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各自的决心(一)
00我们无法逃离自己的命运,因为逃避本身就属于命运的一环。01我接受了赵月咲所说的一切,灵使的事,李少辉的事,李少辉与灵使的事,还有李少辉与命运的事。这些事我全盘接受了,一个不落,一个不剩,我将它们奉为真相,选择了相信。我当然还有另一个选择。质疑它们,否定它们,或者干脆把它们当做耳旁风,当做一个吓唬小孩子的玩笑。这样的选择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是,我不想选择它。因为——太没意思了。说到底,就算失忆了,就算只有到初中为止的记忆,李少辉也还是那个李少辉。是一个奉“人生只要活得有趣其他怎么样都无所谓”这句话为真理的愉悦犯。不相信和相信,前者过于现实,趋于平庸,毫无趣味性,而后者虽然背负着相当程度的压力,但却让我倍感兴奋。那么答案会是哪一个已经一目了然了。“喂,人类,你在发什么呆,快开门啊。”头痛。像是尖锐的锐器从大脑皮层处朝着四处乱射,想要穿过头盖骨来到外边的世界。又像是有人在脑袋里面开了一场用指甲和黑板当乐器的狂乱演唱会。对了,屁股还有点痛——不,这个应该是错觉。我忍着痛转动钥匙。“我知道了……开门就是了。”仿佛时间倒流一般,眼前的景象回到了准备开门的模样。这一次我打开门,没有看见那个漆黑的,捉摸不透的女性,但是叶馨园依然在。她就如刚刚一般,局促地坐在房间的一角。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循着气味望去,发现置于地上的煤气灶上有着一个瓷锅,从盖子上弥漫出香气。她看到我们进来,露出一个不自然到是个人都能看出不对劲的微笑:“欢迎回来?”“我回来了——是炖排骨吗,味道正好。应该炖了有一段时间了吧。”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我,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煤气灶旁边的墨莎。她揭开盖子的刹那便从里面取出了一块泛白的排骨。她嘴里仔细咀嚼着排骨,有嘎的声音发出,墨莎连骨头也一并咬烂了。说起来,墨莎和王倩较为不同的地方还有她们的味觉——据王倩所说,她本人几乎感受不到酸苦辣,而甜也仅仅只有一丝。而墨莎的味觉几近正常人,说不定比正常人还要敏锐一些。“呃……炖了大概快一小时了吧。”“炖排骨!本大爷快饿死了,我也要吃我也要吃!”以林鑫为首(实际上吃到第一口的人是墨莎),在我后面的人开始蜂拥而上,冲向了那一大锅的炖排骨,而我则被挤到了一侧,无言地看着他们。“帕萝丝,你不吃吗?”帕萝丝——并没有随着人流过去,而是静立在门旁,一双白瞳像是摄像机的孔眼般目不斜视地看着我,观察着我。“刚刚——你和什么人见面了吧。”她说,“虽然不明白,但是我的眼睛好像能够看到有一个影子重叠在这个房间上,在你发完呆后,那个影子就不见了。”她微微晃了下脑袋,像是想强调自己眼睛的特殊性。我本想敷衍过去,但看到她站立不动的样子,还是老实地承认了。“…………是,我和一个熟人见了下面,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是吗……”她小声地应了一声,正当我以为又要面临帕萝丝的恐吓时,她却无视了做好准备的我,走到了锅旁,在餐具盆里找到了自己用过的碗(她特意翻出来的,我不会看错)。为什么——不继续问下去呢。“她大概是觉得,这些事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她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了。”冷不防地,墨莎忽然出现在我旁边。“……你听到了?”“……就这么小一个屋子,你说话就算再小声,一般人也有可能听见,更何况是我们呢。事实上,我们之前那次一对一谈话,帕萝丝多半也是听见了的。”“………………”我开始考虑加强这个房间的隔音能力,总之先在中间加一个隔音板好了。“她没有追问,对你而言是一个好信号。说明帕萝丝开始信任你,认可你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官了。虽然接下来该唱的反调也还会唱,但你就当做是女孩子的任性吧。”“你这句话说出来没关系吗,她可是听得见的呀。”“没关系,她会当做没听见的。她可能因为全神贯注在食物上,所以没听见我们的谈话。不管事实如何,你都可以当成这样对待。”说完,墨莎又咬烂了嘴里一块排骨——是那种连骨头一起咬碎的咬烂,看来她真的很喜欢吃肉。“那么顺便问一下,如果你们不特意去偷听的话,大概走到什么范围你们就听不见了。”考虑到接下来的事情,我觉得还是问清楚这一点比较好,“如果不刻意去听的话——以现在的程度,你走到屋外,再走一段距离基本上我们就听不见了。毕竟不是战场的话,我们也不想被一些无意义的杂音打扰。”这么听起来,还真是方便的设定。不如说真是随意的设定。“如果你和某人想说什么悄悄话,可以事先通知我们一声,那样的话就算你在我们面前说,我们也一样会听不见的。”墨莎冲我眨了眨眼,金色的眼瞳忽亮忽灭。这名不谙世故的女人(现在或许该说女孩)正在试图向我传递某种暗示。也许我该对她的体贴心存感激,可是真的有必要吗,我不禁纳闷起来。“别一直站在这里聊天了——一直不休息的话,身体会不消的吧。在忙事情之前先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不行吗?”大概是见我们在门旁站太久了,心生奇怪,于是便走了过来——叶馨园端着盛着饭菜的碗朝我走来,依稀能看见些旧伤的少女脸庞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神情,既像是不耐,又像是无奈。她把碗递到我手旁,用有些僵硬的声音催促着我:“好啦,快吃饭吧。吃完饭才有力气去战斗。”“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不想给我做饭就别做啊,又没求你。”“就算你求我,我也不可能因为你想吃就做给你的。我之所以会做饭,是因为有人需要这顿饭——还有,我这个表情又不是做给你看的,我现在因为刚刚得知的事情被弄得快烦死了。不要以为世界是围绕着你转的,你这自大狂。”明明这段时间都相当空闲的叶馨园,此时却疲惫地叹了口气。“别只是在看啊……不要的话我就给其他人吃了。”“那,麻烦再给我加快肉。”