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谢璋(二)
小皇帝卫琦有自己的喜好,他的喜好顽固而又明确。卫琦并非厌恶世间所有的生灵,他只是讨厌围在他身边的大部分人。这大部分人指的是除了谢璋之外的所有人。卫琦幼时是个活在冷宫中,靠吃蚂蚱才能活下来的小怪物,长大以后也是个性子古怪的少年。他对谢璋的喜欢来得奇特而又热烈。古怪少年表示喜欢的方式也与世人不大相同。卫琦喜欢谢璋。谢璋除了卫琦之外便不能再喜欢其他东西。芙蓉花也好,珠绿罗衫也罢,除了他,她眼中不能再有其他钟爱之物。卫琦以为谢璋早晚会明白他的心意。她会在某一日早朝前服侍他穿上龙袍时,微笑着对他说,“陛下,臣妾今日瞧着您,突然觉得很喜欢您,以后臣妾也会如您爱慕臣妾一样爱慕您。”谢璋会爱慕他爱慕到再也不去看其他的东西。只是这么想想,别扭的陛下便心潮澎湃起来。可他澎湃了两年之久,才发现那些招数并没有用——谢璋没懂他的示爱,甚至于,她都要把他推给别人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卫琦问的时候有些委屈,他袒着手臂将谢璋箍紧,腿还牢牢压她身上。长手长脚的少年将谢璋圈在怀中,怎么也不肯撒手。谢璋轻笑,恨不得直接把他推下床去。他怎么能这么贱呢?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卫琦又拱了拱谢璋,声音闷闷的。“没人真心喜欢朕好,朕也不知道怎么去喜欢别人。你要是知道,就教教朕。”“臣妾不知道。”谢璋从卫琦怀中挣出来,背过身去时光裸的脊背袒露在锦被外头。一个人并不是为了喜欢别人才来到这世上的。喜欢是个无用的东西,喜欢让恨意滋生,深深的喜欢到最后都会变成深深的怨恨。而怨恨别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谢璋闭上眼睛。“陛下如今就做得很好,您喜欢臣妾的方式......很别致。”“你少来!”少年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阴沉着嗓子又将她扯回怀中。谢璋挣脱不开,索性便靠着少年的胸膛闭上眼睛。卫琦又思索一番,自以为想得周到了才开口。“你不会不要紧,这样好了,朕自己学,朕学会了再教给你,好不好?”装睡的谢璋表示,原来哄孩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卫琦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少年。从前的法子不管用,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从前是谢璋喜欢什么他就要毁夺什么,现在则变成了谢璋喜欢什么,他就要送她什么。不止如此,他还要把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的东西往她那儿塞。御花园水榭旁的玉兰花被拔去,重新栽满了长好的芙蓉。奇珍异宝如水一般被抬往谢璋的嘉德殿,堆得满室生辉。谢璋叫了停,卫琦又开始变着法儿地嘉赏谢侯。赏到最后,连一向自傲的谢侯都忍不住找人递信给谢璋,问小皇帝是不是想捧杀他。谢璋真的头疼起来,可卫琦的招数还没用完。他思来想去,又预备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送给她。卫琦最喜欢的东西是傍着宫中太液池而生的春樱草。草叶黄灿灿的,草枝柔韧纤细,草根是甜的——饥饿时可以拿来充饥。卫琦幼时最喜春樱草,如今也不例外。他捧了尚带着朝露的春樱草送到嘉德殿时,谢璋终于妥协了。毕竟一丛金灿灿的野草,怎么也不会比令朝野上下都侧目的赏赐来得叫她不安。谢璋坦然接了春樱草,卫琦便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办法。打那日起,少年天子身边的小宦官每天都会送来点奇奇怪怪的东西。伤了一只腿的云雀,扎在一根草绳上的数十只蚂蚱,被刮鳞剖肚的锦鲤......谢璋命宫人包扎了云雀,将蚂蚱和锦鲤尽数喂了豢养的猫儿后,便再也受不了了。古怪少年黏糊糊又炽热的爱恋,实在令她觉得厌烦。想了想,她还是直接告诉卫琦,他只送她春樱草就好。于是嘉德殿正中每日都插了一束金灿灿的野草。是天子亲手所摘,宫人们侍弄时得提着脑袋。谢璋偶尔晃见殿中的春樱草时,就会想起卫琦那张漂亮却带着戾气的脸。明明是个乖僻的孩子,却喜欢这么温暖随性的野草,想想便很有趣,有趣到让人生出了一点去了解他的念头。只是这念头总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因为卫琦夜夜都宿在嘉德殿。尝了腥味儿的狼崽儿是吃不了素的,谢璋经常没兴致,偶尔才有兴致。很多时候她装睡不理,卫琦便自顾自在她身上摸索,常常到了该上朝的时候,才精神抖擞地从她身子里退出来,然后怏怏地去往太和殿议政。