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蠢货

她的兄长要去救自己的妻子,他把他和妻子的女儿托付给了她。帐外风笛乱啸之声骤起,圆月上中天之时,昭颜在这两军对峙的上阳城外彻底长成大人。

她的兄长却也要带着三十死士,自行入上阳城赴死了。

谢重山带着挑出来的三十死士攀上城墙。

上阳城中的兵防松懈的可怕,他们一路畅通无阻,顺着幽暗的街巷潜入了将军府。

将军府中守卫最为森严之处,乃是廊上水榭。廊榭上十步一人,人人持戟目不斜视,亦不去看廊下湖水波光。

谢重山带着三十死士从湖中上岸。

湖中小楼中并无严阵以待的伏兵,只有站在楼上窗前静静等了一夜的谢琼。

谢琼在楼上,谢重山在楼下。满目荫绿的廊榭阴影中,还有面色犹疑的章言之和两名守卫。

谢琼跑下楼阁,袍袖在风中扬起。湖上风来,自水中而出的谢重山眉目英挺沉郁。她抱住了浑身湿漉漉的他,仰面瞧他时颊上略有愧色。

谢琼贴在谢重山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胸中的不安便一扫而空。她轻轻开口,脸颊被他衣衫上的水沾湿。

“我替你与章言之谈判,章家愿与乌甲军缔结止战之盟。五年之内,王军不可再征伐辽地,章家亦不会对王军出兵。作为回报,章家会背弃和崔家的盟约,放我们回去,还会把崔琰交给我们处置。”

章家求援崔家,本就是与虎谋皮。崔家十万兵马汹汹南下,吃下了谢侯王军。若是再趁着上阳城守备空虚,趁机杀了章家父子,继续西进拿下辽地。更是美事一桩。

照崔琰此人的行事作风,此事并非绝无可能。

弹琴那两日,谢琼便从章言之的只言片语中瞧出了他对崔琰的忌惮和不满。她再一试探,他便避而不谈,直至昨夜她落水之后,章言之露了怯,谢琼便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了谈。

章家在崔家那儿讨不了好,不过是为驱虎豹而惹了豺狼。可若是肯与谢侯王军结盟,便能在南北两支兵马中搏得一线生机,或可挣出一个五年之后的锦绣风光。

谢琼想活,想和谢重山一起活下去。章言之想要保住辽地和他爹的性命,此事若是能成,两人都能如意。

“只是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杀了章言之。我亦恨他,可是......必须要你再等五年了。”

谢琼有些不安。

谢重山却轻轻叹气,抬起她的下巴,被湖水沾湿的眼眸带着些许笑意。“你这般聪敏,保住了我们的性命,怎么能算对不住我?你到底明不明白?虫娘。”

谢重山淡淡远望,廊榭下坐着差点害了他性命的仇人。那男子的眼眸映着水色,含着不屑望过来。

谢重山却又垂目,静静看着怀中的谢琼。

“我要杀章言之,都是因为他害你受苦,还一直想要杀你。五年之后再论长短,我怎么等不来。你我夫妻一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

廊下人忍着怒气开口,声音阴沉。

“我耳朵没聋!现在你们两个都在这儿了,若是不愿与章家盟约,也简单得很。我喊一嗓子就能变卦,城中可还有崔家三千兵马。谢重山,你若是不答应,开口就是,何必歪歪唧唧厮磨这么久?!”

章言之平生没尝过忍耐的滋味,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成全。

他打从娘胎落地,就是为了折腾别人而来的,他这一辈子只为自己的喜怒而活。看上了的就要抢到手,瞧着不顺眼的就要着人打杀了。若是有人让他不畅快,他就算拼上性命,最后什么好也落不下,也要叫那人后悔不迭,只恨自己招惹了他。

他本该一直这么活下去,顽劣无情,不识人间风月。只做辽州城中倨傲霸道的公子哥,枣红战马之上威风凛凛的朱甲将军。

只是本该如此。

谢重山点了头,当即便与章言之歃血为盟,指天发誓。二人中若有背誓者,六亲俱无,孤苦一生。

章言之拿他爹发了毒誓,也下了狠心。他亲自替谢琼指路,带着她和谢重山去了崔琰所居的暗香阁。

暗香阁中的崔家侍卫今夜尽数被调去固守城防,留在阁外的不过几个亲兵。谢重山带来的几个死士料理了那些亲兵,暗香阁中便独留了崔琰一个。

月亮已过中天,暗香阁外的山亭中仍有寥寥琴音。是谢琼抚了两日的关雎,也是崔琰初次向谢璋表白心迹时弹的曲子。

夜色如水,琴声暗滴,幽思难诉。今日琴犹在,听琴人已亡。

崔琰瞧见了并排而立的谢琼和谢重山,亦看见了不远处斜倚在廊柱上的章言之,便什么都明白了。

三十死士手持火炬,将崔琰所在的山亭围了个严严实实。火光落在他苍白的颊上,倒替他凭空添了几分生气。

崔琰喘咳起来,摇头笑笑,骂道:“蠢货。”

他骂得是章言之,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崔琰,你不是想知道阿姐死前说了什么吗?从前我百般思索,却仍然不得其解。今日见了你这模样,我才明白阿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琼抿唇微笑,从袖中扔出一把短刃,短刃落地时有铁器清鸣之音。

崔琰起身,一身白衣在风中簌簌。

他并不惊讶于自己谋划的失败,就像他从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他仍然轻轻微笑,“柔娘她到底说了什么?”