“去死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即将发生什么,我都得先吃饱才行。02李少辉大概在吃完饭后的第五分钟的时候,身子不小心倒在床上,然后就这样睡着了——这件事的发生并没有任何人为的因素,既没有人在饭菜里下了安眠药,也没有人故意把他挤到床边诱惑他进行睡眠。他纯粹是疲惫的身体在本能地寻找舒适的休息,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睡着了。他的腹部微弱的起伏着,以这样的状态步入了睡眠。然后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在看到睡着的他之后,接二连三地从这个房间里走了出去。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一个离开这个房间的,是紧随着另外两人来到楼顶的帕萝丝。李少辉居住的公寓,是一栋建成年代距今十分久远的老公寓。它的表层涂漆暗淡,几乎处处都能看见外壳脱落的迹象。在没有人能够触及的高处,遍布尘埃与蛛网,它们成了这栋装修单调的公寓楼唯一的装饰。任何人途经此处,大概都不会生出想要在这里居住的念头。更何况它被重重高楼包围,几乎看不见太阳,更加不会有人偶然经过这里。大概只有被什么东西吸引来的邪魔外道,才会找到此处。而这种公寓的楼顶,自然不会有什么让人心旷神怡的东西,视野狭窄,看不到远处,被周围楼房的阴影笼罩。干燥的水泥地上,到处可见龟裂的纹路。帕萝丝走在上面,心中不免生出楼房坍塌的忧虑。龟裂的纹路一路蔓延,她即使不用特意去这么做,也能保证自己每一脚都能落在形状奇异的花纹上。纹路的尽头,和地面一样粗糙的水泥砌成的矮墙旁,灰发的女孩与白发的老者并肩而立。“——六十年。”曼多马眺望着完全堵死着自己视野的对面楼房,忽然出声道。六十年意味着什么,帕萝丝从这个超出了自己诞生至今的时间的数字上无法推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站在曼多马身旁的墨莎表情却有所变化。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帕萝丝落寞地想到。“从发现你们开始,从创建迪尔塞斯开始,已经过了整整六十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我原本,是打算在今天这个日子去死的。”原来是这样,迪尔塞斯创建——这个收留了帕萝丝,并且成为帕萝丝第二个家的组织,从创建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十年了。仅仅只在这世上度过二十年的帕萝丝,对于六十年这个数字的感受十分模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觉得六十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她迟早有一天也会越过六十年,然后,也许,说不定还能越过“六百年”这个数字。她没有将这个过于傲慢的想法说出来——不,换做是之前的她,一定会毫不在意地,一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地说出来,但是现在却不会这样。为什么呢,她自己也在寻找原因。更大的不同是,她开始关心眼前之人的生死:“原本的话……现在不这么想了,是吗?”帕萝丝是一个打从心底里不信任人类的非人类——用她的说法,是高人一等的“海格力斯”——她被迪尔塞斯收养,找到了家的感觉,但她却不信任组织里的任何一个人类。对于自己队长所信任所依赖的曼多马,也仅仅只是“略有敬意”的程度。她不会特意去违抗曼多马的命令,但同时也没有对曼多马抱有多余的感情。曼多马的生死,如果除去背后的寓意,那么对于她而言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现在的帕萝丝,这名银发白瞳的少女却能因为一介人类口中的“死亡”而生出以前没有的感情————不,不是没有。是曾经有过,然后消失了的感情。作为人类的——那段时光拥有过的感情。曼多马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下,从他老化了的声带里发出的笑声就如从枯树的树洞里呼啸而过的北风般令人不适。他走动一步,身子开始摇晃,于是旁边的墨莎便扶着他朝帕萝丝走来。“六十年对于我来说,是相当漫长的时间。从拥有着无尽的活力,到如今的老态龙钟曾经的我决心要找到人类进化的道路,而现在的我,却已经不再打算迈步。我想过死,因为知道如今的自己已不再是当年的曼多马。然后我又放弃了寻死的想法,因为我知道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有着得在死之前不得不做的事。”人类真的很脆弱,帕萝丝如此想到。如果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要做的事,不得不做的事,人类便会想到死——不,似乎也不是这样,她见过那些漫无目的,浑浑噩噩活着的人类,他们即使没有要做的事,也依然能够活得很快乐,从未想过死。找不到自己生存意义,便会想要寻死的人类,以及即使没有目标,也依然能够活着的人类,他们同样是人类,但却对活着一事持着截然不同的态度——从个体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着足以说服自己,或者说服旁人的理由,但从整体角度来看,的的确确存在着这样的二极现象。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人类这种低等生物的帕萝丝,第一次因人类的生存方式而感到困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帕萝丝。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已经和以前不同了——但是,关于你的困惑,我无法回答你。尽管我是人类中的年长者,但却不足以成为解惑的导师。你所思考的问题,只能在接下来的时光里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答案。我现在唯一能够教导你的,是眼前的事——这就是我特意让你们来这里,想要单独告诉你们的事。”曼多马无法成为指引人前行的导师,因为他的人生并不具备参考价值。