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想另嫁他人吗
谢琼呆呆倚在桶壁上,听着男子声如碎玉,撩起一串水花涟漪。她轻轻地摇头,可是有什么用呢?她瞧见水中自己的影子,她仍旧绰约动人,行在滴绿朝红的园中时能惹起许多人的回眸。可从前的骄傲懵懂已经木讷枯萎下去,区区五年,便再也瞧不见当年的影子。时光是这样好,带回了她的夫君,让他从一个寡言可靠的少年长成一个踌躇得意的男子。虽然她韶华已过,日渐衰萎。而他俊朗更胜往昔,还是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可他还活着,这就已经够了。谢琼微笑,口中却说:“华府会为我和刘家六郎君订婚,他是刘家嫡子,若是顺利,婚期就定在明年春月。到时你若是想来,我命人给你派帖子。”纱帐外男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刘家六郎?刘阿典的哥哥,那个丧妻的瘸子?你想嫁给一个瘸子做填房?”谢琼垂目,有些难堪,他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是一对情比金坚的少年夫妻,五年里你离了我,我离了你,再见面时他身边多了个同样骄傲美貌又年轻的女子,而她预备另嫁旁人,这岂不般配?她这么大度有礼,他岂不该高兴,不必怨她挡了他的路?“你图刘家的瘸子什么?是他能替你报仇?还是他能替你对付崔家?”谢重山的声音里多了点轻蔑的笑意。谢琼想,他是该笑,可他不该看不起她,也不该把她想得如此不堪。“我不用他帮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靠人帮?”谢重山气息早就乱了,手中的书页被他攥得褶皱,他抬头直视纱帐后女子的身影。心头怒起,却努力将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啊,那你跟我说说,不靠别人,你自己打算怎么报仇?”谢琼怔了怔,屈膝下滑,泡进温水中,只露出肌骨匀称的肩膀。这法子她并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过告诉他也没什么。“阿姐昔年有个侍女,名唤素娘。崔泠扶棺北归时,将她也一起带回了崔府。前年我一直托人打探崔府消息,找到了素娘。素娘对阿姐忠心,写信告诉我,说崔琰念着阿姐,昔年居室至今一般无二。他还命她们这些旧人在跟前伺候,日日起居,只当阿姐还在。”崔家如今管事的不是明面上的家主崔琰,近些年来他越发衰朽,又似染了痴病,一干政事只交给了幼弟崔泠。昔日轩朗的竹马少年,如今也已是朝堂上的大司马,威武无匹。谢琼的字是谢璋教的,一笔字迹除了她们自己,谁也分辨不出。她去岁曾胡乱写了几封信寄给素娘,让她拿去试探崔琰,崔琰果真未看出破绽,还当是他那早就死去的妻子写给他的,着人小心裱了,压在枕下。“明年阿姐忌日之时,我会动身去宛城,将崔琰引到谢园。那儿如今是崔家的别院,崔琰在阿姐旧时的绣楼上照着修了一座。与我一同去的还有华家借给我的死士,楼里浇上火油,等着火烧起了,死士就能帮我杀了崔琰。”谢璋死在水里,那崔琰就要死在火里。一对怨偶,人都死了,又来愧疚怀念,不知道图的是什么?谢琼自问不是什么智计卓绝的聪明人,她或许没办法对付得了整个崔家,可只要能杀了逼死谢璋的主谋,那她也算对得起阿姐。“你在崔家的地盘上,杀了崔家的家主,还想活着出宛城?”谢重山嗤笑一声,心里的寒意拥着怒火慢慢涌上来。他这些年来一直在打仗,战场之外看不见的交锋也见得多不胜数,阴谋阳谋,不过一路货色。他自然明白了纱帐后头女子的未尽之意。“你是想和崔琰死在一起?我懂了,和并州刘家结亲,你顶着刘家嫡子未婚妻子的名头,和崔家的家主死在一起。如此一来,因着世家的颜面,并州刘家就绝不可能倒向崔氏,更甚一步,刘家也有了起兵反崔的名头。”谢重山将手中文书团成一团丢开,已是怒极。他以为这几年来自己有所进益,很多事情拿得起便放得下,世上无有不可淡然处之的事情。可到了谢琼跟前,却仍然和从前一样。谢重山起身,一脚将身前桌案踢开。他径直扯开纱帘,将泡在水里的谢琼提溜起来,“真妙啊,虫娘。你真聪明,死了一个你,替谢璋报了仇,成全了刘家,又把崔家拉下水。皆大欢喜,你谁也不亏欠,谁也不用靠!”谢琼赤裸着身体,瑟缩抱胸,有些懵然地望着他。然而这懵然在谢重山发觉她的意图之后露出来,便越发叫他觉得不甘心。他把她扔在床榻上,瞧着她一身柔腻在他眼前荡漾。昏暗的帐子里本该暧昧,可那点旖旎全被他的怒气冲散,“你若是死了,阿珠怎么办?”谢重山倒想听听,她预备怎么安置他们的女儿。“阿珠......阿珠是个好孩子。我不在她身边,祖母会教养她。我哄着她,一贯没跟她如何亲近过。就是没了我,她也能在华府中做一个骄傲又普通的孩子。现在你来了,你还活着......”谢琼被那双含怒的凤眼锁着,难免有些羞意,她护着胸,心中酸楚,便忘了脚腕上的疼。她忍着眼泪继续道:“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要是你念着从前,想把她养在身边,那很好。