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00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包括生命。01关于王倩,我不是多么地了解她,甚至可以大胆地宣称我并不认识她。我虽然知道她是一个有着仿佛绢丝一般美丽动人的红发,模样迷人的美人,并且有着连世界顶级模特也会自愧不如的身材,那双动人心弦的红瞳更是让人印象深刻。但是我可以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她,与之相应的是她也不可能认识我。我——李少辉并不认识王倩,我——李少辉也未曾被王倩认知。这份不认识并不是说普通人与明星,平民与政客,默默无闻之人与家喻户晓的人那样的不认识。我从旁人那听闻过王倩的名字,也确实见过她本人。在她变得沉默不语之前,也与她本人进行过一场亲切的会谈。尽管如此,我也确信着自己不认识她——而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无论我们进行了多么深入的交谈,多么亲切的对话,都无法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认识”。无论她说了什么,都不是在说给我听的;无论我又对此作出了什么回应,却也都不会是我的真实想法。面对面地,直视着双方眼瞳的谈话,实际上不过是一件本质上雷同于朝着无底洞抛出石子却希冀着能有回声一样的愚蠢行为。她说话的对象不曾是我,想听到的也不是我的答复。愚蠢、愚昧,我们以正在进行时的方式做着不堪入目的蠢事。相当的愚蠢。无论是我还是她都是不折不扣的愚人。无论是误把我认为是李少辉的她,还是“明明是李少辉,却一副装作是李少辉样子”的我——都是愚蠢到连医院的老医师也会摇头叹气不愿多谈的人。其愚蠢程度,足以和那些病入膏肓仍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病人相提并论。不对,我觉得我们的愚蠢还在他们之上。对于这样的我和她,分别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概括。即使觉得对方说不定已经觉察到自身的劣质、恶质、不良性也要执着于装下去的愚人,以及即使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欺骗了也仍然选择相信对方的愚人。前者当然是我,后者除了她也没有人选。欺骗的同时在被欺骗,被欺骗的同时在欺骗,既是诈骗犯也是受害者。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完全一致甚至置换颠倒也不影响其本身的正确性。非常的巧妙——巧妙到令人想要呕吐的地步。对了,原来如此。令人作呕。令人作呕的人,或许这就是我和她的本质。“不对不对不对,才不是这样哇。”我一言不发,摆着和我从未亲眼目睹过的思考者雕像一样的沉思姿势。自认为和思考中的福尔摩斯相差无几的时候,那个即使对方不说话也一样能知道对方真实想法的女孩,以过于蛮横过于不懂人心过于不温柔的方式搅乱了我的思考。她——岚用苍青色的眼瞳盯着我。我不禁恶寒。“真正恶心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吗?”我无话可说。02话说回来,据说被饲养的犬一旦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就会朝主人露出柔软脆弱,撕开了就会看见其内脏的腹部。对它而言这样的行为意味着求饶和反思。如果这不是胡诌而是有据可查的知识,那么或许意味着向人展露自己的弱点便是诚心请求原谅的表现之一。这样,这样一来——我面前这个女人的举动,就可以得到完全正确的解读了。“……”她沉默着。默默地,一言不发地,以这种方式在沉默着。在这列正以超过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高速行驶的高铁上,在萦绕着周围人闲言耳语的嘈杂环境之中,曝露在人们毫不遮掩的目光之下,处于这些情况下的她——令人想起了被遗弃在广场里的小狗。目光闪躲,时不时往特定的方向——即我的位置——移来,然后迅速下坠到不知高铁上的工作人员清扫过多少次的地板上。嘴唇紧咬,透过若离若合的缝隙,能够看见那排列整齐的洁白贝齿。她——桃发赤瞳的女人。坐在我的面前,耸拉着脑袋,只字不发。被人遗弃,任人宰割,绝不——反抗。弱点。全身上下都是弱点。由内至外——都很脆弱。软弱,娇弱,不堪一击。这个女人,这个据称能够光凭肉体能力就能彻底改变一条街道地形,即使一支军队也难以压制,足以和体现人类想象力的神话中的那些怪物媲美的桃发女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如同宠物一样柔弱。该说是像宠物一样乖巧的怪物呢,还是称之为如同怪物一样的乖巧宠物呢。不,哪个都不对吧,我想。她——王倩她绝不是宠物,也不是怪物,她只是一个有些可怜的人类而已。虽然特殊,虽然特别,但绝不是一个令人害怕的怪物。她有一颗纤细的心灵,所以绝不会是怪物。但不管怎么样。无论她是怪物,还是宠物,又或者是人类。简而言之,名为王倩的女人自从上了高铁后(或者说更早之前),就一直是这副可怜兮兮任人宰割就算被人虐待也肯定不会还手的表情。“我做错了”,“全都是我的责任”,即使侥幸目睹到她偶然间抬起的脸,也只能看到这样的信息。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是连乌鸦都会乖乖闭嘴的古怪氛围。