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谢弋大概二十分钟后回到家。村里能给充煤气的,距离冯村主任家有一段距离,谢弋找过去时,那人正在边吃晚饭边打牌,赢了手上那局扒了口饭,才起身帮忙给充气。忘带钥匙的事谢弋一出门就察觉了,不过他没回去拿,因为正巧瞅见有人开着摩托路过。在小村子里大车只有运货才能派上用场,要穿梭小路,还得是这种车才更方便。搭了顺风车又让人帮忙送回来,谢弋把充完气的煤气罐扛好了才走上坡,大门关得紧紧的,他本想着腾出手来敲门,但还未及实施行动,门就轻声一响,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纪襄已经换了装扮。普普通通的衣服,头发还盘着,手握着门把,站在打开的缝隙里仰头看他。谢弋怔了一下。她很快退开,把门大敞,然后率先往屋里走。谢弋跟进去,用手肘压上了门。纪襄虽然比他先进来,但在厨房外头就停住了,谢弋托着煤气罐侧身进去,微微低下一些将它放下来,不过他的手只能握住前头的支撑点,尾部因为看不见,只能慢慢落往实地上。把握着感觉差不多快落地了,谢弋松开手准备站直,煤气罐一边已经“咚”地一声放好了,只见一双莹白的手伸了过来,人站得极近要抓住罐身。谢弋眉头一跳,卸了力的手重新抓紧,大概是动作太快,纪襄反应不及随之一晃,耳边声音传来:“退开些!”煤气罐被原地推拽了一两厘米的距离,纪襄松手,掌心顿时空落落的,她抬眼去看,谢弋眉心还微皱着,不赞同地看着她:“你这样会压到脚。”纪襄抿了抿唇。谢弋两手使力,提着煤气罐一步一步将它放到了角落的格子里,重新弄好开了阀门,转头:“应该可以了,去试试看。”纪襄没作声,扭头去了卫生间。火果然可以打上了,流出的水也是滚烫的,纪襄把盆子里的冷水倒到大桶里存着,出了卫生间,谢弋就站在桌边,手旁是她刚刚做完现在大概冷了的饭菜。“可以了。”纪襄说道。“嗯。”谢弋点点头,朝她示意了下挂在墙壁上热水器,“下次你打火可以注意听一下。如果打上了热水,这个热水器就会有类似火苗的声音。”纪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热水器挂在卫生间跟厨房相连的墙上,已经很老旧了,剥落了皮,有一块一块的铁锈。纪襄点头:“嗯。”她没问他回来要做什么,他也并没表现出什么。纪襄进了卫生间,余光中他转头进了厨房。门关上后,声音也隔绝一半,之后热水打上,纪襄便不再想了。出来的时候客厅还亮着灯。屋里没人,门半掩着,细小的缝中传来隐约的淅沥,纪襄侧目望去,只能看见漏出的坡石上溅起的水珠。下雨了。乌云已经笼罩,雨点砸下,声声敲在窗户上。桌上的饭菜已经不冒热气了,摸着碗沿也是冰冰凉凉,纪襄两碗两碗地端,放到厨房的锅里打算重新热一下。等出锅的时间纪襄就坐在桌边,雨声越来越大,玻璃上模糊一片,划出几片雪花的模样,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也曾这么百无聊赖,在氤氲的雨天呵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写下自己和父母的名字。那是很神奇的体验。纪襄有点走神,但又不算完全走神。因为她听见有沙哑的笑声传来。纪襄顿了顿。然后她再次望向门边那条缝。雨盖住了她的脚步声,也盖住了外面的说话声,直到走过去打开门,对上两双眼睛,纪襄才发现,原来长长的屋檐下,竟还藏着两个人。谢弋坐在晒衣杆旁边的台阶上,手上是块面包片,没有火腿肉松,看起来干瘪瘪的没什么味道,此时他正撕下一块,递给他前头站着的,和他几乎一样高的小女孩。是胡阿秀的小女儿。她唇边正有浓浓的笑容,想来刚才的笑声是她发出的,见到纪襄出来她有些意外,但显然认得她,腼腆地抓抓手,把手里的小面包往身后藏。纪襄不确定她是否怕生,没有轻易靠近,下意识望向她对面的谢弋。谢弋在咬面包,腮帮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看起来几乎跟在咬坚硬的石头一样。见到她望过来,止了咀嚼,目光沉静,仿佛看懂她想问什么。而她也好像明白了。纪襄缓缓蹲下。小女孩微微侧过身体,面朝她这儿低着头,她很瘦,也不高,头发有点枯黄,只用一根细细的皮筋简单绑着。