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纪襄睡得很早,但不安心,第二天还未六点就醒了。清晨的都市安静无声,本该寂寥的村庄却鸡鸣狗吠。她揉揉眼,打开窗户,坡下响起几声自行车的脆铃,推着小板车在走的大爷跟大妈互相寒暄。一日之计便从这里开始。纪襄出了自己的屋,一眼扫过家里,没有人在。她偏头看了看旁侧。冯村主任说,那是谢弋的房间。门敞开着。从外面望进去,里面简单又整洁。纪襄收回目光,没什么表情地进了卫生间洗漱。“纪小姐!”冯村主任隔壁家便是村里有名的女裁缝胡阿秀,她的小女儿就是那位帮忙给纪襄铺床的女孩儿,此时她正在屋外台阶上剥豆子,见着出来的纪襄热情地打招呼。“昨晚睡得好不?”纪襄点头:“很好。”“那就行!我家女儿手巧着呢,我们家冬天那厚厚的棉被棉垫她都会铺,不过可惜你那时候应该回去了,不然我绝对让她帮你弄得舒舒服服的。”“谢谢。”纪襄笑了一笑,问起,“冯村主任呢?”“冯村主任……”胡阿秀想了会儿,“他大概去搞村里停电那事了,我们这边虽然修好了,但还有好几家没着落呢。”停电的事……纪襄这才恍然想起她刚才洗漱时候收到的邱恒山的消息——说是被钟洋拉去一道帮忙了。泸明镇因为暴雨导致的变压器损坏和电线短路问题纪襄来之前已经听说过了,但还没有问仔细。毕竟除此之外,加快基础设施的构建和学校设备的更新是她这回过来的主要目的,横生的枝节跟意外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应对。正沉思着,胡阿秀“唰唰唰”把豆子一股脑倒进了旁边的碗里,朝她往坡下努嘴:“喏喏喏,小谢来了,你问他也行。”皮卡由远及近,沉闷的黑色没有光泽。车门在车停稳后从内打开,谢弋迈下腿,手里提着一袋鸡蛋。“胡婶。”他走上两级台阶,胡阿秀搓搓手接过袋子,笑嘻嘻地:“哎呀,都说了不用买了,这不是费钱呢嘛。”谢弋冲她一笑,浓黑的眉展开,下方是双狭长的眼,他道:“不费钱。”胡阿秀怎么可能不乐意,不过嘴上客气,东西还是老老实实接过去了。她随意往袋子里瞟了下,然后很快合起来,指指纪襄:“你快看看纪小姐,她好像有事要找冯村主任。”谢弋这才递来目光,其中还有未完全褪去的笑意,只是很淡,转眼就消失不见。“冯村主任去见工人了。”他声线淡淡的:“我会送你去县里。”想来是冯村主任跟他叮嘱过了。纪襄站在坡上,借着地势的原因居高临下。她淡漠又干脆地拒绝:“不用。”这是自她来到这里见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县里那家建材店开门的时间只有上午,下午老板会去别地跑生意,如果今天不去,那就得等第二天。”谢弋简单地陈述事实,没有逼迫的意思,但无形间已给出选择。今天坐他的车去,或者等明天修完电路找人载她去。也许纪襄自己可以等,但一天尾款交不上,一天材料就拿不回来。那么就有一天的工人干不上活,拿不到钱。纪襄咬咬牙。“我今天去。”她这么说,然后也瞧不出喜怒,转身回了屋里。谢弋等她的背影消失,摸出烟来,靠在坡边点了火。胡阿秀一直在旁低着头,看似捡完豆子,等纪襄进了里去,觑了下谢弋,小声:“城里来的,不好伺候哦?”谢弋吐出口烟圈,没说话,只在唇边扬起抹弧度当做回应。纪襄回去拿了自己的包,里面放了手机跟一些现金。村里是没有扫码支付这种东西的,县里的状况她不太清楚,所以还是提前做好准备。谢弋还在坡边抽烟,快燃尽了,长长的烟灰一直不落,看得人怪难受。纪襄没和他说话,下坡往车那处走,谢弋瞥见她身影,掐了烟后跟上。他开了驾驶座的门,她则走往车厢尾处,两个人无声又默契,从一个点分往各边。谢弋率先停下。他关回拉到一半的车门:“坐前面。”他看出她什么意思,话语简短地阻止。纪襄一只手已经扣上了后挡板。谢弋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后侧,胡阿秀本在偷看,乍一被发现,缩了缩脖子,赶紧端起碗佯装在数豆子。纪襄的手紧了紧。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在别人眼里很另类。好好的位置不坐,非得缩在肮脏的车厢上,明明他们只是初相识刚见面的陌生人,她应该展现充分的友好才是。可事实别人不知。一旦强调,又会勾起无数的好奇探究和流言蜚语。纪襄最后还是妥协。两座的皮卡,前方的位置并不狭窄却也不宽敞,她拉上门,空气被阻隔,只觉得胸里闷得慌。纪襄受不了,降下点车窗小声呼吸。