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彼时的那人
00我们都会变成自己所讨厌的模样。因为我们迟早会死。01他轻轻放下手机。对他而言,像这样被人主动挂掉电话,是一次较为新奇的体验。大部分——绝大多数情况下,对话的主动权都握在他的手上,鲜有遇到主动挂他电话的人。原来如此,对方是这样的人呀,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所以——“他”才会选择她。他肯定了“他”的想法。“如何?”坐在对面的她——蓝发的女孩带着莫测的笑容开口,“那个被你——‘他’选中的少女,你觉得怎么样?”他觉得这女孩着实令人生厌。自己怎么想,她不会不知道,像这样故意询问,只是想看自己为难的表情吧。面对故意刁难自己的女孩,他难得地露出嫌恶的表情。“别这样看我哇。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连自己都没想清楚的事,作为外人的我,自然也是不能理解的。唔姆,就是这样。”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你信了吗?”“没有全信。”即使心智只是一名初中生,他也不会如此轻信于眼前的女孩。而对于自己怀有戒心一事,他相信这位自称能把人的记忆与思想一并看穿的女孩是一定知道的。心怀鬼胎,别有用心,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过是在想方设法地利用对方。“关于她——”他停顿了一下。要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她比较好,他不禁开始为这种事苦恼。如果是十一年后的自己,是不是能够想到完美的词汇呢——那样的话可真令人羡慕。“啊……”想到了。没错。对于那个从小就生活在悲剧里的少女。那个——无法相信别人,就连自己也无法信任的少女。那个对自己的异常毫无自知之明的少女。他觉得对待那样的少女,自己只能,并且只该生出一种情感。“我——不同情她。”他说,“我不同情她,不可怜她,不会为她感到悲伤,也不会替她感到高兴。对于她迄今为止度过的人生,我——李少辉的话,所能产生的情感,只会是一种。”憎恶平常的李少辉,厌恶自身的李少辉,为了能够让自己变得不正常,所以不禁牺牲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的李少辉——他的话,只会说出这样的话吧。“我——羡慕她。”是的。哪怕是十一年后的自己,应该也只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母亲去世,父亲堕落,变得孤僻,变得难以和正常人相处,萌生死志,被人拯救,下定决心,蜕变成长。最后,从被人拯救,变成拯救他人的存在。啊啊——脑袋里仿佛每根神经都在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为此欢呼。他光是去畅想这样的经历,光是试着把少女的身影一点点用自己的模样去替代,他就忘记如何呼吸了。咬牙切齿——如果有那样的人在自己身边,用自己脆弱的眼珠去捕捉对方的身影,他坚信自己一定会迷失在那人散发的光芒下。羡慕,嫉妒,乃至仇视。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和平地与她相处。有那样的人存在的话——自己又该待在什么样的位置呢。他不明白,不理解,不能接受——那个位置,应该只属于他,或者说,必须属于他。如果不属于他的话,那么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大抵没有意义了。“果然是这样哇——”她学着他,点了点头。“你们两个——其实是天敌呀。”02“那么,把‘天敌’作为她讨厌你的理由来当做结论。没问题吧?”她向他如此提议。“我们从灵魂上就是不合的一对——比起天敌,更像是镜中人。她看到我,以及我看到她——都会觉得对方是自己镜中的模样吧。”“不对吧。镜子里的自己就算是相反的,但也是相似的。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和她相似?”你在说什么傻话,他真想让说出这种话的她一点颜色瞧瞧。这种事她不可能不清楚,明明却要问,真是让人讨厌。“正是因为我和她很像——所以才仇视她啊。”明明,大家有着相似的起点。明明,大家有着许多重合的地方。但完全不一样。轨迹什么的,人生道路什么的,为什么差别会如此之大呢。“啊啊,是这样呀。原来如此哇。唔姆,你们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相互敌视呀——不,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这样不对吧。”她故作夸张的语气令他气愤。哪里不对,你倒是说出来,他歪了歪脖子,咔咔的响声接二连三。“哪里不对。”他心中的郁闷没有因此消散。“嗯——其实,真正在敌视的人,只有你一个吧。”“……”“我没有和她见过面,她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即使如此,我也能多多少少从她对‘他’采取的行动判断出,她说不定并没有把李少辉当做敌人敌视着。”“啊……”“你也有所察觉吧。要是真正仇视着的话,她就不会待在‘他’的身边,也不会想要找他抱怨——撒娇。事实上,我认为她那溢出得有些过度的厌恶,只不过是在掩饰而已。”