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各自的决心(二)
03最先离开公寓的人,并不是早早就来到房顶等待帕萝丝的曼多马、墨莎两人,而是吃完饭后,以“出去吹吹风”为由离开了房间的程华。在他之后离开的便是林鑫,但是这似乎有着师生关系的两人并未在门口相遇,其中最主要的理由是——“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同于李少辉那种特殊情况的,真正意义上的‘初次见面’。没错吧,程华。”——程华在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遭遇了自己的“命运”。要进一步定性的,应该是厄运。她一定很中意黑色,这是程华见到对方的首要感想。她是一个将身体完全交给了黑暗,身上没有一件衣物不是黑色的美丽女人。女人有着能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的容颜,以及足以衬托这份容颜的傲人身材。然而当程华看到这名风姿绰约,从容貌到气质都显露着一种成熟美的女性时,能产生的情绪仅有“恐惧”。这份恐惧源于生命的所有权被夺走,程华以为自己早就已不畏惧死亡,但到了真正直视死亡本身时,他还是害怕了。“嗯?不跟我打个招呼吗?诶——难道说我看起来很可怕吗?奇怪,本小姐——咳——我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过了,不应该还有那种吓人的气势呀。会不会是程华你太敏感了?对,一定是你太敏感了。现在的我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大姐姐——虽然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了,但是我还是可以当大家的大姐姐的。嗯?说点什么吧,一直让我一个人说话,我也会害羞的。”说着,程华看到这个女人真的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可这份羞涩,怎么看都像是凶狠的野生动物在杀死猎物前那假惺惺的眼泪。程华相当害怕,但他却没办法从这个女人面前逃走。不,不是“害怕到双腿无法移动”的意思,说到底现在的他连说出这种话的资格都没有。现在的他连双脚都没有。“再不说点什么的话——我说不定会杀死你喔,程华。”女人将程华捧在掌心里。是的,我知道,我明白,这个行为充满了不自然感,女人又不是巨人,她怎么可能做得到把一个成年男性捧在掌心。可这也绝非是什么修辞手法,女人确确实实是将程华捧在了掌心里——将一个完整的成年男人捧在掌心里固然做不到,可如果这个男人只剩下一颗头的话,小孩子说不定也能做到“捧在掌心”这件事。“——在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程华大概是一分钟前注意到自己只剩下一颗脑袋的。女人坐在有着落灰的阶梯上,而他——他的脑袋则在女人的手心上。本以为自己一定已经死了,但是却没有。他感觉自己的呼吸依然正常,也没有哪处有剧烈的痛感,闭上眼细细倾听的话,似乎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跳动。话虽如此,他也很难认为只剩下一颗脑袋的自己能算作“活着”。“是吗?我以为你是那种就算没能理解现状,也会受情感的驱使去做些大事的男人。二十年前的你,可比现在的你要果断多咯。”女人将男人的头举起,放在自己的脸前。两双眼睛直直地对在一起,从对方漆黑深邃的眸子里,程华看到的是令人胆寒的杀意。原来如此,她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事而来的,程华总算能够理解现状了。“果断?我觉得那只是缺乏前瞻性而已。”“呵……不管怎么说,二十年前的你也只是一个孩子。孩子的眼中只能看见目的,却看不见目的背后所需要的牺牲,因此会义无反顾地去做。而成为大人之后,就会计较得失,比起思考目的,更加会去思考达成目的的路上需要牺牲什么,因此变得优柔寡断——我能理解的,我能理解的,要是十六岁时的我看到现在的我这么磨磨蹭蹭,可能早就把我扔到月球上了。”“…………”我又不认识年轻时的你,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比较好,程华暗暗想到。“……你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事才来找我的吗?”“不对,我只是是来找你喝下午茶的。”女人扯着嘴角笑了。程华差一点就把这句话当真了。女人很快就把那虚伪的笑意完全敛起,目中只剩下阴冷,“程华,我们不如退化一点,退化成小孩子吧。我们之间,需要来一场小孩子的对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接下来,我会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敢有所隐瞒,或者口是心非,又或者拐弯抹角,你接下来的人生就请以一颗脑袋的方式度过吧。”没有比这个更加吓人的威胁了,或许被杀害都是一个相对较好的结果。余生以一颗头颅的形式度过,对于有着使命要完成的程华而言,堪比地狱的酷刑。