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Isabell Moore的故事 第六十九章 三年后
又是一年冬季。前几天下了几场大雪,过了新年终于放晴了。街道边树木上残雪还没抖落干净,有些顽皮的孩子会在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顶上堆出一个雪人。一辆干干净净的黑色劳斯莱斯Phantom穿过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平稳安静地往郊外驶去。那是山脚下的一间三层小院。小别墅有着干净的乳白色外墙,小巧的尖顶和需要拾级而上的小段深色木质楼梯。这周围没有任何其他建筑物,想必主人定是个想要保护私隐与空间的人。春夏秋三季的时候这附近是大片的花圃和精心打理过的小桥流水,可惜现在寒冬腊月,一切都披上素裹白衣,有点死气沉沉的,只留主人家门口养的几盆绿箩还带着一些生气。屋内暖气很足,女主人穿着燕麦色的针织衫,戴着素雅简洁的发簪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她端着一个木托盘走到了飘窗前,缓缓地栓起了窗帘,提起托盘上的茶壶给小桌对面的男人和自己沏了两杯普洱小青柑。这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是电影里的慢镜头,随着滴答的时钟慢慢流淌。女主人浅笑着喝了一口茶,用温柔的声音开口问道:“和我说一说,从上次我们见面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吗?不如就讲讲过去的这一周的安排吧。”项易生穿着黑色西装,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马拉松般的会议,凌厉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他想了一想,平静地回答道:“没有什么变化。早晨六点起床,七点半点到公司,晚上十一点半司机送我回家,两点睡觉。”“那你现在可以睡足这四个小时了吗?”“很少。”他摇摇头,有时候会一直睁眼到天明。那女人点点头:“不过现在你不睡在公司的休息室了,这是非常大的进步。晚上还会做那些有关窒息的噩梦吗?”他盯着茶杯里飘起的茶叶,没有出声。当然会,每天都会。品茶用的瓷杯很小,女人再次提起水壶沏茶。她缓缓开口问道:“还记得我们上次讨论过的问题吗?你没有办法每天都与我见面,所以你需要找到一个在生活中能听你说话的人,或者是能触摸到的动物去寄托一些情感。”项易生没有动面前的茶水,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曾经养过两只猫。”“曾经?那现在呢?”“他们现在跟着我的母亲一起生活,她退休了,很喜欢小动物的陪伴。”女人露出了温暖的表情,继续问道:“那你呢?有没有找到一件喜欢做的事?”“比如什么?”她微微缕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耐心地解答:“比如……参加读书会,去看一场电影零点首映,追一场歌手的演唱会,甚至和朋友打游戏,一起登山,旅游,参加极限运动,这些都算。”项易生没有思考多久,只是淡淡地回答:“我需要工作。”女人暂时没有对他的回复发表看法,继续用能使人平缓心情的声音问道:“既然没有时间出门,那你有空和朋友们聊天吗?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朋友有时候是最好的咨询师。”相比之前的问题,项易生沉默了非常久,似乎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长久的少眠衬着全黑的衣服让他像个憔悴的吸血鬼,他双手冰凉却不愿捧着茶杯,只是一言不发将思绪分了一些出去。第一年的四月一号,温郁文特意从国外的进修班飞回来,发扬了自己喜爱热闹的精神,集结了一大群人,包下了一间私人会所,把项易生拉过去办了个盛大的生日派对庆祝他恢复单身。那天温郁文搂着个长腿模特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大快人心啊。”他和边上的几个朋友晃着手上的酒瓶:“我们项墨同志,是让老天爷开眼的男人!直接帮你收拾了那对狗男女!那翻下去的车搞不好都是那贱人用你的钱买的,还抢走了戒指是不是?嘿!当晚就淹死了!这是什么,这是现世报啊!你该开心点,命运是站在正义这边的!你今年必定发财!”项易生不愿回想,但那天喧嚣的音乐与温郁文的话一起刻入了他的记忆里。他在想到的一瞬间皱了皱眉,但是很快掩盖了过去,恢复了平静。第二年的四月一号,项易生刚刚接手项氏,忙得昏天黑地。温郁文也从进修项目回来了,升职成了一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有了自己的专家号,还要去郊区分院坐诊,每天比项易生更忙,四月一号当天实在抽不开身。他作为见缝插针利用时间碎片办派对第一人,一直念叨着要给项易生补办一次生日,只是后来也不了了之。不过温郁文还是很高兴兄弟从贱人的阴影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与工作为伴的生活状态。不过第三年的四月一号,一切好像突然变得糟糕了。项易生几个月没有过休息日,他屏蔽了所有的个人消息和来电,全部的工作行程安排都由助理完成。以前徐白玲在公司有个休息间,项易生吃住都在那里,活像一台被囚禁起来的电脑主机。但是项氏集团这一年计划内部逐层翻新,项易生只能搬了出来。只是,没人知道他住址,连司机都只在固定的路口接他,别说温郁文和小牛总了,出了公司大门连徐白玲都找不到他。温暖的阳光房里是长久的沉默。她见到这个情况,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很快换了一个话题:“我们试试别的。我说一个词,你立刻告诉我你的第一反应,可以做到吗?”项易生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普洱茶?”——“你的茶壶。”“我的衣服?”——“干净。”“股市?”