“你好。”纪襄小声说道。小女孩没应声,但眨了眨眼,亮晶晶的目光慢慢望向她。“谢谢你。你帮我铺的床很舒服。”小女孩又眨了眨眼,然后弯起嘴角,甜甜的笑容浮现脸上。她伸出手,皮肤晒得有些黑,指甲旁边还有裂开的皮,但那根本不影响什么。她将小小的面包捏在手里,虔诚又认真地送到纪襄面前。纪襄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用,给你吃。”小女孩没收回手,还在坚持。“阿妹,吃饭啦!”隔壁传来胡阿秀的喊声。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回时便有些急了。她低头拉过纪襄的手,将那块面包放到了她手心里,然后二话不说,三两步就匆匆跑掉了。雨还是很大,屋檐下都落满一排直线。纪襄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她问:“她叫‘阿妹’?”声音不大,但足够谢弋听见。他淡声应:“不是。‘阿妹’只是这里传统的叫法,她叫胡月。”没有亲昵的小名,只有与他人相同,简单又统一的“阿妹”。“她不能说话。”谢弋的尾音落下,对上纪襄望来诧异的眼神。“小时候发烧没及时治,声带坏了大半。”不是完全毁坏的声带,所以可以发出细微的声音,纪襄怔怔地消化这个消息,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胡月的笑会是那样沙哑又短促。她跟她打招呼时、她对她道谢时、还有她想把手里的面包给自己时,应该都是很想说话的,但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来。难怪她总是笑。因为除去语言,笑容已经是她为数不多能表达情绪的方式。“那她怎么上学?”“能上。”谢弋咬了最后一口面包,将包装袋揉了放在手心,“她可以听见。”纪襄默了一下,忽才发觉自己将后天致哑与天生的聋哑人混为一谈了。胡月只是说不了话,但她其他的能力并未受损,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也许只是比同龄的女孩沉默寡言些罢了。纪襄没再问什么,朝对面胡阿秀的屋子又看了一眼。她们的家不在坡上,平地很快积起了水,不过恰好有几个小坑,引了流去,没让情况更糟糕。“进去吧。”谢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站了起来,在本就不高的屋檐下尤其有压迫感,纪襄闻声回头,其实没看清人,只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大脑便一顿,压抑的低呼被瞬间咬紧的牙关止住,人条件反射地往后逃了几步。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眨眼。连谢弋短暂的停顿都几乎可以忽略。他脸上表情还是很淡,鞋面有泥土跟混乱分布的雨珠,随着他的走动沾到地面。屋门轻轻掩住时,人影已不在视线里。纪襄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深呼吸两口转身跟进去。刚才热的饭菜已经差不多了,这会儿正好可以拿出来吃。纪襄揣着湿润的抹布端碗,一份份放好在桌面上。备了筷子和勺子坐下后,比她早进来的谢弋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他右手拿上衣跟裤子,左手三两步到卫生间门前一转,便出现又消失,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却似乎又迅速地离谱。纪襄夹了口菜,放进嘴里仔细咀嚼。很软,一定都不硬。安静的小客厅里适时响起一声蹿起火苗的“啪嗒”声。纪襄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挂在墙上的热水器。生了锈的铁皮可以望进去,里面正燃着一簇蓝黄色的小火焰。纪襄收回视线,将嘴里的菜咽下去。大概是温了一遍火吧。与最开始的味道相比,还是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