景物移动,微风吹进,车开始朝县里行进。谢弋车技娴熟,对道路也十分熟悉,这些从他每个利落的拐弯都能看出一二,纪襄没玩手机,也不关注窗外风景,只一直盯着车前玻璃,依稀能确认这是她进镇子时经过的路。进县里要大约一个小时,车上没有车载音乐,时间一长,沉闷显得清晰难熬,两人均未说话,甚至余光都没有在空气中相交一秒。伟达建材开在县汽车站附近,橙黄色的大牌子格外显眼。旁边是一家卖豆浆油条和面饼的早餐店,这会儿里里外外坐了许多人。建材店外没有能停车的地,谢弋就将皮卡停在相隔约莫十几米还没开门的某家小餐馆外,将将熄了火,旁边已经传来解开安全带的动静,他视线还未扫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就下了车。纪襄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上衣,胸口绣着几个英文字母,下身是条黑色运动裤搭配运动鞋,扎个马尾辫,干练精简,非常适合出门办事。老板在店里躺着摇椅听收音机。纪襄敲了敲门,老板并未听见,甚是陶醉,纪襄便又敲了敲,这回力气大了点。马伟达扭头:“谁啊?”纪襄答:“来取材料的。”“哦。”他这才从摇椅上爬起来,扶着腰,边去柜台拿记事本,边道,“哪家的啊,这么早?”“茸芗镇的。”翻本子的动作一停:“哪家的?”纪襄以为他没听清:“茸芗镇的,钟洋你认得吗?他之前来过。”马伟达当然认得钟洋,但他不认识纪襄,县里头不过那么几个镇,是牛是马没他不清楚的,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水灵的姑娘?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纪襄:“你是茸芗镇什么人?以前怎么没见过?”他的目光探究性太明显,纪襄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抿唇:“这很重要吗?”呦,还有点意思。马伟达暗自挑挑眉,面上没显露:“不重要,不重要……就随便问问。”“那材料可以给我了吗?我现在就付上尾款。”要收到钱没人会不高兴,马伟达眼里自然也闪过一道亮光。只是他拎着本子左翻右翻,语气惋惜:“哎哟——小姑娘你来晚了点啊,你要的那些东西,今天也有人来拿,他们尾款可是付得比你们早啊。”纪襄顿了一下。马伟达嘿嘿一笑:“所以……你不然再等几天过来拿吧。”纪襄总算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没有材料,但却卖了两拨人?”“啧,你这意思可不太对啊。”马伟达立马反驳,“材料我肯定有,但你们晚了不是?我卖给别人也无可厚非啊。”纪襄摇摇头:“你不要偷换时间概念。据我所知,这批材料订下的时间不过两三天前,只是因为暂时交不上剩余的钱才被你们扣下一部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尚还不明确我们是否会失约,就擅自将扣下的材料买给别人,为什么这会是无可厚非?”看上去温顺柔和一女孩儿,说起来话这么呛,马伟达再觉得她脸蛋顺眼,这会儿也不由得语气硬了些:“你说不会失约,但这玩意谁能知道?做生意讲究的不就是一个钱字吗?就你们茸芗镇那副鬼样,下大雨都不知道毁了多少东西,能指望谁相信你们可以交上钱?之前肯答应卖给你们就不错了!”他说着一甩记事本,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今天反正没材料给你,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硬质的封皮甩上时差点划上纪襄的脸,带起一阵冷风拂过面颊,她退也未退,笔直站着,说道:“如果你做生意只在意钱,那么差不多也就到这里了。”“……”马伟达一个转身,双目瞬间眦圆,“这女人你他妈……”他话没说完,粗口刚爆一半,抬眼余光中看见开了一侧的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高高大大的,几乎快及门顶,样子熟悉极了,他霎时便噤了声。谢弋走进来,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叮当作响,他站在纪襄身后,影子几乎盖住她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