如果有人贸然闯进来的话,多半会立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擅自地发声会引来杀身之祸。所幸如此,所以尽管她发色与瞳色异于常人,但也没有招来身份不明的人。但,无法忍受。虽然享受着它带来的便利,可我忍受不了这种不断把人想说出口的话塞回去的变态氛围。这样的事,就硬生生把打嗝后涌上来的食物残渣再咽下去有什么区别,循环利用吗。“你不是经常这样做吗?把和胃酸混合在一起的没能消化干净的食物狠狠咽下去。在我看到的记忆里,你经常会做这样的事哇!”她指出了我话里的错误。连程序员自己本人都没能发现的BUG,被自己遗忘的过去,被别人以偷窥思想,窥视记忆的方式——发现了。女孩——岚对弥漫在我与往前之间的气氛视而不见,粗暴地令我回想起不快的记忆。这种无礼并且无理的举动理应令人发指,所以我将满怀怒意的目光转向她。她则用更加理所当然的态度无视了。“话说回来,她这个样子,比起被遗弃、被斥责的宠物,更像是被可憎的丈夫惩罚的贤惠妻子——不是吗?唔姆,事实上大部分路人都是带着类似想法看待你们的喔。”“无聊。随便他们怎么想吧。”“对了,还有一部分人把坐在你大腿上的我当做是你的女儿喔——唔姆,我看起来有那么小吗?真令人不快呀。”“既然觉得不爽,那就下来啊。你不是有位置吗,为什么非得坐在我大腿上不可。”况且在高铁上不坐在自己位置是违反规定的。“不对。我只是因为介意别人把我当小孩子看才不满的。至于规定——那种东西从来没被伟大的我放在眼里过。”她说,“唔姆!还有,我并不觉得坐在你身上是一件令我困扰的事哇。”“因为会感到困扰的人是我。”且不论真实年龄,光从外表看起来跟小学生是一个级别的女孩坐在自己大腿上,就足以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困扰。我不在乎旁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不能不介意同行者的目光。介意认识自己的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换而言之——“原来如此,你害羞了哇。”“……我怎么可能害羞。”我并非是害羞。害羞那种平凡人才会有的情绪——是不可能出现在我身上的。尽管相似,但这不是害羞。只是感到困扰。为困扰而困扰。“不,你就是在害羞——不要高估自己了。你只是感到害羞了而已。真稀奇呀——能够如此清晰地看见你害羞时的想法。唔姆,有趣,有趣,看来发生那件事后,也不尽是一些坏事。”“你如果这么想,那就当做是这样吧。”“不,是你这么想——有这想法的人是你。不过,还真是别扭的想法哇,明明除了我之外的同行者,只有王倩一人——不,一个吧。”她坐在我的腿上,仰着脑袋看我。透过那仿佛能够把人的灵魂都吸纳进去的苍眸,我看见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阴暗想法。那是连李少辉都不愿意面对的禁忌。所以我——装作没有看见。“说到底,这么在意的话……唔姆,你完全可以和她搭话——不是吗?尝试和她沟通的话,不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吗?”“……”“当然。如果你看不出现在的她在想些什么,完全可以问我噢。无私善良伟大的我——一定会告诉你她在想什么的。”“不用你说。”无视大腿上的岚。映入眼里的影像,是即使听到自己被提到,也不肯抬起头的桃发女人。她大概会一直沉默下去,到达目的地之后也会持续下去,她的沉默,她的示弱,恐怕会伴随着这趟旅途直到尽头。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她会一直待在那种地方噢。”岚的嘴唇靠近了我的耳朵,轻声耳语。“那个地方比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的地方还要漆黑——她会一直待在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牢里面,用能够媲美海德拉毒牙的荆棘不断伤害自己。如果你也保持沉默,那么就会一直持续下去。”这种事,这种自己伤害自己,自己惩罚自己,自己仇恨自己的事,这样的事不用你说——我也能明白。“王倩。”必须要说话。有一些话,必须要对这个叫做王倩的女人说。那是拥有【李少辉】这一名字,作为【李少辉】而生存的我必须该说出来的话。唯有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抬起了头。耸拉着脑袋,像是被人叫出去罚站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抬头,与我对视。“现在不说的话,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哇。”岚居心不明地提醒我。“我——”身为李少辉的我——继承,不,是拥有这一名字的我——作为李少辉而活着的我——应该……有要对她说的话……才对。……慢着。真的吗?我真的有——非得对她说的话吗?对于我而言,我是李少辉。但对她而言——我真的是那个能对她说话的李少辉吗。不对,不是这样的啊。如果是那个李少辉的话,确实,必须要在这里对她说那种话才行。对她说出——“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这样的话才对。但是我——我并没有那个资格。因为我是受益者。是他死亡之后的受益者。如果没有那个人的死,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在得到【李少辉】这一名字之前,我绝不能忘记自己是一名受益者——并且是一名加害者。身为受益者和加害者的我,并没有什么话能够对她说。