谢璋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忧虑起来,她入宫不是来做媚君祸国的妖后的。想来卫琦如此恋慕她,也不过是因为后宫中只有她一个皇后罢了。再纳宫妃的事情又被提上了日程,乖僻的少年天子也开始跟谢璋闹脾气。卫琦的脾气闹得愚蠢又直接。他公然在朝堂上斥责谢家的门生。明明他自己是靠着谢家才夺来了皇权,如今屁股还没暖热龙椅,就急着要卸磨杀驴,也不问问驴……也不问问手握军权的谢侯答不答应。谢璋怕朝中的大臣私底下笑话卫琦。还是寻了一日,在下朝时去太和殿堵他,预备先哄哄再说。择日不如撞日。七月十八,微雨。太和殿外的长廊上,屋檐滴答滴答地落着雨。廊下有丛丛开得正好的芙蓉,还有个身着红罗朝服的尚书郎。尚书郎是崔琰。谢璋在廊上,崔琰在廊下。谢园中被她刻意避开的那一面,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今日。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是避之不及的祸事。谢璋只看了崔琰一眼,一眼就够了。她目不斜视,高昂着头自他身旁走过,将廊下雨中的那声“柔娘”抛在芙蓉花丛旁。远处卫琦出了太和殿,上了长廊,远远便望见了皇后的仪驾。他忍得很是辛苦,才笑得矜贵又温柔。只是急匆匆赶来的步子却又泄露了天子心意。卫琦抓住谢璋的手,强行与她十指相扣,“柔娘,今日怎么想着要来找朕?”“臣妾想您了,所以就来了。”谢璋仰着头,说得毫不愧疚。毕竟身边少了个喜欢闹腾的少年,她也觉得有些寂寞。廊下崔琰跪伏在泥水中,深深行礼,口呼着陛下与皇后万安。红衣尚书郎头上的梁冠浸到了泥水中,再抬头时,隔着细密的雨幕,却只能看到帝后二人远去的仪驾。皇后谢璋,本是崔家妇。夫妻相见,却故作不识。崔琰抬头,任由泥水和着雨水一起落在脸上。上天给了他从头再来的机会,却没告诉他,原来他来迟一步。迟一步,便什么也赶不上。谢氏柔娘,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了。再纳宫妃的事宜被无限期地搁置。卫琦实在好哄,谢璋不过是主动去看了他一面,他便又能独自灿烂起来。可见从前的乖戾都是装出来的。谢璋赏玩着卫琦采来的春樱草时,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何从前要送她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卫琦只管把玩着她散乱下来的鬓发,欢喜道:“那都是小时候朕最喜欢吃的东西,味道怎么样?”谢璋想想活蹦乱跳的云雀,想想串成一串的蚂蚱,看向卫琦的眼神便又多了点怜悯。她的心一下便软了下去,软到在卫琦剪下她一缕鬓发时,她都没舍得斥责他。毕竟她的夫君是个极可怜的孩子。在谢璋忙着和卫琦温存的时候,宫外的谢家却又出了事。出事的是谢琼。宛城的闺秀们相约到城外踏青游山,有伙胆大包天的山匪劫持了闺秀们的马车。匪首取得是生米煮成熟饭,娶了小姐再上门认岳父的主意。只是好巧不巧,被挑中的恰恰是谢家的马车。谢侯点了三千家将围山剿匪之时,满寨的匪徒已经被屠戮一空,连寨子都被烧了大半。寨中的小姐没了踪迹,第二日才被谢家一位侍臣带回。原来是那侍臣先得了消息,孤身入寨杀了流匪。又怕寨外还有流匪援兵,便带着小姐先入山躲避。好在一夜无事,天明时侍臣便带着安然无恙的小姐回了谢家。以上都是谢琼自己的交代。她说家中侍臣只是带着她在山中躲了一夜。可谢璋看她说话时眼神飘忽,一时气愤一时羞恼的模样,却怎么也没法信她的话。谢璋想继续探问时,卫琦那边却又出了件大事。皇帝遇刺,刺客乃是先太后族人指使。此事虽可大可小,却怎么都大过谢琼撒的小谎。没办法,谢璋只能先命人将谢琼送出宫,再一心照顾起连皮毛都没伤到的卫琦。卫琦一面仗着遇刺占谢璋的便宜,一面在朝中肃清太后一党的势力。白天夜里都忙得不亦乐乎,终于在夏末秋初之时,顺理成章地病倒了。他本来就是个药罐子,又纵欲过度,可不就得好好病上一场吗?鬓须皆白的年迈太医站在殿中极其隐晦地嘱咐,要陛下和娘娘往后节制一些时,谢璋便狠狠地掐住了交叠衣袖下卫琦伸过来的爪子。偏偏脸颊苍白的少年还不知悔改,软了眉眼委屈地望过来,似在控诉谢璋的狠心。卫琦在宫中让谢璋领会到哄孩子的难处之时,谢琼在宫外也过得颇为不容易。是的,她撒谎了。被匪徒劫去然后被人被救走的那一夜里,根本不是像她所告诉谢家长辈们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在那天夜里同人有了肌肤之亲。匪首给她灌了春药,绑在了床上。可惜还没入夜,提着刀闯进寨子的少年就割了他的脑袋。少年提着淌血的刀闯进屋子时,谢琼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了。束身的麻绳一被解开,她便扑倒了少年,开始扒他的衣衫。能仅凭一把刀就闯进山寨将流匪杀了个干净的凤眼少年挡不住谢琼一拽,直接便倒在了她的身下,任她为所欲为。凤眼少年名唤谢重山,从前常常在谢园中偷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