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不记得?
“虫娘?你小字叫虫娘......”章言之的心又跟着痒起来,眉眼越发的艳,眯眼看谢琼:“你真不记得两年前宛城琼花宴?”他进,谢琼便跟着退,退无可退之时,就被压在了厚厚的被榻上,任他捏着脸颊打量。紧张起来时,装出来的妖媚之气便荡然无存,只留下纯然的天真。谢琼拧着眉摇头,实在受不了他靠得这样近。可她越是柔弱可欺,章言之便越是得寸进尺,心里的欢喜和得意都要冲破胸腔。“我记得,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哈,谢家的女儿是多么高高在上,当初一句调笑也忍不了,今日还不是躺在身下?”笑着笑着少年眉头一动,鼻尖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极淡极淡的乳香。“我倒是忘了给你用过药,如今已经等不及了吧。快些脱了衣服让我瞧瞧,你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一动,谢琼便被逼出了眼泪。她仰面含泪,眼睫沾湿:“你何必如此急切,我被你娶回家,却连个婚仪都无,今夜我们算什么?无媒苟合?我早知道你存心折辱我,却还心存侥幸,自以为对你有些许情意,你就会怜惜我......”自古风流少年钟爱美人。章言之却没想到能从谢琼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不动声色,心里的血却热起来。谢琼只含泪再诉:“从前不过是怕你欺负我,没想到阴差阳错。章郎君,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你什么?”章言之的心头血涌上耳尖,只耐着性子追问。他的一颗心可跳得真快啊,眼前的娇媚脸颊似乎变成了三年前琼花宴上桃花树下莹白高傲的模样。她站在岸上,眯着眼朝被骗进水池里的他笑,周遭还尽是些宛城出身的华服少女。那时她为什么要把他骗进水池?是因为他口出妄言,冒犯了她家里的姐姐?章言之眼前朦胧成一片。那样高贵聪敏的谢家女郎,那样狼狈卑微的自己!哈!他为何要纠缠着她,不就是为了出口恶气吗?少年再定睛,眼前人的面颊越发柔软,笑容越发娇娆。他便任她推开自己,再翻身压上来。屋中飞蛾扑火,大梁上的灯影无故摇了摇,几许灰尘被飞蛾惊起,飘摇了下来,和光而落。“我......”谢琼的唇红而艳,米齿细白。咬唇时便令章言之无端遐想,她的唇该是什么滋味儿。他只忍住酒后血热的心,心却一跃一跃,跳得像极了月宫上的玉兔,怎么也不服他的管教。少女终于倾身压过来。章言之舒缓了筋骨,等着她说她爱慕他。可下一刻,却只觉得左胸一热。再迟一刻,红艳的血不知自何处喷溅出来,溅到桃花般柔软的少女颊上。谢琼见了血还不罢休,又使劲儿往下按了按,直至把精钢小匕全送进了章言之的身体才甘心。血是热的,她的手却是凉的。章言之攥住了沾着热血的那只凉手,方才晃神过来,挥掌打开了谢琼。“你又骗我!”他跌跌撞撞,撞倒了屋中一桌酒盏,只按着胸口的匕首,逼向倒在地上的谢琼。她的鬓发散了,颊上沾着血,是狼狈又柔弱不已的样子,却仍微笑着看他。“骗你?我要杀你才是。你是章太守独子,杀了你章家便绝了后。杨陈两姓,辽州章家,不是你们害了谢家?”章言之张口又闭上,脸颊白过湖上的月色,眉眼阴沉得能拧出水,他踉跄两下,捂着流血不止的胸口就朝谢琼走来。西苑外的守卫们也听到了满室的嘈杂,早已经聚众奔过来。刀兵铠甲的铁器摩擦,长廊上轰然的脚步,在凉如水的夜里传了很远。谢琼的手在拔刀之时被划破,伤口一揪一揪地疼。她却只仰头瞧着屋中大梁上的灯影,看也不看怒极的章言之。“还是不肯下来救我吗?”一句话毕,胸口染血的章言之已至谢琼身前。怒极几乎要杀人的少年想再进一寸,却被人一脚踢开,昏死过去。“谢重山......”谢琼的嗓子哑得几乎要叫不出这个名字。他照旧是那个他,乌衣黑发,染了尘埃也挺直脊背,匆匆望过来的一眼平静安然,没了那些化不开的情意,便显得清澈又分明。谢重山迎上门外杀来的崔姓太监。以掌对掌,以刀对指。刀刃凉薄绽开冷光,却挡不住老崔眼光毒辣,一望便知道他意在护住屋中地上的血衣少女。老崔一指捏刀,身形一换,咬牙挥掌,就要先拍死谢琼。好在还有阿宝。赤腹鹰长鸣一声划破夜空,自窗外湖上负月而来。展翅之间就往老崔脸上一啄。那一掌自然是落了空,廊上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增兵赶来。谢重山并不恋战,返身抓过屋中屏风上的披肩裹住谢琼,掐腰将她带起,运气便从大敞着的窗扇处跃了出去。