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真的太冷了
项易生这辈子从没干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对于跟车也只有电影电视上的那些理解。他尝试隔着五十到一百米跟着前面的车,每次红绿灯都匆匆跟上,这样漫无目的跟了快一个小时,项易生终于看到了前方的路牌上标记着的“机场高速”四个字。这一路项易生没有放音乐,没有听广播,他总能清晰地听到无鱼不满的喊声。橘猫应该还没在车里待过那么久的时间,非常不喜欢这个封闭的空间,在副驾和后排之前跳来跳去。项易生在等红灯时把自己的外套丢到了后排:“后排没有加装座椅加热,还是别去了。”他想了想,又小声说了一句,“我们要准备搬家了。”再次经过一个机场高速的路牌后项易生终于弄清楚了前面两人的目的地,他看着远处的车尾自言自语道:“韩小易,这样着急要逃走吗?”很快他们两辆车一前一后经过一座千米长的跨江大桥,这桥是机场高速的一部分,项易生每次出差往返机场都要经过两次。不过平时白天车水马龙,而现在是跨年夜的晚上,长长的桥面上来往的车不多,最边上的人行道上有两三个零零星星散步夜跑的人。项易生怕跟得太近,渐渐放缓了油门。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韩小易和她那力大无穷的男朋友,就算一会儿到了机场,他要上去找他们对质吗?就算运气好没被揍一顿,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可分开只需要一个人的意愿就够了。他要做那种分手后变态地跟踪,然后死缠烂打不愿放手的前男友吗?等等,他好像没有认清自己的定位。什么前男友?他在韩小易心中根本都不算是个前男友,更像是个被玩耍于股掌间的大傻逼。项易生正想着,慢慢地跟着车,前方突生异变——韩小易他们坐的那辆小轿车明显超速了,车轮不知撞到了什么,瞬间在桥面上猛的往右漂移了一段路后完全失去了控制。小车歪歪扭扭地往前冲,冲了一阵后车身猛烈地摇摆,轰的一声撞上了桥面右侧的围栏。钢筋围栏被撞出凹痕,但轿车却没有这么幸运了。整辆车磕到了一旁人行道的凸起后,带着些火星在低空翻滚了一圈,或是两圈——一切发生得太快项易生没有看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小车在黑夜中像一道消逝的流星,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直直地摔出了桥面,坠入了桥底下湍急的江水里。你经历过那种时刻吗?你的大脑处理不了所见的信息,所以你停止了思考,仿佛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一样孤独。也许是在考试的时候看到了一道连题目都读不懂的数学题,也许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清朝成为了太监宫女,或者在这个跨年夜,看着背叛自己的女人从离水面几十米高的桥面上掉进冰凉的深渊里。“韩小易————!”嘶———黑色SUV一个急刹车,在车后面留下一条长长的刹车印。项易生像是被人用钢板在后脑勺重击了一下,此时耳边嗡嗡作响。他在下车途中报了警,跑到被撞变形栏杆边向下看。桥下一片漆黑,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如常。一辆小车被卷入了脱缰野马一般汹涌的江水中能带来什么变化呢?就像龙卷风中飞入了一只麻雀,海啸中灌入了一瓶矿泉水,地震废墟中丢入的一块碎石,什么痕迹都没有。这里离江面太高了,项易生甚至连汽车坠落在哪个位置都看不清。黑夜里暗流涌动的黑色江面,吞噬了所有生的希望。为什么每当导演与画家想表现绝望的时候总会使用黑色调呢,现在项易生找到了原因。*跨年夜这种日子交通还算顺畅,警车和救护车纷纷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周围停下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汽车占用了一个车道,车主们在有车坠江的地方围成了一个圈,先来的给后到的一个给一个讲故事。民警们急匆匆地跑进了人群找了个大伯问道:“怎么回事儿?有人掉下去了?”看热闹的大伯抽着烟指了指下面:“先是有辆车飞下去了,然后有几个人开车下去岸边救人了!”民警急得头发都竖起来了,立刻对着对讲机命令后续的队伍去桥下的岸边待命,同时着急地挠着头发问道:“谁?谁去救人了??”大伯想了想:“先是一个小年轻准备去岸边下水,几个大爷都说他一个人不行,所以陪他一起去了。”民警瞪大了眼睛:“大爷?下水?!!!”别啊,别在他的辖区出这种事啊!把项易生从水里拉出来的是几位听到命令后冲到现场的民警,那几个热心的老大爷陪他一起下到岸边,在他身上缠了绳子,所以把他拉回来没有那么困难。热心大爷们见民警来了,赶紧手舞足蹈地讲起了这个年轻人下水救人的壮举。他们越说民警越紧张,他们拍了拍边上那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教育了起来:“市民朋友,你的这种英勇行为我们要赞扬,但是不提倡!