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观察着人类长大的杀人魔虽然没有从李梦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自己的恐惧之心，但并不意味着李梦没有过类似害怕的情绪。

事实上，她一度相当害怕。

然而，害怕的对象并非眼前的杀人魔，而是她自身。

再具体点，便是自己的能力。

再次重申一次，李梦的童年，乃至升上高中之前的人生，都因为她不受控制的特殊能力而扭曲异化，饱受挫折。她甚至因为自己能力的暴走，险些失去自己最重视的亲人。

李梦的能力宛如一把被她握在手中的左轮手枪，但枪口却始终在四处漂移着。她能够决定什么时候扣下扳机，却无法决定枪口会瞄准何人。

甚至于在扣下扳机的那一刻，被子弹钻破脑袋的人是自己，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所以她在畏惧自己的能力，害怕自己变成一个会摧毁他人人生的怪物。

但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想。她觉得有一种力量促使自己非得挺身而出不可。这种强而有力的力量源自何处，她苦思冥想之后，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来自于“回馈”的力量。

李梦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就像先前说的一样，李梦从未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她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幸福之中。即使是被人排挤，被人用言语中伤的时候，她也没有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因为她能够感受到幸福。

她能敏锐地感受到生活中那些来自他人的，点点滴滴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并非生活在不幸之中，她知道自己的身边充斥着幸福。

既然如此，她必须要做出某种回馈。

对一直以来包围着自己的，来自他人恩惠的幸福做出回馈。

院长相信着我能做到哥哥做不到的事。

院长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在保护我。

所以，我要回报院长的信任与保护。

少女用这种单纯直率的想法，战胜了对自己能力的恐惧——就如同上一次为了保护一直以来给予她幸福感的哥哥一样，用“回报他人”的想法，战胜了天性的懦弱。

“什么鬼……”

然而，从未体验过这种感情，情感体验仅仅停留在“观察”层次，视杀戮为呼吸的杀人魔，从本能上感到厌恶。

面对少女低声的质问，她困惑地皱紧眉头，

“你问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真奇怪，就算你知道了答案，能改变什么。算了，你既然这么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为什么我能随意地杀人？那当然是因为我从出生开始就在学习如何杀死人类。杀人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件愉悦的事？不，不是的，我从来没办法从杀人中得到快感——你难道会因为自己今天多呼吸了几次，或者少呼吸了几次，就会产生情感上的波动吗？”

是的。

对于这位几乎没有感情的杀人魔而言，杀人既不会痛苦，也不会愉快。夺走一人的性命，便是一次呼吸。正如正常人不会计较呼吸的次数，这位杀人魔也不会在意自己杀了多少人。

只是，用了呼吸来当做喻体，就意味着——

“——不过，要是一直不杀人的话，到是会很痛苦。窒息的痛苦，所以，不得不杀人。就像人类不得不呼吸一样，我必须要杀人啊。”

不得不杀人。

不杀人就会窒息。

这种丧尽天良的话，李梦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理所当然的，她愤怒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愤怒。李梦痛恨她的程度，超过了伤害过李少辉的自己。

“我知道了。”

尽管如此也没有歇斯底里。

不管心中有多么愤怒，李梦也不会失态。

因为她并不是因为愤怒才去战斗的人。

她战斗的理由永远只有一个，

“为了回报院长对我的信任，我会打倒你，然后——把王倩姐带回去。”

为了“感恩”而战的少女。这便是她与迄今为止任何一个“战士”的不同之处。

“呼——”

面对说出开战宣言的李梦，杀人魔缓吐出一口气。然后，由吐息充当信号的突袭——在下一刻骤然而至。

杀人魔扭动着身子，身上染着些许血液的白褂在空中飞舞。少女的四肢扭曲得不像人样，就像是把自己的关节卸了下来，目的就是为了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像是在空中游动的泥鳅，向着李梦扑来。

只有李梦明白杀人魔为何做出这种奇异的动作来发起突袭。

在李梦的“视界”里，她清晰地看到，那将光线吸收、扭转了的黑影，正张牙舞爪地从四面八方袭击着杀人魔。然而，杀人魔眼中明明看不见这团黑影，却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注意到了“自己正在被攻击”的场况。

只要能够碰到一下，事情就结束了——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变远。

尽管杀人魔以奇形怪状的姿势在走廊里移动着，但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不得不后退”的状况。黑影不是人形，它的覆盖面积要远大于人类，它挥动着不能说是四肢的四肢，借此妨碍杀人魔的移动。

但是，无法触及。

黑影发出只有李梦能够听见的嚎叫，如被老练的猎人激怒的野猪般横冲直撞。但无论它多么努力，都无法触及到灵巧的杀人魔。“为什么会这样”，逐渐变得不耐起来的李梦，无法理解杀人魔为何能够避开“无法目视”的幽灵。

“白痴，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够感觉到呀。你以为我在老爷子那里经受了怎样的地狱。即便是蝼蚁般大小的虫子，也可能朝我体内注入致命的毒素，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啊——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是那个看不见的走狗身上的存在感太强了。被它的视线盯上，我的皮肤都开始疼起来了。看，这次瞄准的是我的腰吧。”