窗外是湖,脚下是水。他只一手攀檐,一手揽住谢琼,跳上青瓦屋顶,将脚下的砖瓦尽数踩得稀碎。上头是天,夜色温柔。手刃旁人的热血冷下来,心里就变得空落落,仿佛什么都握不住,只脱力地颤抖着。谢琼看看天,看看月亮,再看看星子,再往下就看到谢重山紧绷的下颌和他再没瞧过来的眼眸。少年的眼睫好长,被夜风一吹还会翘起小旋。谢琼瞧着他的眉,瞧着他的眼,还有他空白凝然的神色,只瑟缩着躲进他的怀里,什么也不敢再说。一切都回到了他们从燃香坊逃出来的那夜。世上只剩了一对他们。谢重山在夜风中疾驰,带着她越过高墙,穿过街巷,再从重重禁军守卫的辽州城门处强冲了出去。任多少精兵强将都挡不住杀性起来的少年,无数刀光血光撕开了他们出城的路。待到谢重山抢了一匹快马,催马行了三四十里夜路。谢琼便听不到身后追兵的声音,耳旁只剩下扑通扑通的沉稳心跳,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谢重山的。路途兜转,马儿绕了几绕。迎面流泻出一道细细的山涧,在月色下闪着星子般细碎的波光。谢重山驱马上前,就在柔软的河泥上将谢琼放了下来。“谢重山......”谢琼抬头低低唤了一声,高她一个头的少年却并未低头,只退后一步,将自己兵刃上的血甩干擦净。刀刃上掠过的冷光让谢琼喉咙发涩,想再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了。谢重山静静将刀收回鞘中,又就着溪水将手中的血迹洗净了,才又回到谢琼身边。他只从腰间掏出一袋物什,扔在她脚边。“这是银子,马也留给你。再往前五百步,就有一处村庄,一间酒栈。你在那儿待一夜,明日再骑马去追谢家的马队。”眼前少年眉若远山,凤眼清明,冷得像溪涧里初融的雪水。同她说完,竟然就要转身离去。“谢重山!你...我们,我们不一起走吗?”谢琼惶极,无措之下只扯住少年衣袖“我们?”谢重山脚步一顿,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回身朝谢琼露出一个笑来,疏朗自然,只余疑惑。“虫娘,再没有什么我们了。我的命是你爹救回来的,如今我又救你一次,就是天大的恩情也都还清了。从今往后咱们两不相欠,各走各的路。”他去撇开谢琼的手,一次拽不动,两次拽不动...他便直接抽刀而出,挥刀斩断被谢琼紧紧攥在手里的衣袖。玄衣墨袖,染上了谁掌中的血,只略微湿润粗糙,却不曾显出艳色。谢琼怔愣在原地,像个被生生弃置在陌生之地的顽童。夜色那样深,谢重山的背影那样高大,却在她眼前渐渐远去,仿佛眨眼之间便会彻底消失。漫天的星子压下来,隐在渺渺云雾中的青山也岿然不动,风声呜咽里只有溪水东流。原来世上是只剩了一个她。“谢重山!”谢琼叫出声,方才发觉自己在哭。她喉间哽咽起来,颊上的泪水奔涌出来,淹没了眼睛,沾湿了睫毛一片泪影里少年的背影却越行越远。不见停顿,也未曾回头。谢琼握着那块湿漉漉全是血水的布料,扔下了马儿披风,扔下一袋子银钱,只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什么没有我们?什么两不相欠?什么各走各的路?他救了她多少次,在榻上厮磨时与她亲密至极,说了多少声爱慕喜欢,如今一句两不相欠,就能将从前抹去?河泥十分柔软十分湿滑。走上几步就要被淤泥陷住。谢琼却不管这些,只握着那片袖子往前追。头上是湛湛夜空,耳旁是清风呜咽,脚下却不知是何处的朽木枯石,不解小娘子一片痴心,兀自横在她脚下,将她狠绊了一跤。右脚是钻心的疼。谢琼倒在河畔的荻草之中,惊起一片初醒的飞虫。她再抬头,眼前已不见了谢重山的身影。连同她手中那块衣袖都不知被吹落何处。“谢重山,谢重山......”她连着喊了几声,眼前却只余障目的芳草杂树,身后也只有马儿的惊鸣和乱踏的马蹄声。于是谢琼又喊起来,一句一句,都是那心上少年的名字。她喊着谢重山的名字,却在一片苇草中找自他身上割下来的衣袖。掌心和右脚腕的上疼此时方显出来,一处往外渗着血,一处不知道是否伤到了骨头。谢琼只茫然地哭着,终于找到了那块衣袖,也只是紧紧攥在手心。却还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没了谢重山。“你哭什么啊?”折返回来的少年穿过河畔荒地,拨开芦草,轻轻蹲回谢琼身前,抬手捧住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同眼神一般,都比水还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