——“开会。”“工作?”——“每一天。”“空气?”——“很冷。”“床?”——“一个人。”“公寓?”——“一个人。”“午餐?”———“……”他停顿了几秒,“一个人。”?她提醒道:“回答不要犹豫。”她沏着茶缓缓吐出一个字,“水?”????项易生愣了一下,然后久久没有说话。是死亡,他的答案是死亡。那女人将项易生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又慢慢问道:“告诉我项先生,你是怎么想的。”项易生再次噤声,他扶了扶自己的太阳穴,许久才说道:“程医生,谢谢你的时间,我——”程海伦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她再次从容地拿起水壶给俩人都加满茶水。显然这不是项易生第一次像这样拒绝沟通了。她坦诚同时温和地说道:“项先生,在你找上我之前,你应该了解过吧?我在全美最好的麻省综合医院做了十年临床心理学家,诊断过上千个病例,发表了两百多篇关于不同疗法的论文。”待她看到项易生点头,程海伦继续说道:“很华丽,不是吗?但是你要知道,如果你不配合我,这些履历将没有任何用处,你来找我和你去街上找一只蚂蚁对话没有任何区别。”程海伦不管是听上去还是看上去都没有任何攻击性,可她似乎在下逐客令。她捧着茶杯继续平缓地说道:“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你介绍过了认知行为治疗。它的核心建立在让我引导你现有的想法,从而潜在地改变你身体的表现,渐渐改善你的生活。这一切是前提是——我需要知道你的经历和真实的想法。”项易生的呼吸突然沉重了一些。真实吗?他也可以真实。每天夜里包围他的那种窒息感开始涌上心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领口,让他活生生地抓起肉体和灵魂一起回到了那天晚上。在警察到达之前他尝试从岸边下水,一无所获。但他后悔了——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尝试与自己和解,可在某一天夜里项易生头痛欲裂,然后突然后悔了——他应该一起跳下去的。他的手表防水,手表和车都有GPS功能,他应该反应快一点,发出消息找人定位,然后立刻跟着前面的车一起冲下水去。说不定他还能及时跟住前面的小车,就算没有抓到人,他们也会被同样的水流卷到同样的终点,那样就可以缩小搜救范围,说不定……就能找到她了。可他没有胆量将这样幼稚愚蠢又犯贱的想法告诉给任何人。实话就是,他甚至每次看到深一点的水,都能联想到死亡。实话就是,那天晚上,真的好冷啊。他也没有告诉程海伦,在过去许多个寂静的夜晚,他会在自己的浴缸里接上冷水,倒入一桶冰块,穿着单衣和长裤一个人坐进去。他孤单地感受那样残忍的温度沿着他的皮肤,肌肉,血管,内脏一寸一寸冰冻到心脏。为什么?项易生也不知道。也许这样能感受她那晚在冰水里的痛苦,也许那天晚上他如果能忍受这样的寒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他这样不知死活的做法很容易引发低温症,果然终于有一次,项易生在走去见司机的时候发着烧心律失常晕倒了路边。幸好晨练的大爷骑车路过给他叫了救护车,捡回了一条命。他一个人躺在ICU里,终于意识到,他需要见一见心理医生了。见他依旧不说话,程海伦最后抿嘴直言:“我这里不是法院强制治疗的精神病院,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也不是那种会拍拍你的肩膀,告诉你‘生活一切都会变好’的咨询师。我们已经见过五次了,可我们的脱敏暴露进度还停留在第一步,你甚至都不愿意和我聊聊她,我不知道这样的治疗该怎么继续下去。”项易生挣扎着从精神的死海里爬了出来,他低头轻声道:“我愿意的。”程海伦点点头:“好,那我们从简单的开始,跟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喜欢的食物?她说过的话?”这算简单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那些往事他都记得,从始至终项易生看起来都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她很特别,如果非要总结的话,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善良的人。”项易生突然浅浅笑了笑,“她帮朋友找便宜的住处,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会逃跑,她喜欢我做的菜。”然后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她也说过,‘在你准备求婚的每一秒,我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讨论有多厌恶你’。”项易生喝了一口茶,看着飘窗外的蓝天白云:“我记得那天也和今天一样,是个冬天难得的好天气。”这是项易生在程海伦这里最长的一次治疗,他获得了专业人士的帮助,一切好像终于有了些进展。“我很高兴,我们今天制定了计划。”程海伦对他微微点头,“在你离开之前,我想最后留给你一个问题,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告诉我答案。”项易生勉强笑了笑:“心理医生还布置作业吗?”“和刚才那些不一样,这个问题我希望你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答案。”“您说。”程海伦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坦诚很难,我们可以慢慢来。但有一件事——”她没给项易生插话的机会,“我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你?是你对水的恐惧吗?是她的谎言?她的死亡?”“还是因为她的死亡,你再也没办法让她为那些谎言付出代价?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