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新从县上买回的一干建筑材料,为了防止再被雨淋湿,冯村主任特意与镇长打了个商量,从干部室空了几间暂时不用的屋子出来用以储存。于是当晚,在检修完电路和装备好变压器后,一众人又纷纷帮忙,一趟接一趟地把材料从皮卡上搬下,终于算是在天黑前忙活好了一切。纪襄也去了现场,但帮不上忙搬东西,只站在旁边和冯村主任说话。镇长也在,算是和她打了个小小照面,两人之前谈援助的时候就见过,所以并没有多么生疏。大概是去了一趟县里,晒了一天太阳,晚上睡觉时纪襄格外疲倦。她的眼皮很沉,但明明困了,还是躺在小小的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想起谢弋。也许不是想,只是他出现在脑海。和多年前每次入睡时一样。静谧的街巷,磨人的石路,灯泡下嗡嗡而飞的蚊子,压在身上看不清脸的男人。再重新遇见他之后,纪襄又有要做噩梦的趋势。她是这么以为。但一夜悄然过去,再睁开眼时竟不是无眠的长夜,而已经变成吐露鱼肚白的昼日。今天是周五,之前要一起来的两个助手明天就会到,邱恒山已经打过电话确认,早上来找纪襄时顺便说了这个消息。这两天天气还算不错,但不乏什么时候有下大雨的趋势,所以路面上的作业镇长是不太敢找工人做了,和纪襄商议过后,打算先把类似办事服务点、广播电视等室内设备完善好。来接纪襄过去的是钟洋。一天不见,这回他比上次更有精神头了些,开的是之前碰面那辆SUV,站在车边朝她挥手,邱恒山也在,架着框眼镜冲她腼腆地笑。纪襄下坡,顺手带上门。要去的地方是办事服务的设立点,钟洋昨个就听说材料拿回来了,高兴地不行,就是没想到这高兴还能持续一晚上延续到今天,在车上也嘴不停地一直在说。接触不多,但纪襄也能看出来他是个话痨属性,越搭腔他越兴奋,再加上她本身就不喜欢多言,所以只偶尔应上几句,等着他自己没热情后安静下来。但她着实低估了钟洋。他就是一个人讲,也能聊到车子停下。镇里的办公点是一处白瓦的五层小楼,相比其他建筑,这个看上去尤其新,小楼前还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以及几条向各个方向延伸的石子小路。钟洋下车:“服务点就设在一楼,进去看看?”纪襄原是要进去的。但视线一转,看见右侧的草地上摆着梯子、红绳以及大大的喇叭,顿了顿,问:“那个是做什么?”“哦,那个啊,就是装个新的广播喇叭,之前那个坏掉了,怎么修都修不好。”东西放了一地,但没见有人:“什么时候装?”“很快吧……”钟洋扫视了圈,随即眉头一扬,“喏,来了来了。”纪襄看去。小楼里面,谢弋打头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几人打了个照面。钟洋率先打招呼:“谢哥,来真早啊你。”谢弋点点头:“你也挺早。”“嘿嘿,我还起晚了呢。”招呼就是简单打打,谢弋很快结束,迈着步子往他左侧去,纪襄不确定他是否有看自己,但他身后那两人倒是不躲不避的,眼神直挺挺往她身上瞄。“去去去,哪儿那么好看?干事去!”钟洋笑骂着赶走了人,对纪襄道:“那个矮一点的叫冯献,高一点的是隔壁村的李国安。俩都是谢哥招来的助手,平常没见过好看的人,一见到就开始管不住了,纪小姐别介意啊。”纪襄摇摇头:“我们进去吧。”“好嘞!”服务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房间,不过东西不多,还不算拥挤,有可以记录的设备,排队起来不会乱成一团。一楼大厅有指示牌,简略写上了五层楼大致的办公性质,钟洋带着邱恒山还在房间里头捣鼓东西,纪襄就在大厅看了会儿告示跟照片墙,走着走着,目光落向窗边,绿色的树缝中透过清晨的阳光,红色的带子已经迎风飘了起来。光线笼罩的地方,人字梯上方坐着一个人。梯子不算高,约莫就两米多,谢弋坐在上面,一条腿曲着,另一腿伸直抵住台阶。挂喇叭的杆长约三米,谢弋伸手就足够碰到。他微微仰着脸,腰间露出一截,本就硬朗的轮廓下颌轻扬,浸着光看上去异常沉敛。他的动作很快。固定喇叭,缠紧丝带,测试音量,一切不过在两三分钟内就结束,梯子没有人扶,他就那么稳稳坐着,偶尔还能听见下方不知是谁在与他说话,然后他会笑一笑,虽没低头,也偶尔回应。纪襄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些。她本应该走开的。