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魔女,魔物般的女人(二)
04不管多么精明的人,年轻的时候偶尔也会做出错误的决定。即便是当时自认为绝对正确,也始终摆脱不了“自认为”的头衔。自己的自认为会出错,听取别人的自认为也会出错。人类不管是依靠别人的经验还是自己的教训都摆脱不了会出错的命运。这样看来,不仅年轻的时候会犯下错误,长大了,老去了,经历一定岁月的人也一样有可能出错吧。两相比较,无非是后者能够察觉到前者的错,并且在忏悔后吸取教训。从本质上并无区别。百分之一百避免错误的方式——通往绝对正确的道路。这种东西大概寻遍全宇宙也找不到吧。或许黑洞的彼端存在着解决的方法,未来的某一天人类发展到能够探索黑洞的程度,那么这句话则会立马成为连废纸都不如的废话——连戏言都算不上。不过在那之前——人类无法避免犯错这句话便是板上钉钉的真理。人人都会犯错。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会犯错。自称“对任何日常的日常,日常的异常都提不起兴趣”的操灵使会犯错;无论何时都事先做好准备,提前十年以上的时间想好策略的魔女也会犯错;被业界戏谑地称呼为“问题儿童收纳者”的“熟女”也会犯错。没有人能逃避来自错误的审判。“所以,我也会犯错。”我的母亲接到我的电话后,如此说道。“母亲大人也会犯错吗?”“没错没错。你现在的情况,就是我的错误导致。年轻时过于冲动和鲁莽,自作主张没有考虑到更遥远的未来而留下来的祸害,这就是我犯下的过错。”考虑到受害人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状况外的一般人,那已经不是过错,而是罪行了,她以罕见的低落声音说道。“真是失策失策。即使面对那个男人时,我也没有犯下这种错。年轻时候的自己真是既可爱又可恨啊。我果然也是年轻过的呀。”“不是的……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话——”听到母亲如此懊悔,并且开始贬低过去的自己,我心中顿时涌出无法用数字或者量词来形容的负罪感,“——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要负责的人,犯下过错,留下罪行的人是我。母亲大人没有错。”“孩子想为母亲开脱的心意我能理解喔。但妨碍母亲做正确的事是不能原谅的。对我而言,审视自我,审判自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给予自己惩罚便是正确的事。为我开脱是无意义无价值的行为,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明白了吗?”“是……”“那么,为了弥补我的罪行。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然后一句不落地转述给你的同学听。那位即将越过界线——应该说是即将横跨两块大陆的女生应该能明白她接下来该做什么。”“是……”然后,母亲开始了阐述,开始了叙述。阐述了自己的过错,叙述了自己的罪行。母亲开始忏悔。忏悔称得上是漫长,某种意义上是冗长,就和我现在所说的话一样。我必须要一字不动地转述母亲的话。这之中必然有她为了铺垫什么而使用的戏谑性言辞,也有着为了告诉我们真相而特意使用的词汇。所以会冗长,所以会漫长。05先从一个女人开始说起。有一个年轻时就以为自己能够解决一切事,号称万事通的愚蠢女人——那个女人便是周紫荆的母亲。她自十六岁以后就自称无论什么异常事件都能在事发之前找到解决的方法,“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便是她当时在业界的宣传词。称得上狂妄,称得上目无尊长,但那个愚蠢的女人确实有着能够让别人无从针对的本领。她仿佛是一个没有弱点的女人,因为她的愚蠢并未被任何人知晓。若是有人知道了她的愚蠢,那她一定会吃下大亏,摔得头破血流吧。所幸那样的事情截止到她认清楚自己的真面目之前都没有发生。这样一来,她便是没有弱点——无敌的存在。年轻而又愚蠢的她虽然没有弱点,却又有着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并非弱点而是宿命。宿命的别名是命运。她无法解决命运。那个女人自诩无敌,自诩万事通,但面对凌驾在人类之上的命运也只能像个凡人一样苦恼哀叹。值得夸奖的是那个女人没有顿足不前,而是为了逃过命运的审判,踏上了旅途。而她犯下的众多错误中,其中一个,便是在她旅途的终点前遗留下的罪过。她和命运的事?那种事在旅途的终点就已经画上句号。至于是什么让那个自诩无敌,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堕落为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聆听音乐的无用之人,那便是另外的故事。现在要说的是她的错误。是她的罪行。因为任性的任意之举而留下的罪行必须要受到审判。无论对她而言那时是多么正确的选择,在现在看来,那都是理应受到审判的罪行。