他的人生,是一辆无法更换轨道的列车。轨道的路线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而他本人也从未动摇过。这样的人生是相当异常的,几乎没有普遍性,因此不存在参考价值。不过曼多马至少能够照亮别人脚下的路——或许无法成为指路灯,但他能够充当人们手里拿着的荧光棒。微弱的光能让人看见脚下的路,避免被藏得高明的绊脚石绊倒。“作为迪尔塞斯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同时身为它的创建者之一,我可以明确地宣布,迪尔塞斯已经彻底瓦解。从那次袭击中活下来的成员,现在不是被抓捕,就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们之间没办法联系,因为一旦联系便会暴露自己的位置。这种情况,根本无法认定‘迪尔塞斯’依然是一个组织。现在的它,比起‘组织’,更像是一个即将发到我们手上的死亡通知书。所以——”曼多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神坚决得不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更像是一个下定决心要去创业的年轻人,“——我希望你们能够彻底退出‘迪尔塞斯’,从此断绝与迪尔塞斯的一切联系,并且退出这次夺回王倩的计划。然后,或许无法过上安稳的生活,但至少能够活下去。我希望,你们能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这个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一生,一意孤行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希望自己的手下……不,是希望自己的晚辈,能够过上幸福——或许没办法幸福,但至少能够过上接近正常人的生活,然后在接下来漫长的时光里,找到“生存的答案”。他没办法为帕萝丝与墨莎做太多,因为他不具备那样的能力,他只能够告诉她们方向,而具体怎么做,只能取决于两人自己。于是——“不要。”——理所当然地被当事人之一的墨莎拒绝了。墨莎拒绝得很快,帕萝丝还在慢悠悠地消化曼多马话中信息的时候,墨莎就已经做出决断。真不愧是队长,帕萝丝下意识地感慨起来。“为什么?”曼多马问出口,便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是多余的。他从墨莎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那正是年轻时的自己会有的表情。这是一种坚定不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自己想法的表情。“我与李少辉做了约定。他不惜将性命交到我手上,也希望与我达成同盟关系。他完成了他的承诺,从‘机关’的手下救回了您,并且从未流露过担心我会毁约的想法。这是一种信任,我认为——我无论如何也该回馈他给予我的这份信任,在帮助他夺回王倩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他的。而且——”墨莎从正面抱住了曼多马。并不是那种粗暴的,当做敌人的擒抱,而是温柔得像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想要感受对方体温的拥抱。墨莎靠在曼多马的肩上,贴着曼多马的耳朵小声地说道:“——最重要的是,您在这里。”“————————”用一种直白的形容是,曼多马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从自己身体离开了。他觉得,要不是墨莎现在紧紧抱着自己,自己的灵魂一定早就飞走了。温热的液体从他干涸的眼眶里流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泪水。他享受着这一刻的时光,不管之后会变成怎么样,他只想珍惜现在。“我也不会离开的。”能够对这温馨的一幕生不出任何感慨,这是只有帕萝丝才能做到的事。帕萝丝不能理解为什么曼多马会流下泪水,她只能从墨莎和曼多马的互动中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感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从未体验过——又或者是曾经体验过,但是已经被她遗忘了。她表出自己的态度,同时说明了理由:“——我,是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找到成为神明的方法。只有这个,我绝对不会放弃。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夺回王倩。我忍受着屈辱和李少辉那个低贱人类合作,就是为了这一目的。现在让我放弃——根本不可能。”帕萝丝根本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真实的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坚信着自己依旧是当初的自己,坚信着自己从未被他人改变过,她盲目地相信自己依然渴望那个目标,但是,事实又如何呢——“——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曼多马持着乐观的想法,他并不着急指出帕萝丝渐渐改变的地方。尽管将希望寄托在时间上是一件愚蠢的事,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温柔的做法。并非依靠别人的指点,而是通过自己的思考,渐渐改变自己的想法,对帕萝丝来说,才算是真正的成长。“什么还需要一段时间?”真是奇怪,他到底在说什么,帕萝丝想不明白,她也没有努力试着去明白。尽快夺回王倩,然后完成造神运动,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成为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神灵,然后——之后该做什么,帕萝丝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