经发展到连小小的旅馆也能享受这种便捷发明了吗?“我,我只是没想到而已,也不至于这么好笑吧……”“重点是反差啊哈哈……一脸自信的学姐居然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学姐你平常都在关注什么呀?一般人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事的吧?哈哈哈哈……”她笑得快断气了。我勃然大怒。“别笑了!我叫你们别笑了!有什么好笑啊!”“所以说学姐你一点都不懂反差带来的喜剧感啊。你觉得不好笑,但我觉得很好笑——还很可爱啊。感觉一直在努力思考的学姐,结果连怎么开门都不知道。这种反讽意味十足的情节,正是上个世纪讽刺喜剧最喜欢的桥段啊。”她嘴上说着学姐,必恭必敬的样子,但心里面一点都没把我当年长者看待!犬守魂果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我不会再上当了!“我真没有打算骗你啊,学姐。”她不怀好意地解释着。04虽然因为犬守魂的捉弄(她本人申明并没有这种想法)而使得火气上头,但我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学姐。是年长者。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在比自己年龄要小的孩子面前失态,这就是年长者的责任。要是李少辉也有我这种觉悟的话,他早就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大人。不过,正是因为他做不到,所以我才觉得有去做的价值。姑且把这份“价值”看作“怨念”——也可以写作“报复”。闲话休提。姑且,我们总算是进入了犬守魂的房间,这是我们进入的第一间旅馆住房。我们的目的是粗略地探索(听起来像是古老的RPG游戏用词)一遍。如果把这里当作起点,不失为一个良策。唯一的问题是犬守魂的双亲。我们没有向她父母解释的必要,只是贸然打扰总归有所不妥。陌生的住客姑且不论,认识的人的双亲如果在场总是会产生不可避免的尴尬。大概是看出我的困扰,紫荆在进门前问了一句:“馨园,你不会是怕生吧?”对于这过于直率的怀疑,我认为连回答的必要都没有——用她的话,便是“这是一个没有回答价值的问题”。“我爸妈出去啦。他们要忙着找以后能长期居住的房子,不像我一样,能这么悠闲地待在旅馆的房间里。”没有半点紧张感的女孩暴露了她现在处于极度不安全时期的情况。有些过分的是我对此居然感到了安心。话说回来,长期居住的房子。也就是说——犬守魂现在只有旅馆可以住吗?之所以会和父母一起住旅馆,直接原因是在这附近,或者说在这个城市没有可以居住的属于自己的房子吗?“因为工作原因。我和爸妈从国外回来了。所以不只是这个城市,在这个国家,我们目前还没有可以住的房子喔。其实不只是房子问题,各种各样的事情都要处理呢。不过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我才不管咧。”她扮着鬼脸说道。犬守魂没有提是谁的工作原因,但我想原意应该是“父母的工作原因”吧。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所以才不得不来这座城市。所以她才是转学生——有着混血儿身份的转学生。“会住在这家旅馆,也是因为听说了有趣的传说,所以才住进来的。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一次遇上那些大妈大叔口中的‘脏东西’。明明警告的时候那么认真欸……”既然都听到别人的警告了,那么就听他们的话,别住进这么可疑的旅馆啊。不过——这也和她选择我们学校的理由一样。出于猎奇心理。狩猎奇异现象的心理。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营销手段的话,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自建立以来一直发生多次恐怖事件的塞西尔酒店一直没有倒闭了。像李少辉那样擅自把自己定位为“狩猎者”的人,全世界似乎到处都有。要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吧。嗯,他就是这种小气,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嘛。“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会在这里的理由。”紫荆和我不同,她肯定没有把心思分散到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她听完了初二女孩的一系列发言后,像是总算想通了般点了点头。等一下。原来在这无关痛痒的唠叨中,已经解决了为什么犬守魂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了吗?啊啊,对呀。她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吗?她是有着正当的,合理的,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才会待在旅馆里的。犬守魂的出现没有一点不合理的地方。不合理的出现在这家旅馆的人,是我们才对。我们的存在——并不合理。“学姐。你还没说为什么你们会悄悄地潜入这里呢?”“不是潜入,我们是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抱歉。那学姐你们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入侵这里呢?”“……你对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啊?”“现役女子高中生进出旅馆本来就是一件容易引起误解的事呀,学姐。”现役女子高中生……那是说我们吗?不要用那么奇怪的说法啊,听上去和“现役篮球选手”一样厉害。当然,排除故意卖弄的称呼,她说的很对。出入旅馆的女子高中生,要是被同班同学看见了,大概又会有惹人嫌的流言蜚语出现吧。