自我审视——自我审判。因为倾听的对象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女生。接下来会用即使是一无所知的外行人也能理解的通俗语言来解释。目的是为了理解,而非故弄玄虚,让外行人也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专家。那么——名字是叶馨园对么——叶馨园可以试着想象一个吸尘器。它被设置为开启状态,并且无法用任何常规手段停止;它的功率强大,几乎能够将任何东西吸进去;它的存在仿佛一个小型的黑洞。而它就被放在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无人理睬。提问,当这个定格的画面动起来后,会发生什么?有三秒钟的时间让你想象。三,二,一。你大概已经想象出来了吧?没错,会变成极度糟糕的状况。好的东西不好的东西都会被当做垃圾被强功率的吸尘器纳入。杂物不等于垃圾,但吸尘器并不会辨识这些,它只会把自己范围内的东西一个不剩地吸进去。这样一来,杂物间就不再是杂物间,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变成了一个绝对不能放东西进去的禁忌之地。接着我们回到现实。我的女儿周紫荆应该跟你说过我最后的过错。在结婚之后,因为一己之私,出于纯粹的目的性买下了两块地皮,那两块地放到现在应该也升值了吧。不过当时并没有考虑到这些,即使是号称能“预知未来”的魔女也想不到房地产业的崛起会如此迅速呢。人类的可能性还真是不容小觑。年轻时的我以为自己看透了人类的一切,自我陶醉为“无所不能”。现在看来真是一派胡言,一派妄言。不过妄言也好胡言也罢,这些徒有其表的箭矢绝对不可能穿过那时的我——她身边的火焰。年轻人的骄傲气焰本身就是可以拿来梭哈的资本。旁人的闲言碎语根本无法影响她的举动,任何对她的质疑都会被她的气焰烧却,烧尽,化为灰烬。当然,结婚之后的她已然不能算年轻人。她结婚生子之后便不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丈夫,便不只能在为了自己而生存;她有了家庭,便要承担背负家庭的责任。所以,那时——犯下错误的前夕,她决定为自己那段名为“魔女”的时光画下一个休止符。与“魔女”对应的,其名为“最后的疯狂”的休止符。亦是“最后的错误”。她那时虽然已经明白看似无人能敌的自己存在着缺陷,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和“自己没有弱点”相等程度的可能性。她没有遇到过能称之为敌人的存在,也没有碰上任何难题。比起因为微不足道的自觉性而诞生的可能性,她更愿意在那时候选择相信自己作为专家的基本素养。她蛮横地选择介入到本该不能介入的事情之中,只因相信她的能力。就那时的结果而言,她绝不能算错误,用“无与伦比的正确性”来赞美她也是赘言。那时的结果无比正确,正确到不需要用语言来形容的程度——不过,仅限于“那时”。这就是她犯下的错误,因为最后最终的狂妄而犯下的过错,延续至今,以正在进行时存在的罪行。还记得我说的吸尘器吗?那个意有所指的比喻就是为了现在要说的事而提的。我犯下的错误,我买下的土地。便是方才提到的“吸尘器”。买下的土地有两处,其中一处被我用来当作收留“流浪犬”的公寓。另外一间,则因为其本身的特殊性,让我束手无策。那令自认为无所不能的我也无可奈何的土地中,便有着敌我不分、善恶混淆、好坏不分,一视同仁的“吸尘器”。你肯定会疑惑——既然那块地区之中有着吸尘器,那么它吸进去的东西是什么呢?答案是人的情感,即人的七情六欲。让我想想,用礼记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以佛教的论调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以上是七情,六欲用容易理解的方式解释便是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声音欲、细滑欲、人想欲。人无时无刻都会自然而然地散发着这些东西。生前会,死后也会。只要存在着,存在过人类这种东西,这些产物就必定会流出、遗留在他们的栖息地。“吸尘器”——那块土地有着能够把这些遗留物吸纳的特性。不加以筛选地将人的情绪遗留物吸收进去,容积不够了也依旧会持续进行。这就是我把这种特性比作“吸尘器”的理由。很可怕吧?听上去很吓人吧?要是你不觉得吓人我会很难过的。因为这种东西确实很危险。旁人姑且不论,在那时自称能够预知未来的魔女的我看来。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保持原有的进程持续地工作下去。吸尘器多半会在一两年内发生可怕的现象。可怕的现象——你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你想必已经明白了。那位魔女做的一切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把危机推迟到了十几年后的今天。这种做法称不上策略甚至算不上方法,只是狂妄,是比天空和大海还要纯粹的狂妄。