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谢璋(五)

死没什么可怕,可是活着不同。

活一日就要受一日的煎熬,仇恨,厌弃,爱慕,愤怒,嫉妒。生生能把活人逼得想要去死。

死多容易,崔琰不能死,崔琰得活着。

活着受尽一日又一日没有尽头的煎熬,人生百年,他活到寿终那一日,才能消了她心中的恨意。

想来老天总是有眼的,恶报未到,只是来迟。

可谢璋动了坏心眼,报应便来得又准又快。

也是那天日暮时分。

天子身边的小黄门传来消息,说陛下不知因何事晕倒,急召皇后回宫。

谢璋急匆匆回到嘉德殿时,太医令已经离去。

卫琦病恹恹地在床榻中蜷着。

他小字狸奴,缩在榻上时也有些猫样,谢璋轻轻走近,他便睁了眼。

“柔娘。”

少年天子虚弱开口,眉目间还有些惨白。

谢璋的心便忍不住酸疼起来。她一时无措,“我只不过回家待了几日,你怎么就.......”

卫琦却只是过来够她的手。

少年手掌骨节粗疏修长,素来养尊处优,掌心几乎与谢璋的手一般柔软。可这柔软落到天子身上,就显得不合时宜,一如他日日荫药的身子骨。

少年眨眼,他眼中向来烟水朦胧,看人时似睡非睡。

相书上说这并非长寿之像。

谢璋莫名恐慌起来,怕卫琦病弱寿短。她还来不及与他一道过许多舒心快活的日子,他就要早她一步离去。

“朕做了一个梦。”

卫琦却只牢牢攥住谢璋的手。

他瞧着梦中不曾见过的女子容颜,有些委屈,有些怨恨。

待挽着她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切实地感受到那处温暖,他才继续道,“梦里和从前一样,朕是个住在太和殿中的傀儡。太后乱政,世家篡权。人人都想要朕的命,朕不怕的,因为朕知道还有你。”

卫琦垂眸,梦里的一切是那么真实,有年号纪事,百官呼和,真实到他分不清何处是梦。

他记得梦中情景。

宫中太液池边的春灿草开得葱葱郁郁,和风送暖,他蹲在太液池边的长廊上,日复一日等着他结发的妻子。

“可是你没来,你一直没来,直到朕死了你也没来。柔娘,那个梦里没有你。”

梦里久等她不至,他只得将那谭浑水搅弄得更乱了些,才肯安心离去。

可是梦是假的,身旁的人是真的。卫琦侧了侧身子,直勾勾盯着谢璋。一双眼中风起云涌,说不出的意气执拗。

谢璋只当他是被噩梦魇着了,“是,梦是假的,陛下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的?”

她早就将卫琦惹她生气的前事抛在脑后,一心只想安慰怀中虚弱的少年。

卫琦软声要她上榻,她也顺从了。

谢璋不知道的是,卫琦病是装的,梦却是真的。

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却借口将她哄了回宫。

卫琦相信梦里一切都是假的,没有谢璋的日子都是假的。

梦里他是金殿之上大权尽失的傀儡天子,亲族臣辈,人人都想取他性命。他并不怕死,只是在那个梦里,谢璋不是他的皇后。他从不曾见过她,也从不曾等到她。

还好那只是个梦。

“你再也不准离开朕,就算生朕的气也不许出宫。”

怀中少年嘶哑着声音,似乎往后再没办法开口般在谢璋耳旁缓缓出声,她便什么都答应了。

答应他与他白头到老,答应替他生几个孩子,答应与他长长久久,答应……

“以后再也不许见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人。”

卫琦咬牙切齿,声音抑扬顿挫,眼中神采恨恨,病恹恹的样子就有些装不住。

谢璋神色一僵,觉察出不对,想要起身,卫琦却先她一步翻身将她压住。

少年一改委屈病容,眼中的簇簇怒火烧灼,极富生机和怒气,被她发觉了也毫不客气,“朕说得是谁你知道,以后不准再见他!”

他知道谢璋日日在谢园中做了些什么。

午后又得听侍卫禀告,说皇后在谢园中与崔家三郎相见叙话。虽然两人隔着一道竹墙,可也仍然叫卫琦觉得怄气。

“晕倒了?”

谢璋也微笑,是咬着牙微笑。

枉她白白担心一场,原来卫琦也是会做戏哄她的。

眸色沉沉的少年天子毫不退缩,也丝毫不知羞愧,只冷然怒道,“气晕的!”