她是个懂事又聪明的孩子,你就是养着她解解闷儿也好。若是你不想养她,那还是让她回华家,我对不起她......”华府太君命她将阿珠养作妹妹,只当是捡来的孩子,免得败坏华府其余女郎君的名声。她答应了,谁让她的夫君死了?谁让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婚事?她心里却只是想着如此便可疏远女儿,日后等她不在,她也不会过于伤心。可这孩子早慧,瞧出了什么。便日日在她跟前谄媚讨好,只以为是她不喜她。她怎么能不喜欢她?她是她怀胎十月,拼着性命也要生下来的孩子,她聪敏可爱,是这么些年她活着唯一的盼头。“你就只对不住阿珠一个?”谢重山冷笑,胸中莫可言明的悲凉。他就在她面前,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她却宁愿顶着一个瘸子的填房的名头,屈辱地死去。他从遮天蔽日的泥石爬出来,从处处血水腐肉的战场站起来,也不过是想着,终有一日,他会回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已经握有实现她一切愿望的力量。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配得起她,她再也不能抛弃他。谢琼眨眨眼,泪水却已经止不住,她还是有怨怼的。“你是说我对不住你?谢重山,我可什么都为你做了,你一去不回,我怕你死了,又希望你还活着,只是厌弃了我。我生了阿珠,又养了她五年,现在你回来了。还成了将军,有权有势。便又了不起了是吗?”她歪歪头,露出一点从前的骄傲,和着眼泪,却显得凄楚:“哦,还有一件事我也帮你做了。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不要着急,明年这个时候我便已经死了。你且好好做你的将军,娶很多很多的妻子,个个都比我好,个个都比我爱慕你。你还要生好多好多孩子,个个都比......谢重山,可谁家的孩子能有我的阿珠好?”话至此,谢琼已经泣不成声,她想起阿珠柔软娇憨的脸颊,忍了忍,还是像个孩子般抽噎起来。谢重山气极又悲极,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对我好?你没有对不住我?虫娘,你有没有心?好,我如今有了权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也不过是个被我抢回来的女子,我要将你囚在身边,你待如何?”谢琼哽咽着,自然不能如何。谢重山覆下来,她也只是呆呆躺着,一副任他攀折的模样。她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肆无忌惮。五年过去,她早就忘记了他的气息和温度,男子的手一路向下,强硬的动作惹起微妙的不适,她终于想起去推他。“不要,好疼,我不要你。”究竟是脚腕疼还是心疼,谢琼不知道,只是她不想要就这么继续下去。“你不要我?”谢重山眼中寒凉,“从前崔泠说要你回宛城,你是不是就预备不要我?现在你要报仇,还是不要我。你若真心为我好,岂会永远都不要我?”谢琼愣了愣,擦了擦眼泪,道:“从前我怎么预备不要你?”谢重山也不再动作,以势欺她,他觉得自己可悲。只是瞧着她总算有了几分从前懵懂神采,他心中一软。还是想什么便说什么,他再也不要忍,即便她仍然觉得他卑微得可笑。反正他如今可以留她在身边,天大地大,她只能在他身边。“那天你说不想看到我,你说你要回宛城。现在你要自己去死,可我就在这儿,虫娘,我就在这儿,你要是开口,我岂会不帮你,岂会任你自己去报仇?你姓谢,我是你的夫君,我也姓谢,我跟从前不一样......”他仍然像个对心爱姑娘炫耀自己项饰的少年,对着她表白。“我手握重兵,能与崔氏抗衡。只要你说你想要,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帮你。”谢琼怔怔,略去他口中酸楚的情话,瞧着他眼中的决然伤心。良久开口:“可从前我没有预备不要你啊,那时我只是生气,生气你明明知道崔家是真凶却不告诉我,我说不要看见你也只是气话。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宛城的,然后你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是天命,天命让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现在你又有了别的女子......我是想成全你,我不愿意你再牵扯进来,我的命不比你的金贵。我只是想你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儿孙满堂......可是谢重山,我又舍不得你。”她的眼泪今日决了堤,便没有止住过,似乎这几年忍住的眼泪都要在这一日涌出来,“我舍不得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