她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生活,也不喜欢参与些什么,见到相熟的人她往往很平淡,就连再耿耿于怀的事,仿佛时间过去她都会忘记。但唯独是他。唯独是那件事。时间没有让她忘记,只是逼迫她把记忆藏在了心里的某个角落,无人来,就好好放着,而一旦被触碰,铺天盖地的情绪就会汹涌而至。“纪小姐?”钟洋出来大厅有一会儿了,找了圈才发现纪襄站在最角落的窗户旁,走过来喊了声,也探头往外面看:“怎么了吗……”他一下就瞧见谢弋。“哦,谢哥啊。”他笑了下:“纪小姐这几天也跟谢哥熟了吧?那天接你的时候,在车上我不是说过,冯村主任家住着我们茸芗镇的大神人吗?就是谢哥!我那天没来得及介绍,光顾着把车拉出坑了。”钟洋一脸崇拜:“纪小姐你不知道,早两年咱们镇子发展更不好,跟县上那都通不上话。基本上每家人都只在镇里活动,东西也就这一小个范围卖来卖去,没个钱赚。后来谢哥来了,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个二手的皮卡,天天拉着什么菜啊、鱼虾的,天没亮就往县上跑,着实帮我们赚了不少钱。”“还有修水管、弄电网什么的。只要你问他,他基本都会两下子,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儿学的,能这么面面精通。纪小姐你说说,这算不算大神人?”原先贫瘠的小镇,忽然出现一个这样事事帮衬、无所不能的人,想来任谁都觉得神秘厉害,有崇拜的情绪也不为怪。纪襄没回答什么。她说过会给他生路的。她看着窗外。谢弋放下了手,固定好的喇叭发出清晰响亮的声音,冯献跟李国安拍手叫好,钟洋也很兴奋地欢呼了下,谢弋笑容淡淡,本要低头下去,但应该是听见了钟洋的动静,抬眼往这边看过来。他的眼睛很亮。挺直的鼻,浓黑的眉,直到现在面对面,纪襄才察觉他的五官很深邃。而此时他唇边那抹还没淡去的笑,径直将面容柔和了不少。谢弋也看着她。大概停顿了三秒钟。然后他低下头,按照原先的轨迹下了梯子。钟洋出声:“纪小姐,还要去楼上看看不?”视线中再没有人,只有装好的喇叭跟飘飞的红丝带。她摇摇头:“不用了。”傍晚时候天暗了下来。有大片乌云,本来晴好的天气一下沉了,纪襄刚到住处,就看见隔壁胡阿秀出来收拾挂在外面的衣服。“哎呦,又要下雨了!”她愁眉苦脸,边抱怨边抱着东西往里屋走,纪襄看了眼天,思索之后也把晾晒的衣物拿了进去。冯村主任不在家,晚饭纪襄便自己解决。她同冯村主任商量过了,可以动用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饭菜刚出锅有些烫,纪襄摆在桌上,开了头顶的风扇好把它们吹凉,老旧的设备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以前用脚踩动的缝纫机。纪襄弄好这些,然后去屋里拿了衣服,往卫生间去准备洗澡。只是衣服脱完了,肥皂备好了,连盆都装了一半的水,纪襄伸手一探,刚拨了两滴到身上,就被凉得低低一抽气。她去看水龙头。没有弄错方向,开的的确是热水。只是流出来的是冷水。纪襄愣愣的,站在原地无措了几秒钟,而后重新开了开关,又尝试着接水。但并没什么用。冷水装了一盆,不大的卫生间内温度也感觉变低了,纪襄包上浴巾,裹紧了,握上门把打开门。不过刚走出去,大门那处就传来响动。纪襄想躲已经来不及。客厅开着一盏灯,外面黑,就衬得屋里亮极了,谢弋把钥匙搁到桌上,刚换下鞋,一抬头,就看见卫生间门外站着的人。他一时止了动作。纪襄揪紧浴巾下摆。“没热水了?”谢弋反应更快些,纪襄后撤的脚步刚出,他的话便问出口了,喊停了人,移开视线,穿好拖鞋走进来。纪襄还是退了两步,靠着墙应:“嗯。”看起来没热水应该是常事,谢弋闻言一点都不意外,反而经验老到地往厨房方向走。厨房跟卫生间就一墙之隔,他俯腰蹲下,纪襄隔着一段距离,看见他晃了晃角落里的煤气罐。“没气了,所以打不上火。”谢弋很快找到问题,边说边关了阀门把煤气罐拿出来:“我去充气,离得不远,你稍微等一会儿。”大概是煤气罐没了气,扛起来也变得轻轻松松,纪襄甚至什么话都没说,就眼见谢弋将那么一个蓝色的大罐子扛到了肩上。他短袖下的手臂肌肉因为动作而显现,凸起一块暗示着他的有力和稳健。罐身阻隔了视线,谢弋背过身往门外去,纪襄想要说话,但嗫嚅了几下嘴唇并未发出声音,她低下头看着桌上他扔下的钥匙,沉默地站立原地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