因为我,并不是那个【李少辉】。因为我,只是李少辉。“——不,什么都没有。没事。”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02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么反过来呢。人活过来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又能算作什么呢。作为刚刚活过来的【李少辉】,我想对王倩说的话但未能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呢?是恶言,又或者是谎言,亦或是戏言呢。不,如果是那个【李少辉】的话,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什么都不是,不过是无聊的语言罢了。”真是了不起。真是不得了。能够把一切东西用那种简简单单的概念去否定及定义。不存在正确,不存在错误,感人肺腑的话也好,令人气愤的话也罢,将世人约定俗成的词汇全盘否定。即便因此成为游离在社会之外,不凭借【枢纽】就无法生存下来的废物,也不打算悔改,彻头彻尾的死不改悔。理应把这样的男人称为愚蠢。但就算是愚蠢,也是不得了、了不起的愚蠢。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愚蠢————同样身为李少辉的我,做不到。目标一致,终点一致,但我没办法做出他能够做到的事。十一年。四千天。九万六千时,五百七十万分,三亿四千万秒。这是我和他之间以客观形式存在着的,绝对无法跨越的差距。只是十一年——就能成为那样的人?再过十一年——我就会变成那样的人吗?仅仅只需要十一年——“不,这不是时间上的问题。”在乘上列车之前,在与妹妹分别之后,也就是这次谈话是发生在过去的事。完完全全看穿我在想些什么的岚,如此说道。“你与他之间存在的差距,除去时间的累积,还有着更加决定性的区别。”“什么意思?”“简单来说,现在的你就算再过十一年,也无法成为【他】。你所能成为的,只会是你,是和【他】似是而非的人——我可没有在贬低你,只是说出客观事实而已。你的最终只会是相似,绝对无法相同。”“……我不认为这是简单的说法。”“唔姆唔姆,抱歉抱歉。我没考虑到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不要在那里小瞧人。我可没说自己理解不了你的话。只是因为你等于什么都没讲,让我觉得你是在故弄玄虚罢了——所以说,那个决定性的区别是什么?”区别。决定我是我,他是我,两个人绝不会是同一人的区别。那样决定性的东西——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岚想必是知道。因为她窥视过李少辉的所有记忆,别说是李少辉知道的事,就连李少辉自己都忘记的事——她也一定知道。把别人的记忆当作自己的记忆对待,甚至融合到会产生自我认知障碍地步的她,没有理由不清楚李少辉和我的区别在哪里。“噢,你是这个意思哇——”她故意摆出才明白的表情。因为我清楚她一定知道我的本意,所以我才能肯定她是在装傻。但这样一来,她装傻的理由就只可能是——“——我不知道哇。唔姆唔姆,那个决定性的区别是什么,我可不知道噢。”“……”站在检票口外面的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之所以是前所未有,是因为我没有那十一年的记忆。在我十四年的人生里,的确没有遇见过像岚这么不讲道理的家伙。“你和他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你是你,他是他。不往大的方面来说,光说你只是匆匆见了父母一面,连宴席都没有吃,其他的哥哥也没有见到就迫不及待离开家乡这点来看——你和那个千里迢迢回到桂林的人,是绝对不同的。”“……这是,没办法的。”因为在意识到自己处境之前,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就连那些摆着一张臭脸的哥哥都是天天都能见到的人。特地浪费时间等他们回来——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说起来,你为什么会不知道呢。”“什么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道那个区别我和李——和他的东西是什么呢。”差点说出来了。差点直呼——李少辉的名字。要是在时候把李少辉的名字说了出来,就一定会被王倩注意到。不管她多么笨拙,不管她多么迟钝,不管她多么自欺欺人——也一定会注意到真相。至少,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无论是恶言,还是谎言,或者说是戏言,总而言之就是不能让她知道真相。“因为他忘了呀。”她说。“连本人都绝对不可能想起来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所以,关于李少辉为什么会是李少辉的原因。成了永远的不解之谜。至少——在我活了过来,而他已经死去的现在,是一个不可能解开的谜团。“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你”我原以为对话到这里就会结束,但岚并没有和我达成一致。她在通过检票口之前,对我提出不能不动摇我的问题:“你看得见吗?”她问,“你看得见‘那孩子’吗?”我——摇了摇头。“根本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