谢琼敛眉,想起谢璋的话。

“她说为人妻子,就是要为夫君分忧,她盼着你事事顺遂。”

是真心盼着他事事顺遂,才会带着腹中胎儿一起赴死吗?是真的为他着想,才会在离开崔家时连有孕的事都不告诉他,让他在她死后方才知晓,她腹中早就有了他的孩子吗?

是因为太过爱慕他,所以才会让他余生都在愧疚和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吗?

白衣男子颊上的微笑一寸寸干枯,最后变成了一片苍白。

他愣了半晌。

“也是,本该如此。她该是十分恨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曾经给了她两条路,要么与他和离去边地,要么回到宛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回到他身边。

他以为无论她怎么选,他都放得下。

他以为初次在廊下见她垂首微笑时的心动是假的,他与她多年来的恩爱缱绻也都是假的。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他轻慢地认为她只是谢园中高高在上的闺秀,是谢家煊赫权势中的温柔影子,是他青云直上时注定要摧毁要践踏的阶梯。

她温柔稚嫩,真心将他当作可以托付终身的夫君时,他只是冷眼旁观,作着温柔殷勤的戏码哄她一步一步堕下去。

他从未真心待她,他从未爱上她。

崔琰曾经那么笃定地相信。

就像当初他惶急地派人上门求亲,也不过是因为他太过渴求权势,而她正好是与他般配的谢家女儿,娶她能省他不少事罢了。

“蠢货。”

要何其愚蠢,才会连自己的心意都分不清?

崔琰怔怔看着地上那把短刃,幽暗的夜色中火光在他脸上狂乱地摇曳着。

“阿姐十分恨你,崔琰,你若是真心怀念她,也该如了她的心意,早些死了才是。”

谢琼轻叹,凉如水的夜风掀起她的衣袍,谢重山瞧了瞧自己满身的潮湿,还是没有再去碰她,只上前替她拢紧身上的披风。

章言之有些无聊地抬头。

只瞧着绘着仙卉的八角宫灯在风中晃悠,有飞蛾扑向其中的点点灯火,却被细密的宫纱罩住,求死而死不得。

崔琰捡起地上的短刃,问自己,如今甘心了吗?

半生筹谋,功业未竟,他甘心了吗?

他侧头看向一旁静静立着的素衣女子。

自她尸骨回到宛城的那一日起,两千多个日夜,她时常会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着旧时衣裙,温柔沉默,只是带着一双含泪的笑眼看他。

“我不甘心,若是能从头再来......”

崔琰拾起地上的短刃,仰面笑起来。

谢琼只看着他将短刃送进胸腔,血红色污了那件白衣,也就不再看下去,只挽着谢重山的手顺着来时的廊榭折返回去。

身后三十死士手中火炬点燃了山亭,火舌也舔上了那袭白衣的衣角。崔氏三郎崔琰,年二十五丧妻,其后六年,郁郁终日,今亦身殁火中矣。章氏父子立于上阳城墙下,送谢琼与谢重山出城门。

章太守被侍卫从卧榻上叫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王军打进上阳城了,等侍卫将五年之约禀报了,章太守也只是捋着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弄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掂量下自己日渐衰朽的身子骨,还是决定不再动气。

也罢,反正辽地十八州以后都是章言之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彼时天光初晓,东边山上的太阳还未冒头,却已经有了缥缈的云气和霞光透出来。

谢重山上马,又将谢琼揽在胸前,三十骑死士整装待发,只待他一声令下。

章言之远远看着,胸腔中的那块肉就又开始不安分地跃动起来。

章太守抬手给了儿子一下,朱甲将军怒目而视,却又被他老子瞪回来。章太守没好气道:“六年了,也该有个头了。娘儿们唧唧的像个什么样子?没长嘴还是没有手?不敢动手抢,还不敢开口说?”

章言之牙都快咬裂了,眼见马上女子朝着她身后的男子轻轻笑起来。他终于忍不住,仰着脖子喊出声来。

男子的声音隔着晨起时的水汽,冰凉沁人,何其坚决。

“谢琼!”

谢琼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怔怔回头。谢重山却借着替她整理鬓发的机会,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那年宛城琼花宴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十分厌恶你!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我恨你!向来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谢琼只听着耳旁呼呼风声,瞧着远处章言之的嘴唇一开一合。她听不清楚,摇了摇头,谢重山才把收回手,重新握起缰绳。

谢琼只得皱眉问他:“章言之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骂我,说五年后一定出兵,要取我性命。”

谢重山面不改色勒紧缰绳,右手扬起又落下。马蹄下便溅起灰尘,带着他和谢琼朝城外疾驰而去。

三十死士紧随其后。

“可是他明明叫了我的名字,谢重山你撒谎。现在你胆子大了,居然敢哄我了?”

谢琼被裹在裘袍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被晨时的冷风吹得破碎。谢重山却只是紧紧揽着她的腰,在她耳旁哼了一声。

二人身后是渐渐远去的上阳城墙,还有巍峨城墙下一身朱甲的章言之。

章家公子绵延数年的恨意,永远不会有落幕的那日。

有些事不必承认,因为当他明白过来自己所求为何的时候,已经太晚。

有些话不说出口,骄傲便不会被摧折弃置。

他仍然能做个辽州城中跋扈矜贵的朱甲将军,不曾尝过人间风月,也不懂得成全。一心谋划,为的只是辽地十八州的百姓和日后的挥兵东进。

章言之憎恶谢琼,从来如是。

第七十八章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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