当时狂妄的魔女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方法——的确,从那时的情况看来,这的确是正确的。正确仅限于那时。先从可怕的现象——你现在遇到的光怪陆离景象的诞生原理说起。总算进入正题了。作为导言也长了点。我果然是上了年纪,比以前啰嗦多了。要是年轻时的我,现在多半不是通过手机以及旁人的转述来与你交流,而是把你救出来后,泡着咖啡愉快地聊天,畅所欲言。因为那时候的我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暴力派,是一个比起慈祥和蔼更适合用“叛逆暴戾”来形容的女性。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绝对不用嘴巴,能立即解决的事情绝对不拖到明天,能现在就做好准备的事绝对不等到事发后才匆忙应对。所以才被称为“魔女”——像魔物一样可怕的女人。唉,你不会以为是像中世纪被烧死的女巫那样的魔女吧?那可真是失礼。并且错得离谱。就和当时的我一样错得离谱。言归正传。我刚才应该有说它是吸收人的情绪——也就是以人的情绪为粮食的一种存在。它会不顾一切地把人们遗留下的情绪吞食,然后转化。从这里开始就脱离吸尘器的范围了,从功能上看,更接近于发电机。你知道吗?那种把油倒进去后,嗡嗡嗡吵得要命的发电机。现在的年轻人还知道那东西吗?姑且当作知道。不知道的话也没办法了。把吞食来的油(情绪)转化为电。所谓的“电”,其实就是幻觉。用比较赶时髦的词,则是异空间。一个和我们的现实重叠在一起,互相无法干涉的独立空间。通常来说正常人不可能会进入里面,只有特别的人才有可能误闯——抑或是被拉进里面。异空间——异类待的空间。只有相对于我们所处的世界而言,更适合那个异空间的人类才可能被吸入进去。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说不定女孩你就是那个例外。再说说异空间对人的影响。如果要用纯粹的好与坏、善与恶去定义异空间。只能说它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定义的东西,它有好有坏,有对人有益的地方,也有对人有害的地方。属于有害的一方还是属于有益的地方,取决于构建异空间的情绪是哪些。恶意形成恶,善意形成善,这是小孩子也能明白的道理。由人们的善意形成的小空间,对于被拉入其中的人来说,无非是做了一场能让人神清气爽的美梦——偶尔也会有春梦。梦醒之后一切也就忘了。即使留有印象,也会权当是自己的错觉。至于恶意,由人们的恶意形成的空间自然会对人有害,女孩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必然是由恶意作为基底形成的小世界。轻则造成精神损伤,留下后遗症,严重的情况可能会死。也就是说你可能会死。你该不会对你的情况有不现实的期待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根据你人间蒸发的现状来推测,你的情况只会比我预料得更加严重。话说回来,如果你怕死的话,只要待在原地等待救援就好,这件事待会紫荆也会跟你说。关于异空间的说明到此为止——接下来是我的罪状。魔女的认罪书,魔女的罪己书,由正闲居家中,用年轻人的话便是宅女的我来详细说明。由宅女来叙述魔女的罪过。虽然的确很啰嗦,但我还要再重复一遍。当时的我,那时她,那个魔女自诩天下无敌。任何事情能否得到解决不过取决于她的态度——她是如此认为的。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她比谁都要相信自己的正确。然后尤为微妙的是,她若是邪恶的一方就不会滋生那么多后续事件,事实是那时的她的确是把自己当做是正义的伙伴,正义的化身,正义的执行人。因为正确所以正义,因为正义所以正确。正义正确并且自认为无所不能的魔女会去插手任何事。只要她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不会顾忌别人的想法,擅自地行动。以雷霆万钧的恐怖能力踏平一切阻碍,被人称为魔物般的女人也是这个原因。因此,她在没有任何人向她求助,没有任何人需要她的帮助的情况下,插手了一件事。我从自己的丈夫那要来钱财,买下了两块地。既然是买来的,就说明之前的所有权是在别人手上。简单来说,那时的魔女是从工厂主人手上买来的土地。换而言之旅馆的前身是私塾,私塾的前身是工厂。那是一个从存在意义上可以说是行将就木的工厂。员工人心涣散叫苦连天,领班出工不出力,最高领导人则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笨蛋。在当时的我看来,这种工厂就是一个在不断往外倾吐污秽情绪的活死人。不断产生恶意的工厂,吸收恶意的土地,会孕育出怎样的东西——你现在应该清楚。自诩正义使者的魔女自然不会让事情发生。那个工厂如果再存在两年,多半就会发生活人失踪,连环杀人魔等怪谈。她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提前结束了那个工厂。这就是她买下工厂——买下那片土地的理由。