宛若跳着舞地移动。

在狭小的走廊里，

以扭曲的四肢，

用近乎舞蹈的步伐，避开来自恶灵的袭击。

杀人魔愉快地笑着，

“我给你一个忠告吧。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学会剥夺才能生存下去。而一旦遇上自己无法剥夺的人，那么就要学会看清楚形势，乖乖从那人身边溜走。既不能剥夺别人，也不懂得审视局势的人，那种人最后的下场就摆在你眼前。”

“————————”

李梦觉得，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认同的忠告。

但是光凭大喊大叫，连还击都算不上。

思考吧，如果是哥哥的话，这时候会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打倒眼前这个敌人。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李梦得出了答案。

并且将答案付诸于行动。

“——居然冲过来，你疯了吗？”

李梦思考到最后的答案，便是笔直地朝着杀人魔冲去。这是她想过所有的可能之后，以现在的自己最有可能实施成功的策略。一个在杀人魔眼中，无异于自杀的策略。

“我才没有疯！”

少女很快就靠近了杀人魔。

本来，她们之间的距离就不长，如果没有恶灵的阻碍，楚晗宵大概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用，就能摘下李梦的项上人头。

现在，李梦等同于主动献上人头。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杀人魔没有放松警惕。

她仍然在警戒着那无法目视的存在。

因为看不见，所以无法判断它的位置。但是凭借敏锐的感官，她能在被攻击的前一刻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并且做出回避的动作。

杀人魔也知道，李梦并不是打算自杀。她认定李梦是打算以自己为诱饵，做出舍命一击。但是这一计策能够成功的前提是杀人魔无法回避攻击。

——如果是这样，你的如意算盘就打错了。

杀人魔得意地想到。

刚刚的试探就是为了这一刻进行的演练。她已经能够大概知道那无法目视之物的行动模式，就连攻击距离也已经判断出来。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出那个东西的轮廓。

如杀人魔预料的那样，李梦毫无防备地接近了她。

现在，只需要轻轻挥动手掌，就能削断少女的头颅。

来吧，看是你快，还是我快——虽然，结果已经注定了。

杀人魔不带怜悯地挥下手掌，

但是，瞄准头颅的瞬间对上了李梦的视线。

那是一道满是决意，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去战斗的人才能有的眼神。在过去的人生里，杀人魔不止一次地看见过这种眼神，幸运的是她一次也没有被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击败过。倒不如说，遇到过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大多数被她杀了。

但是这一次，

杀人魔感到了不安。

她在手刀逐渐靠近少女颈部的这短暂时光里，穷其一切地思考不安的源头。不安的地方到底是哪呢，她想不出来。自己很快就能摘下眼前少女的首级，而少女孤注一掷的攻击也并未靠近自己。

既然如此，杀人魔不该感受到不安才对。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她判断到。旋即从脚底传来一阵微弱的痒感，令杀人魔产生一种鞋子里进了虫子的错觉。

“————”

杀人魔的动作停下了。

不安的源头在这一刻找到了。

脚底。

不，是地底。

她想错了一件事。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它’是没有实体的。所以，它可以从地底——直接进入你的身体。

李梦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杀人魔引以为傲的感知能力确实是奏效的，以至于从地底发动袭击的时候，她都能够感受到那微弱的恶意。但是，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当她进入可以夺走李梦生命的距离时，就已经陷进了李梦布下的陷阱。

以自己为中心，连自己也不打算放过的——将两人一起吞噬的陷阱。

“——————”

杀人魔停下的动作又恢复了正常。

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以非比寻常的速度流失，但是她的身体并无大碍。那么只要在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先一步解决这个可恶的少女就行了。

她是如此想的，能否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排除一切外在因素干扰的话，杀人魔与李梦双方都持着打倒对方的想法继续下去，那么最有可能的发展是——李梦的脑袋被杀人魔斩下，同一时间，杀人魔二十年来，不重要的记忆，重要的记忆，乃至依靠记忆而塑成的人格也会一并消失，沦为一具行走的尸体。

好在这一令人遗憾令人不快无论谁也不想见到如此没有张力的收尾并没有顺利发生，而阻止这一无趣一幕诞生的原因则是——

“提问！”

就在精神与物理上的相对同归于尽即将出现时，

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插入到两人的战场上。

伴随而来的，是脚击和锁链。

“一个前期就出场歹说好说埋下一些伏笔的角色，好不容易重新出场之后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死了。这种发展是真的，还是假的。请在零点零二五秒内回答。”

亮金色的透明锁链将从地底袭击向两人的恶灵锁住。在一瞬间便将其绞成一滩烂泥，任其发出凄怆的哀嚎也不予理会地从这世间抹除。

“答案是假的——很可惜，你没有回答上来呢。可爱的小姐。”

穿着黑色背心，露着肚脐眼的色气女人故意用奇怪的声线挖苦道。而顺着她曼妙修长的身躯延长视线，能够看见被她用细长的右脚牢牢钉在墙上，一动不动的杀人魔。显然，后者已经不大可能回答赵玉鱼的问题了。

这位完美的杀人魔。

观察幼年的人类，观察少年的人类，观察成年的人类，观察中年的人类，观察老迈的人类。为了能够杀死人类，为了能够掌握杀死人类的技术，一直在锻炼自身技艺。成功融入到人类之中，并且视人类为一种待宰之物的，没有感情没有破绽不会动摇的。在地狱般的修炼场中成长，在人类社会里付诸实践，至今为止不知杀死过多少人类后仍然能够正常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的，完美的“杀人魔”，她，

“收工。”

被重新登场的赵玉鱼用一击夺走了意识。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