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谢璋(四)
素裳的少年俯身,在谢璋的脸颊留下个浅浅的齿痕,又眯眼看她,“你和他......”谢璋抬手擦去颊上的口水,坦然望回去,道:“和谁?”卫琦眸中烧起寒火,咬牙切齿道:“果然有事。”卫琦一贯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告诉他,方才殿中二人之间绝对涌动着一些微妙而令他不愉的东西。于是他啃了谢璋一口。可她居然不训斥他,反而直接装傻答话。那一瞬卫琦又想了许多。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鸳盟早许,想到无奈入宫嫁作他人妻,再见时唯有泪眼相看。“陛下?”谢璋叹气,伸手摸了摸卫琦的额头,“你又出了汗,还是回床榻上再歇息一会儿,小心染了风寒,又要好几天都起不了身。”卫琦想反驳,想拂开谢璋的手,想挥袖离去从此再也不来嘉德殿......可是凭什么啊。“你和朕一道,朕要你陪。”脸色不算好看的少年抓住谢璋的手,要挟她一道入内殿。谢璋莫名心虚,顺从地起身跟着卫琦,又同他一道钻进床帐中。是日天长,午后闷热得令人困乏,卫琦自顾自抱着她没了声息。谢璋还真就瞌睡起来,待睡意沉沉之时,卫琦却又拱在她耳旁开口:“柔娘,你几时才肯喜欢朕?”“嗯?”谢璋睁眼,在卫琦怀中动了动。“你到底喜不喜欢朕?”卫琦颇有些气馁,他磨蹭许久,问出第一句时就已经十分沮丧。再多问一句,更觉得意兴阑珊,是在自取其辱。谢璋彻底清醒。她钻出卫琦的怀抱,学着他平日撒娇时的样子轻哼一声,接着道:“臣妾早就喜欢陛下,臣妾十分喜欢陛下。陛下怎么这般愚笨迟钝,到现在都未发觉?”古怪少年炙热又不懈的喜欢罕见又珍贵,是谢璋从不曾见过的东西。可既然她见到了,又生出了想要的心思,那为何不能再试一试?左右,她对卫琦的喜欢是比他对她的喜欢浅上一点的。“真的?!”卫琦僵住,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转而又皱眉怀疑,“你是说谎来打发朕的吧,你喜欢朕哪里?”“......”谢璋原本弯着眼睛等着卫琦惊喜出声,却不料这孩子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她叹气,有些为难地皱眉。想了想,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喜欢你这里。”瞧着她时,高兴便笑,不高兴便恼,不用她费心思猜度。她又亲了亲他的唇。“也喜欢你这里。”天真坦荡,不加遮掩,从不对她说谎。卫琦由不信到深信。谢璋多吻他一下,他唇角便多往上翘一分。得意到再也忍不住笑意时,却忽然僵住了。因为谢璋掐了掐他有些曛红的脸。“陛下是世上最好的孩子,臣妾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谢璋!朕是不是孩子,你最清楚!”夏末之时,宛城中少了个红衣尚书郎,谢园中也少了个日日守在谢琼楼阁下的少年郎君。谢琼进宫求了谢璋,希望谢璋看在谢重山从山匪手中将她救出的功劳,赏他个一官半职。不求能让谢重山一步登天,只求能有个略说得过去的名头。古来功名一事,除却十年寒窗,便是要从沙场上搏杀回来。时来大雍北疆的胡人异动,谢侯早就有了出征北疆,好好杀杀胡虏意气的心思。临近他动身时,帐下便又多了个佩刀的英挺小将。小将便是谢重山,谢璋做了王母,将牛郎赶去了谢侯帐中。这一来一去最多两载,有了谢侯的帮衬,不怕谢重山博不回军功。待到他归来,想法子替他谋个将军的名头,谢琼再嫁过去,便更为名正言顺。这是谢璋明面上交代给谢琼的理由,私底下,她其实是怕两个孩子一时情热,闹出点乱子来。气血上头的少年人到底能有多痴缠,谢璋可是从卫琦身上领教了个彻底。自她表白了心迹,卫琦更是有了夜夜留宿在嘉德殿的理由。太医令节制的嘱咐全被他抛之脑后,每日除了处理积攒下来的政事,就是围着谢璋打转。谢璋倒也没怎么拒绝过,只是转头她便以省亲的名头回了谢园,打定主意要住上个小半月再回宫。谢园中的风光,谢璋已经好久没好好看过了。初时她只一心想着要躲开崔琰,接着便入宫成了皇后。一来一去数年之久,就是她长于谢园,其中的花草园林也都有些记不得了。午后闷热,谢璋自己到园中消暑。