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宛城故人
小伙计扔了扫帚,就要冲进屋中告知掌柜。灰衣的兵士们却已经将街前门后围了个严严实实,要清走无关人等,再来查验此间药铺。巡按大人按按额头,近来他精神不济。夜里难以安睡,白日又要跟太守府一对章姓父子过招切磋。一个老狐狸,一个死里逃生的小霸王,倒真搅得他焦头烂额,眼下都生了青黑。灰衣兵士三人一队,封街的封街,守门的守门,查点簿子的查点簿子,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憔悴但仍不减风姿的巡按大人立在药铺前打量一言,却又皱了眉。对角巷弄中一驾素布马车,车轮上未沾晨露,却带着潮泥,应当是刚到此处不久。手下人有各地的活儿,巡按大人略一思索,便亲自上前,敲了敲车壁。“车中何人?可知道官府办事。尔等应当回避?还不快快驾车离去?”少年声音威严冰凉,原本在车中假寐的谢琼被惊得一跳。她掩上面纱,再掀开车帘。“大人请通融一番,我夫君去去就来......阿泠?”车前的竹马少年一身皂衣,世家子弟风流蕴藉之气敛去,眉目之间只剩几分沉稳与疲惫。长眉本紧紧锁着,一见她便是一怔。“虫娘?是你!”崔泠咬牙,抬臂攥住那差点又落下去的车帘。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起初只以为是幻觉。再耐着性子细细打量着车中少女,一眼就瞧见她脑后发髻。云鬓高挽,分明是妇人模样。“我终于找到你了......夫君,你嫁了旁人?”少年声音微寒,平静如山峦的神色之下是怒极的怨气。谢琼心中一颤,忍不住皱眉。“大人,这家药铺查清楚了,除却一位男客刚订好的药材,其余都已经封验完毕。”药铺门前的灰衣兵士高声喊过来,将又想开口逼问的崔泠给打断。他口中的男客提着三包药材,正翩翩向马车快步而来。待看清车前长身玉立的崔泠,便立刻收去颊上喜色,只疾奔过来,将手中药包扔进车中,又侧身逼退冷眼看他的崔泠。谢重山按住刀把儿,冷声道:“你想做什么?”然而皂色朝服的少年动了动鼻子,便嗅见了药材的味道。他幼时读过医书,闲来无事时还替病中的下仆写过药方,轻易就将药物的味道辨认出来。“党参,白术,白芍,黄芪......定神安胎的药,你买来做什么?”少年清俊的眼睛一眨,瞧见了车前谢重山警惕的神情,也看见了车上谢琼裹在玉白毛领上天然娇憨,苍白消瘦的脸。他扬起手臂,将药铺前的灰衣兵士们召来。“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崔泠转向谢重山,怒极恨极。攥着素布车帘的手指泛白狰狞,哪有昔日闲适小菩萨的模样。“你放心,我不认的。这不是你的错,你一个姑娘家,又如何反抗?我还会娶你,等回了宛城......”崔泠柔声对着车中青梅开口,却被一直皱眉戒备的少女打断。谢琼摇头,避开崔泠雾蒙蒙中黏着什么的眼,郑重道:“不是的,阿泠。我与谢重山成了婚,已经是夫妻。嫁给他我心甘情愿,并不是什么你说的强迫。”她瞧瞧车外戒备着的谢重山,冲他轻轻一笑,继续道:“我们是情投意合,我很喜欢他,他已经是我的夫君,从前那些......你就当船过水无痕,忘了吧。”船过水无痕,忘了。崔泠静静看着她,数月不见,跟他一起长大的姑娘家就变了好多。若是她晓得,他在得知她被章家抢走又失踪的这几个月里,是如何的煎熬痛苦,便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谢重山轻轻跃上马车,余光留意着逐渐围拥过来的兵士,一手扬起手中缰绳,一手错刀出鞘,低声道:“崔郎君今日是要留我们在城中?”崔泠自然是知道侥幸活下来的章言之还在搜捕谢琼的,他也正是因此才留在辽州,一面命人寻她,一面提防着章家的势力。他怔然,瞧着车中女子护着小腹,隐约担忧的柔软神情,还是轻轻扬手。“让他们走。”瘦马慢悠悠踢步,大雨之前潮湿的冷风将车壁上的侧帘卷起,露出其中将为人母的女子的清丽容颜,一任明月,柔软如春草。那般俏丽柔软的少女,立在谢园浓翠滴绿的芭蕉树下,一身枣红衣衫,亭亭如雨中海棠。她回首瞧见他,轻轻一笑便朝他走来。本来如此,本该如此。谢家虫娘,同他一起长大的女郎君,原本该是他的。皂色少年瞧了一眼,心似乎被毒蛇咬了一口,既痛且痒。他酸楚又不甘,心头一冷,便快步向前,冲着车中人沉声:“虫娘,你真该回宛城看看。拜拜你阿姐的牌位,你可知她生前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她曾经与你一样,都快要做母亲了!”拉车的瘦马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大步朝着辽州城门主道而去。地上溅起的尘土黯淡成满地的灰雾,被马蹄一步一步踏碎。谢琼却扯开车帘探出身,朝着已在百步之外的崔泠喊叫:“你说什么?”她眼中所见全都模糊起来,不知道是熏了灰尘,还是因为落了泪水。昔日竹马少年的声音却清晰无比,隔着晨雾和潮湿的西北冷风,字字烙在她心上。回宛城,跟我回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