小伙子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回趟所里!我们找媒体来采访你一下!”那位他们口中英勇的市民小伙腰上还绑着一圈绳子,他在深冬夜里的江水里泡了一会儿,寒风一吹就冷得发抖。男人一时间没有从寒冷里缓过来,双唇惨白中带着青色,他生理上没法开口答话,直接坐回了停在岸边的车里打开了暖气。民警跟着他走了几步,站到了他的车窗前接着说道:“这位同志,我看你也冻坏了,要不留个号码?明天上班时间我再联系你?”“你们开始救人了吗?”项易生盯着正在出风的暖气片,突然开口问道。“啊?你说掉进江里的车吗?”民警看了看手机上的消息,“我们已经派了快艇在江面上搜索,但要潜水员下去只能等天亮了。你也下去过了,现在什么都看不清,水温太低,就算有保暖设备也太冷了,潜水员没法长时间工作。”“是啊。”项易生看着民警,轻声带着气音说道,“真的太冷了。”太冷了,真的太冷了。项易生下水的那一刻就对四肢失去了正常的控制,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刺痛——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寒冷会带来痛觉。他努力往印象中汽车落下的地方游了几分钟,别说潜下水找人,很快他连呼吸都很困难,整个人被深深的窒息感包围。幸运的是就在他快要在江水中失去意识的时候,被岸上的人拉了回来。可韩小易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韩小易,你也冷吧。韩小易,你说得对,我确实没用。我竟然把你弄丢了。车窗外的民警在寒风中打了寒颤,赶紧拉起了衣服的拉链点点头赞同。他以为项易生只是一个热心肠的普通人,所以说话很直接:“这种事啊,几十年也就一两次。车里的人是肯定是没了,夏天还有点希望,冬天的话都撑不到两分钟的。所以我说小伙子你也太虎了,我看你车也不错,怎么不动动脑子呢?这要是不小心出事了,你的家人该怎么办啊。”“警官。”项易生喊住了他。他从储物箱里找出一张名片递了出去,“如果搜救有消息,可以通知我吗?”民警愣了一下,接过名片谨慎地问道:“你……你认识车里的人吗?”项易生想了很久,久到民警都露出了怀疑的眼光,终于点点头:“他们是我公司的员工。”*项易生在车里坐了两天。他下水的地方旁边正好是个江边公园的停车场,所以没有人来赶他走。他能看到救援队的快艇在江面上来来回回,天亮之后来了两辆吊车,折腾了几个小时把江底的汽车残骸拉了出来。一整夜,他都说服自己保持镇静,冷静地看着前方的江面,在脑中搜索有什么能帮到救援的信息一条一条发给警官。但天亮之后看到那辆汽车被吊出来的时候,项易生还是哭了。他知道不管车里有没有人,他都不能接受。那位当天晚上和他交接的民警姓赵,叫赵义天,这名字一听就是位义薄云天的大哥,他对项易生下水救公司员工的行为很赞赏,一直给他更新救援现场的消息,还说要给他申请勇敢市民的奖金。不过这位赵大哥不是很会安慰人。他说幸好车子入水的时候车窗开着,两人有机会爬出来,不大可能是活活溺死的,应该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然后被冲到下游去了。他特别对项易生强调了告诉家属的时候,说冻死的话会比溺死稍微好一些。这时项易生突然意识到,他从没有见过韩小易的任何家人。他坐在河边的第一天,黑土和无鱼就受不了了没有爸妈投喂的日子,刮花了他的半辆车。正好项易生接到了小牛总的电话,他就拜托小牛总过来一趟,先带两只猫去吃饭。小牛总来得比前一天晚上的警车都快,心急火燎地找到项易生的车想问他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他看到前方江面上的大工程,看到项易生腰上还没解开的粗绳和带着血丝的双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一声不吭地把黑土和无鱼抱走了。项易生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小牛总费力地把黑土无鱼塞进了他那辆反射着蓝光的阿斯顿马丁,突然觉得韩小易的灵魂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不要,他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韩小易,你不要这样对我。韩小易,我这辈子只让你答应过我一件事——我想让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在匹城球场,我要你答应我之后每一年的生日都要和最爱的人,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度过快乐的一天。就算我们的感情全都是假的,但现在,连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你都要食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