水榭湖边是不敢再去了,她只是往竹林花墙深处走。竹林簌簌有声,各色夏花开至颓靡,气味芬芳喜人。转过藤架,滴绿浓翠的竹墙掩映后忽然多了一抹不甚起眼的蓝袍。风起,蓝袍男子低低一声“柔娘”便惊得谢璋一下。又是崔琰。眼前天光透过竹叶,斑驳地落在谢璋手上。侍女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要她开口喊一声,园中侍卫就能将竹墙后僭越的尚书郎给拿下。谢璋这么想了,也确实打算这么做,可崔琰又低低开口求她。“柔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想再好好看你一眼。”谢璋静默,垂头望自己的脚尖。若不是崔琰又上赶着来提醒她,她也不会忘了,自己还这么深深地怨恨着一个人。看来还是卫琦待她太好了,也不知他此时在宫中所思所念为何。竹墙后崔琰喘咳起来。皇帝派他去巡抚宁州水患灾情,他去是去了,但一到宁州便称病请辞。病是假的,只是假的也要做成真的。崔氏族人上表代他请辞,他便不要官声,做了个临阵脱逃的窝囊废,又借着求书的名头入了谢园。本来他是不该在这儿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样记得从前的事。所以你宁愿嫁入宫中,也不肯再接下崔家的聘礼。有时想想,你恨我而不是忘了我......”崔琰又咳了一声,然后便笑起来。“真好。”谢璋有些无聊地踮了踮脚,她此时是留得也去得,留下听崔琰说话,也不过是觉得她这前世的夫君极为可笑。觉得无聊可笑到透顶,谢璋心中就也起了别的心思。崔琰隐在竹墙后絮絮叨叨说些旁的,她未曾仔细听,左右就是些前世两人如何恩爱,她死之后他如何后悔愧疚的废话。话至最后,崔琰低声道,“我从来对你不住,更不敢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是瞧见你今生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我立刻去死也没什么的。”官声不重要了,前程性命也不算什么。他其实早就死了,撑着这具身骨的不过是他的执念。前世竹墙后的女子望而可即,是他生生将她逼死。今生她早与他划清界限,在没有他的地方幸福美满。崔琰有时觉得......这已经够了,他能瞧瞧真切的还活着的她,便已经满足了。再能与她说说话,就都是奢望了。他不是为了从头再来才有这一世的,他就是为了看这一眼才回来的。看完了,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崔琰!”谢璋隔着竹墙出声,她至今仍然厌水,对他的恨意也未曾消退。久远的恶意涌动起来,便忍不住想将崔琰摆弄得更可笑些。“你说你对不住我,就只是想用死来赎罪吗?可你知道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是比死要痛苦的。”死没什么可怕的,冰凉的井水没顶而之后,眼前一片模糊,就什么也没了。“你要是记得从前,想补偿我,今日就答应我一件事。”谢璋踩了踩脚下的潮泥,柔声笑道:“你不能死,你必须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活着看我谢家满门荣华,看我子孙满堂。”她隔墙望着崔琰,“这是你欠我的,你要帮陛下,帮我的夫君,帮他治理得天下清明,盛世太平,到那时你的欠我的,才能还得清。崔琰,你答不答应我?”崔琰,你答不答应?从前闺阁中谢璋也曾经这样求过崔琰。夫妻情浓时,她也向他撒过娇,做过一般人家的妻子会做的事情。至亲至疏夫妻。如今一道竹墙,咫尺之间,算不算疏远?竹墙后的蓝袍男子胸中起伏不定,他敛眉俯身,拱手时指节捏得泛白,却只低声承诺,“只要你想,我永远会如得你意。”谢璋便又笑起来,“好,那你可要记住你说过的话,这一回再也不许忘记。”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便又回头冲着竹墙掩映后的人影轻声道:“新安公主待嫁,她看中了你。你既然回到了宛城,那过几日我便让陛下赐婚与你。”崔琰想娶高门妇,公主心悦尚书郎。谢璋有些愉悦地想,有时她不只是小心眼,还很有些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