他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像样的反应。沉默着,连手指都没有动,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怎么样都不会动摇的石像。他因为想不到能够反驳她的话,所以只能伪装成石像来掩饰自己的动摇。用石像掩饰动摇。用相反的姿态——去掩饰真实的自己。“她只不过用那份半真半假的厌恶,在掩饰更加庞大的感情而已——作为观察过数不清人思想的圣贤,我可以如此断言。”居然妄称自己是圣贤。狂妄也该有个限度吧。“抱歉,伟大又无私,善良且可爱的我,毫无疑问是当今世上最有资格被颁发圣贤头衔的伟人。”“……”“你觉得我的推断如何哇?”“……”他——不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准确来说,他不希望这是正确的答案。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名少女,假如真的如女孩所讲的一样。对那个称得上是自己的敌人,绝对不能融洽相处的人怀有“厌恶的对立面”这类的感情,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怀有那类的情感,这样的事如果是真实。把它当做真相看待。不也——“——不也太可悲了吗……”他说自己不会同情她,不会可怜她,不会替她感到悲伤——但如果她的真实想法如女孩推测的一样,那么他就会立马把刚才那些话作废。没办法不去同情,因为太可悲。没办法不去可怜,因为太可悲,没办法不替她感到悲伤,因为太——可悲了。“可悲的不止那个女孩吧。”她说。“同样可悲的人——还有‘他’。”仿佛能够看穿他在想什么——不,实际上是已经看穿,并且看穿得不能再看穿,已经到一丝不苟的地步了。“他其实才是把自己藏最深的人。”03“一个人类究竟能有多纯粹?”她如此问道。他想了想,回答:“人类不可能是纯粹的。”如此断言。于是她愉快地笑了起来。“对!正是!唔姆!不管一个人如何自称,他都不可能是纯粹的!人类的身上不存在纯粹性。就如同勤奋的人不代表他没有想偷懒的时候,聪明的人不会一直都不犯蠢,就连纯洁得宛如一张白纸的婴儿时期,也会有既想哭泣也想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人类是唯一一种与‘纯粹’无缘的生物。”纯粹,始终如一,表里如一,在她看来,这样的人类是不存在的——这个观点,他也一样认可。从时间跨度上,人类不可能纯粹。从同一时期的表现来看,人类也无法保持正反两面的纯粹。纯粹的人类,这种东西就和“没有反面的硬币”一样不可思议。“那么,一直表现得就像是只有那一种个性,声称‘自己只喜欢异常的异常,对除此之外毫不在意’的李少辉,他的反面——又是什么呢?”她如此质问着他。“就我所知,李少辉是表现得‘最像’纯粹的人类的人。那么,既然‘纯粹的人类’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人不是东西——这样挑刺也只会产生更大的歧义吧。“我们能够看到的‘他’自然只可能是‘李少辉’。所以,我们谁都不清楚,一个不那么纯粹,或者说会表露其他想法的‘他’是什么样的。”“不——‘他’应该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吧。一个疯狂的求道者——仅此而已。”他说出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台词。“不不不。你自己也是李少辉,所以不可能不清楚吧——他并不是那么纯粹的人。尽管他一直说自己只对有趣的事情感兴趣,为了有趣的事情能够不顾其他事情。他声称自己比谁都要纯粹,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伪装吧。用一种更加能夺人眼球的事情去掩盖本质,不过是如此的伪装。”“伪装?”“把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真实面藏起来,留下来的就是自己理想中的自己——所以,他才会是那副模样。”那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事实上,你也觉得那样的自己很不对劲,不能理解吧——你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绝不会做他会做的事情。因为你能表现得比‘他’更加纯粹。即使不用那样时时刻刻在强调,你也比他更加接近‘纯粹的人类’那种不应该存在的东西。那么——造成你和他的区别,让你觉得他的‘自杀’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让他变得那么‘不纯粹’的事,究竟会是什么呢?”她提出了问题。这应该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真实的李少辉是什么样的——她应该已经清楚了。她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在十一年后会变成“他”。能够看穿一切想法,并且知晓一切记忆的她,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关于这件事。他——只能做出没有任何根据的推测:“或许李少辉认为——自己是在赎罪吧。”“他”大概——只是一个装作自己不正常的,有些不怎么正常的普通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