“我知道了,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可没有提问的资格——”女人将手指伸进程华因说话而张开的嘴里,纤细的手指就像是医生查看病人口腔时会用的压舌板一样压着程华的舌头,过了一会,看到程华目露的胆怯,她才心满意足地取出自己的手指。“——二十年前,是什么驱使了当时只不过是一介幼童的你犯下那种滔天大罪?不要用你那套‘因为我无法拯救他们,所以只能把他们都杀了’的异常发言来当做解释。这套建立在异常三观上的说辞,只不过是事后的马后炮而已。我想要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就算你的思考回路再怎么异于常人,也不可能——去屠杀人类。因为你,并不是天生的杀人魔。”被什么驱使,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程华被女人的第一个问题弄糊涂了。他的的确确是因为,认定那些和他同龄的孩子一辈子都只会生活在痛苦与不幸中,所以才下定决心去屠杀的。这件事,他不认为有任何错误,也不想对此做任何辩解。事到如今去寻找理由的话,不就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吗?“是吗,看来你什么都不打算说。你似乎很享受现状——那么不如一辈子都当一颗脑袋吧。我会顺便把你那张纯粹是摆设的嘴缝住的,这样一来你就能当一颗货真价实的脑袋了。”“……那是一个实验场。”在女人的威逼下,觉得自己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的程华,终究还是屈服了。他努力地回忆童年时自己的想法,努力地在脑内再现当时的场景。或许是因为现在只剩下一颗脑袋的缘故,他觉得自己无论是记忆还是思维都比平常要清晰。“当年的事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觉得,当时的福利院,在那时的我眼里就如同一个大型的实验场……我那时候固然是不知道‘实验’是什么意思,但用现在的目光看待过去,那时候我脑内形成的概念大概就是‘实验场’吧。我们正在接受开发——接受孤儿院老师们的开发……对,不是教育,是开发。我们,正在被老师以某种手段开发着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东西。”程华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事了——要问理由的话,自然是因为那段记忆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亲手杀死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学,绝不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他回顾那段记忆的时候,就像是在回顾一场梦的情节。不管多么努力,能够想起的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的虚幻之景。听完这段话,女人没有起任何反应,还是静静地举着程华。在女人的注视下,程华觉得自己的存在正在一点点淡薄,他顶着这样的压力,继续回忆着当初的事:“我们都很痛苦,十分的痛苦。在开发的过程中,我们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离开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我们只会一直遭受痛苦,所以——不结束不行。当时,我深信自己的方法一定能够拯救所有人。”“——‘有什么正在离开自己的身体’吗……呵,读作拯救,写作屠杀,你的方法还真是让人笑不出来。不过,确实,假设我们的猜想是真的话——你的做法,或许真的一定程度上能够拯救他们,但是,你恐怕是失败了。”女人将程华的头慢慢地在地上。“失败了——”“嗯,你自己恐怕也不清楚。虽然李少辉那家伙在学校和你见面时多少解释过,但你大概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吧。你的能力,能够让人‘不留遗憾’地死去。换句话说,在你能力作用下自杀的人,不会怀有对生的眷恋,也就不会有情感——灵魂留下。所以,在我们最早的推测里,最好的情况就是那些孩子的死之所以没有留下灵魂,就是因为他们死于你之手的缘故。”但是不是这样,并不是我们想的这样,或者说,有人希望我们认为是这样,有人希望我们认为从来没有灵魂——哪怕是怨灵——存留过。女人说着程华听也听不懂,理解也理解不了的话,然后猛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自己是要死了吗,他想,那样的话就太糟了,他还有未能完成的事,现在死了就意味着不可能完成那件事了。“那么,作为你老实回答的奖励,我就稍微给你一个忠告吧。这之后,如果你从这件事抽身而出,那么你将会度过相对平稳的余生。反之,要是你执意要帮助叶馨园斩断与‘机关’的联系的话,那么你的结局——”女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视线也变得越来越黑。在程华的意识陷入最深沉的黑暗之前,他终于等到了女人最后的话语:“——大概是必死无疑吧。”我早知道了,程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