他掐着谢璋的下巴,漂亮乖僻的脸颊被怒气染得艳丽,丝毫看不出体虚气弱的模样。

这无理恼怒的模样倒让谢璋心安许多。

顾不得计较他说谎做戏,她就又犯了心软纵容他的毛病。只是懒洋洋软下身子,应承卫琦道,“好,都听你的,再也不见。”

暮色终于落下,灿烂如金的余晖被远山遮掩了之后,嘉德殿中便只剩下了宁静而旖旎的夜色。

一夜春帐摇晃。

夜里起了风,风凉而寒。

可若是两人一起行路,夜色之后便还有天明,天明之后还有无数个长长久久的以后。

谢璋的以后,便和卫琦永远地牵连在了一起。

一世良缘,搅碎了梦里的镜花水月,独留下身侧日日为她捧来满怀春灿草的古怪少年。

谢琼到了出阁的年纪,谢重山终于从西北边地回了宛城。

一身戎甲的少年骑马紧跟在谢侯身后踏上桂子街时,宛城中一直观望的世家便明了了。

谢侯爱重这个在军中屡屡立功的少年将军,不只要为他上表请封,还有意让他承继自己在军中的威势。

果然,随后太和殿中一道圣旨送出,谢重山便成了最年轻的明光将军。

嘉德殿中皇后赐婚的旨意紧随其后,谢家算是迎来了两件喜事。

可对于如今在朝野中声名鹊起的谢重山来说,喜事却只有一件。

五月初七,宜嫁娶。

谢琼与谢重山的婚事就定在那一日。

半月转眼而过。

因着谢璋的宠爱和皇帝对谢璋的纵容,谢琼出嫁时的仪制是前所未有的盛大,是连前年新安公主出降时也比不上的热闹。

长居嘉德殿的天子因为皇后总是陪着妹妹而愤懑不满,只能掰着指头数日子。

等终于捱到谢琼出嫁之期,忙不迭又赏了座豪奢富丽的将军府给新婚的一对夫妻。

逾制是逾制,可只要能请走宫中占了皇后大半心神的新嫁娘,就是再荒唐的事,皇帝也是做得出来的。

谢园中是绝无仅有的热闹。

宛城中的朱紫富贵人家都上门贺喜,满园的红绸如火般烧开,高墙之内的嬉笑唱和声冲破天日。

那日里新嫁娘端坐在凤仪花车上,从宫中宣和门徐徐驶出,带着当朝帝后无上的荣宠,嫁给恋慕她已久的少年将军。

宛城长街道旁的排排凤凰花树都极有眼色,在那一日应景早开。叶如飞凰,花若丹凤,色如烈火。

等到后来许多年,提起当年谢家小姐和明光将军的婚礼,宛城中的百姓也忘不了那日的热闹。

又如何能忘记呢?

谢家满门荣耀无匹。

谢侯长守边地,宛城的军备防务就由谢重山接过。他得了一个闲散侯爷的封号,平日里却不怎么愿意去朝中议政,只愿意在府中守着妻女过日子。

婚后第二年,谢琼便有孕产女。

女儿阿珠出世的时候,谢重山就守在谢琼身旁。谢琼疼得额上冒汗,他也满头满脸的冷汗,产婆驱他出屋,他只牢牢攥住谢琼的手动也不动。

从正午等到天黑,孩子一声啼哭时,谢琼终于松了气,苍白着脸瘫倒在床榻上。

谢重山脚下却也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谢琼生得辛苦,谢重山等得心焦。

产婆却在一旁说孩子降生得极快,看来长大后是个会心疼爹娘的贤淑姑娘。

可产婆一句话中只应验了姑娘二字。

阿珠是个姑娘,却是个天生反骨的姑娘。晓事后便爬上爬下,还是个奶娃娃时就搅得谢府上下都不安宁。

谢琼教训她,谢重山便要袒护她。谢琼再教训谢重山,他便垂眼讨饶。

日子就这样庸常地走过去,却已经好到不能再好。

谢家皇后的荣宠数十年如一日,为陛下诞下嫡子阿璃,阿璃落地便被封为太子。

太子阿璃模样肖似卫琦,性子却随了谢璋。聪颖多智,胸怀仁慈,大臣都赞他是天生的明君贤主之相。

太子与他爹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满朝文武一面忍着天子的狗脾气,一面都期盼着太子早日接了他爹的位置。又有谁还敢去触皇后和后族的霉头,上表请皇帝再纳后妃?

皇帝在一日,中宫便显赫一日。

嘉德殿中的皇后娘娘有时想起梦一般的前世,转眼又看到一心围着自己胡闹的皇帝,那些模糊的痛楚却又都消散了。

她只管在嘉德殿中过着天下女子俱都钦羡不已的日子,听人说起朝中的崔司徒和新安公主的恶缘时,也只是当个笑话听听。

前尘如梦,走不出来的人便只能困顿其中。

新安公主出降崔家,崔琰却不顾新妇的殷勤讨好,婚后第二日便辟屋别居,只一心扑在朝中政事上。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宛城上下便都知道新安公主与崔家三郎婚姻不幸,是对难解的怨偶。

谢璋从不曾在乎。

是崔琰自己要将自己困顿在前尘的琐屑中,是他自愿听她的话娶了新安公主,是他自己像条狗一样遵循着她的一切吩咐,是他耿耿于怀忘不了前世的一切。

许是巧合,许是天意,许是某人执着于令谢璋遵守对自己的诺言。

谢园竹墙叙话后数年。

谢璋不曾再见过崔琰,崔琰不曾再见过谢璋。

昔日乖戾的小矮子长成了一位古怪却可靠的夫君。

他们的骨肉阿璃承继了他们的一切,她的秉性,他的皮骨。他是符合百官期待的大雍承继者,注定会成为流芳史册的中兴之主。

忘记了前尘旧梦,嘉德殿中的皇后娘娘仍然有了极为美满幸福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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