就和进出李少辉家一样……本质上没有区别。“那我解释一下吧。我们会来这里——”这个时候。紫荆跨越了几乎等于停留在门外(已经进去一点)的我们,走进了屋内。她是在——用专业的眼光去观察房间里的情况。她不参与到我们之间的对话中,而是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只有专家才会做的事。和她比起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和后辈唠叨家常事的我,简直是无地自容——不过,她刚才不是也在和后辈斗嘴吗?难道说专家真正厉害的地方,便是能在日常和异常之间轻松自如地切换吗?不对,紫荆说她还不是专家。就连这样的她也不算专家,那真正的专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离所谓的专家还有多远呢?(虽然我也没有成为专家的打算)不能在这么慢悠悠下去了——我无视了还在原地一脸期冀地等待我下文的犬守魂。紧随紫荆的脚步进入房间,然而,刚刚看到房间的全貌,我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张大。称之为“叶馨园的惊愕”也不过分。在我的印象中,女生的房间不一定整齐,但至少不会脏到无处下脚的地步。除非是已经自暴自弃,否则的话,用来接客(或者可能会有客人来)的房间,通常都会处于一个勉强能让人落脚的状态。像我——有着轻微洁癖的我,大部分情况下都会让自己的房间保持在较为整洁的状态。可是,眼前的一幕粉碎了我基于极度匮乏的经验而积累下的固有印象。犬守魂的房间是典型的双人间。面积在二十五平方米左右。正对着门的方向是紧紧拉上的染上不明染料还有着刮痕的窗帘。受到摧残的它担负着的是将屋内这人间地狱般的惨象封锁在这二十五平方米房间的重大使命。窗台下是吃剩下的瓜子壳堆积而成的一座座小山,即使中间有着一张床充当障碍也没挡住它不如说反而更反衬了它的雄伟。提到床就不得不提床上的景象有多么令人欣慰。它至少床单还是白色的,床被还是蓝色的,没有染上颜色,但它粉碎(对,是粉碎而不是凌乱)得只能用“它在床上,所以大概是被子和床单”这一思考方式来判断它原来是什么东西模样着实让人热泪盈眶。和它相互呼应的是地板上已经被撕开包装的各类零食。能叫上名字的有奥利奥饼干、旺旺雪饼、达能、徐福记、好吃点,至于剩下的则是叫不出名字的盐鸭腿、盐鸡腿这些能在超市里买到的简易肉食。就连床正对着的桌子及桌子上的电视机也没能幸免于难,它们都用来发挥零食架子这一功能。房间里根本没有可以让人踏进去的路径。拒绝别人进入的房间——说的就是这种吧。最后是墙壁,到处都是——爪子痕迹的墙壁。和不堪入目的房间比起来,六面都是爪痕的墙壁反而有一种凌乱美。话虽如此在目睹房间有多么糟糕后再看见墙壁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爪印时,我的大脑险些因此当机,惨叫声距离逃脱喉咙的束缚仅仅只有一线之差。“这里简直像是……”像是被野兽肆虐过,像是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生物入侵过一般。不然的话,女孩子的房间怎么可能会是这幅荒诞不经的光景。“奇妙的现象”说不定就是指这幅景象。基于这般想法,我立马转向紫荆。她立即会意:“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没什么奇怪的地方——能得出这种令人发笑,令人发指的结论,究竟是经过了多么了不起的复杂思考啊?“呃……我理解馨园你的疑惑。这里确实很乱,而且还很吓人。但和我们要查的事情没有关系。这纯粹是某个人的恶趣味罢了。”不只是乱和吓人……这已经是称得上“光怪陆离”的景象了呀。某人的恶趣味。意思是——这是某个人类的手笔?“当当当!虽然不完全对,但姐姐说的没错。把房间弄得这么乱的人正是我!”一脸自豪的犬守魂跳了出来。不对,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吧。“那些乱丢的零食和吃剩下的瓜子壳我能接受——虽然没有水或者饮料很奇怪但也能接受——可墙上这些也你的手笔吗?”“墙上?”她们两人同时出声。“别装傻了,那些爪子……”那无论怎么看也像是野兽闯入后才会留下的,长度介于一米在两米之间,深度在五厘米至三厘米间徘徊的爪印。不可能是光凭一名初中生就能做到的。可是,“墙上什么都没有呀。”纯良的小女孩歪下了脑袋。“你在墙上看见什么了吗,馨园?”敏感的紫荆立即用手抚摸向墙壁。从她的表情判断,大概这个举动的成果是一无所得吧。因为本来就没有。墙上什么都没有。洁白得有些过分,甚至可能是最近才刷过一遍的墙壁上,不存在着什么吓人的爪痕。头疼。“呃——没什么,我刚才眼花了。”只能这样解释了吧。那番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可能是我最近压力太大了。“对了,学姐。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你们会来这里呢。”“我……”“没有说的必要。这里已经看过了,我们走吧。还有其他地方要看,别浪费时间了。”“别理她,学姐。来,张嘴,我喂你吃东西,吃了东西就告诉我吧,怎么样?不用担心零食够不够的问题,我刚好买了三人份——我的,我妈妈的,以及我爸爸的。来,啊——”“等一下,你这些食品都过期了吧。出产日期都是去年的了。”“怎么啦?过期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多管闲事的姐姐?”“当然不能吃了。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吗?”“哼哼。抱歉,只要是食物就不会过期。你口中的过期食品可是让我觉得十分美味呢。说食物过期了就不吃的,只会让自己错失美食啊。对吧,学姐?”“我……”我有些害羞。想说的不是什么能够在正式场合(或者说谈正事)说出口的话,因此不知道该不该说。但继续憋着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于是我勉勉强强地开口了:“我……我想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