光是买下来是不够的。土地一直闲置着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但从各方面存在的客观原因来看,偌大的土地是绝对不能空着的。关于这一点,我想了解现代法律的年轻人比我这个上个世纪的糟粕要清楚的多吧?那时的她没有闲暇去管那么大的地方,只能委托给别人。一个能满足魔女的要求,心里绝不怀有恶意的人。你也明白那个人是谁了吧?那个胸腔中怀着热情,一心想要投入到教育事业却始终没有门路的男人。他符合魔女的要求,并且也懂得怎么去做正确的事。那个男人也需要魔女的帮助——施舍,可以说那个男人和魔女是一拍即合,从见面到签下合同只用了一小时的时间。接下来发生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也不用我多做口舌。唯一可能让你奇怪的地方是那个男人的死——事先说明,我并没有做任何手脚。那个男人是自然死亡的,这点毋庸置疑。我也有提醒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他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燃烧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有连我都惊叹的热情。仿佛投身火海的飞蛾——姑且当做我的褒奖来理解——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在工作。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死期的?那当然是我告诉他的。毕竟我是号称能“预知未来”的魔女,能精准预测到一个人的死期又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多亏这样一个不知好歹,不知死活的好男人,办成的私塾不仅生意上红红火火,人们留在那里的情绪也大多是能被称为“善意”的情感。结束了倾吐恶意的工厂,创办了产生善意的私塾。从那时来看,我的做法绝对是正确的。若是不考虑现在的结果,多半也会被人认为是正确的。所以我才会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弱点。所以别人才会认为我是无敌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的正确。这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别人没能从我身上发现的事情。能够无视时间和空间的影响,终始如一保持着正确性的事物,是绝对不存在的。圣人的学术,哲学家的真理,这些都会受到时代条件的制约。一件事情从诞生到结束是不可能始终正确。魔女的弱点便是她认为自己的事情不管从什么时候去评断都会是正确的。一旦被她认定是正确的,她就不会再回头。即使有人在她的后面提醒她那件事已经变成错误的了,她也会权当没听见。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然后一败涂地。认定自己的正确是永恒不变的正确,这就是魔女的弱点。之后的事,男人去世,私塾倒闭——而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所不能的魔女。已经没有能力和精力再像当初那样行动了。也就是那时候起,我开始憎恶,厌恶过去的自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自己。既不是正义的伙伴,也不配是邪恶的化身。那个以自己是绝对正确为理由来插手事件的魔女,只是在一味地满足自己。也就是说,那个魔女,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欲望的化身。魔物般的女人,欲望的践行者。二者都是那时的她,也就是年轻时的我。总而言之,私塾彻底废弃,而现在则变成了旅馆。从情况上说确实要比工厂要好的多,但也不能否定正在积累着恶意。多半,你现在正在遭受的就是来自旅馆客人们的恶意。从结果而言比最初的情况要好得多。但这毫无疑问是我的过错,是我的罪业。说起来,最近互联网上流行着的火车难题十分有趣。一个人被绑在火车轨道上,而远方正有一列火车驶来。火车不可能停止,继续前行必将碾过那个被绑在轨道上的人。此时你的手边有一个变道拉杆;如果你无视拉杆,眼前的人就会被碾死;如果你落下拉杆,火车会进入另一个轨道,然后——碾死十几公里后的另外一个人。这就是我面临的火车难题。我的选择是拉下拉杆。无论情况是否有所缓解,是否有人因此得救,都不能改变我犯错的既定事实。从我插手这件事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即使那时是正确的,到了现在也必然是错误的。十几公里——十几年并不漫长。所以,这是我的过错,这是我的罪孽,这就是那个无法战胜命运却自称无所不能的魔女遗留至今,终于发酵的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