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又骗他了

瓦瓷药炉上咕嘟咕嘟煎着药汁,清苦的味道烟一样在屋中飘散开来。檐外落了大雨,吞天蔽日般,将瞧得见的地方都给淹没了。院中已经积了一池的水,不见止势的雨水却仍在往下倒,砸得一池泥水噼啪作响。

谢重山像个犯错的孩子,低头坐在桌前,将那块在他身上藏了好久的布片推给谢琼看。

那布条上载着令他暗喜无数次,欢喜之后却又揣摩无数次,担忧谢琼知道以后究竟会是什么反应的真相。

谢家之事,章甘告也。

如若一切都是崔家谋划的,那崔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谢琼早先揣摩过,也怀疑过在谢家一事上,崔家其实也牵扯其中。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崔家才是主谋。谢崔两家,世代交好。崔家家主之妻是谢家嫡女,这样亲近紧密的关系,在权势颠覆之下竟然也如此单薄。

“如若不是今日恰好撞上了崔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谢琼不是没问过,只是每次说起,谢重山便说罗朱那边还没有消息。

一次没有,次次没有。

她便默认为羌胡人还够不到谢家一事的消息,歇了心思,决心回琼州求外祖家帮忙。

“最迟就是我养好伤,动身去琼州之前,我只是......”

谢重山垂头,瞧见桌案上谢琼捧着粗瓷药碗的手,就要去够。

谢琼避开了,碗中浓浓的药味熏得她颊上湿润,眼睛微红。

谢重山抬头,长睫间是浓重的不安。他硬是伸手过去,握住那双柔软的手。

“我是怕你一心报仇,又要回宛城去找崔泠,向崔家报复。罗朱给我送消息时,我们才刚成婚,我害怕。”

怕你又不要我。

可是在他心中预想的最迟之前,他已经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迫将真相告诉她。

谢琼没有去宛城,崔泠追来了。他珍之重之好不容易才娶来的妻子,是否又要抛下他,跟着仇人回宛城?她会不会为了替死去阿姐报仇,便再将自己委身仇人,静待时机,然后毁了崔家?

“可我们既已成婚,就是夫妻。”

谢琼隔着丝丝缕缕的水雾看过去,只能瞧见少年黑柔湛然的发顶。

因为惧怕不被钟爱,所以永远只能卑微地低头,打破了骄傲,碾碎了尊严。刀锋一样强悍剽勇的少年,在她面前将自己剖开,露出最仓皇无措的一面。

“既是夫妻,便要荣辱一体,同心同德。你不相信我,所以才会瞒着我。”

谢琼抚摸着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忽然生出对自己厌恶来。或许因为她总是被偏爱的那个,所以便理所当然的傲慢。

“人总是替自己想着的,你爱慕我,便不愿意让我离开你。我也爱慕你,便不愿意离开你。”

谢重山蓦地抬头,却并非欢喜。他并没有过早雀跃起来,因为他在那道声音里嗅见了不祥的意味。

谢琼瞧着粗瓷药碗中黑漆漆的药汁。

“阿姐也很疼我,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还要我好好和你一起,不要再回宛城。她一定是知道的,知道是她的夫君害了谢家。可你说,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吗?”

阿姐若是不知道,在那天夜里她该是如何的伤心。若是知道了,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决心,才要带着崔琰的孩子一起死去?

“你别瞧阿姐小字叫柔娘,性子又温柔,就当她好欺负。二叔说过,阿姐外柔内刚,谢家寻常郎君都比不上她果敢刚烈。只是我瞧着,却觉得她实在愚蠢,又十分的心狠。”

璋者,祀山美玉也。

名唤“璋”的姑娘有一颗玉石般骄傲又坚硬的心。

她曾经那样热烈地深爱过自己的夫君,在瞧清他的虚伪薄情后又同样深深地厌恶起了他,甚至不惜用自己和他们孩子的性命来报复。

她那薄情的夫君若是知晓,是否会有悔意,又是否会有遗憾?

“我得让崔家后悔,得让崔琰后悔。”

谢琼低低诉着,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下来,淌在春草般柔软的颊上,再轻轻掉进黑漆漆的药碗中。

“所以,你已经打算跟着崔泠回宛城?就算他可能知道是他的兄长逼死了你阿姐,你也要跟着他回去?”

谢重山收回手。

她的眼泪像最柔软的拳头,捶打着他无处可躲藏的心,他本可以挥刀,然而忍耐的本能已经和生存一样,烙进了他的骨子里。

“那我呢?你说我们是夫妻,同心同德。你说你爱慕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呢?”

谢重山眼瞧着谢琼,她柔软的颈子有明月一般的光辉,落泪的脸颊仍然像沾着露水的海棠。

她是如此的貌美,也是如此的心狠。

“我不知道。”

谢琼含着泪摇头。

“你知道的,你怎么不知道?不都打算好了吗?抛弃我这个夫君,丢弃我们的孩子。”

谢重山不知怎的竟笑起来,似乎这样的境况他早就在睡梦中预见过无数次,如今一朝实现,颇有尘埃落定的安稳。

这小谎话精最擅长含着泪骗他,一边扮着可怜相儿,一边将自己的谋划告知他。都已经打算好了,还要骗他说不知道。

他的妻子,不愿意生下他们的孩子。在方知道它存在的时候,就决心要抛弃它。

第五十七章 又骗他了
家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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