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因缘会
雨绵绵地下了整日,天好似漏了个窟窿一般,怎么也下不尽。乌霾压着长空,阴沉沉的看不到日头。往年里这时节本该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可今年却反常的冷得瘆人,前些日子刚立冬,便一连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眼见着街上积雪还未扫尽,竟又接着下起雨来。天气太寒,雨一落地便结了冰,路便愈发泥泞难行。此时冷冷的北风乍起,街上行人便都裹紧了衣衫,拄着油伞愈发行得快了。忽然间一列骏马飞驰而过,整齐的马蹄声敲得青石的路面一阵嗒沓作响,亦打破了这座河边小城的宁静。马上的人皆是盔甲重胄,雨水沿着笔挺的牛皮靴面四溅开来,恰若雨中盛开了一朵朵水莲花。路上的行人见状早已躲闪了开,唯有一个街边手捧陶瓮的小姑娘避让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她衣衫本就单薄,此时浑身湿透,更是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她双唇紧紧抿住,不敢哭出声来,只将那陶瓮抱得越发紧了。忽然头顶上一黑,她只觉身上一暖,竟是一件大氅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身旁竟然立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人。须臾间,马上的青年翻身下来,此时他把大氅给了她,便只着一身戎征劲装,却更见身形瘦长,行动极是矫捷敏健。那青年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望向她,只见他约是弱冠之年,面容清俊,眉飞入鬓,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透出锐利的光芒,竟隐隐有几分碧色。她心里一跳,竟是不敢与这样眸子的人对望,慌忙低下头去,双手牢牢地抓紧了面前尚有余温的陶瓮。“陛下。”只听这青年人忽然开口喊道,声音倒是清朗得很,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青年人已双膝跪在地上。紧跟着许多马声长嘶,似是行人与军马都停了下来。人们便都跪倒在地上,齐声呼着“万岁”。在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中,有一人缓缓走了过来,正在她面前停住。她心里骇得发紧,也跟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面前正是一滩积水,只伏身在泥中,眼角余光偷瞥,只见身边是一双明黄锦缎织成的平靴,靴上绣着浅浅的金色龙纹。而身旁跪着的那青年人亦是微微一抖,从发梢垂下的雨水恰滴在她的手上。少顷,只听一个长者的声气道:“胤儿,怎不事先告知庶民避让?”语声沧老,颇有几分责怪之意。她心里愈发慌张,忽然竟觉得身上的大氅竟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而她身边的青年却并不回答,依然跪在雨中,可只有她才能看到,那碧眸人的手分明是张合了一下,抓了一把泥雪在手心里。“父皇,大哥的大氅在这个小姑娘身上。”那长者身旁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只见那明黄的平靴旁果然还有一双雪青的靴子,看上虽然尺寸略小,却也用赤金线勾着龙纹。“起来吧。”那位长者似是有所触动,目光从街旁那个畏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身上略过,见她身上果然裹着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语气便也温和了许多,“能有爱民之心,便不负朕的教诲。”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做事更需上心,不可再滋事扰民。”“儿臣遵旨。”那青年人沉声应道,却仍是连头也未抬起。她从侧面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心中一动,隐隐竟觉得这青年人的语声中似有金石之音。那长者见青年人仍未起身,心中不悦,拔步便向前行去,众人便皆跟着去了。“大哥,快起来吧,”过了片刻,便只见那雪青的小靴子移近了些,却是适才长者身旁的少年走了过来,双手欲扶这青年人起身,兀自低声劝慰道,“石虎的大军连日不退,父皇心中不快,并不是存心为难大哥。”他的声音清脆虽是孩童,却也似模似样的说着大人的话。“多谢太子殿下。”青年人脊背微微一屈,却不敢真去扶那少年的手,他的膝盖早已跪得麻木,此时足底微微使力,便咬牙站了起来,身形微微一跄,但很快便立定了,再不露半分狼狈。“熙儿,还在磨蹭什么?”已走远的老者忽然回头高喊了一声,似是不满。那双雪青的靴子微微一顿,赶紧跑了开去。而此时,这小女孩方敢奓着胆子抬起头来,却见适才给自己大氅的青年人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远方出神。她细细打量过去,只见这青年人一身黑色长袍,神情此时冷峻下来,明明是一张年轻如白玉的脸,可眉目间颇见几分风霜之色。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察言观色,心知这些人必都是富贵通天之人。她心下略一思忖,便解下了身上的青羽大氅,仍旧跪在地上,双手捧过头顶,低声道:“这是贵人的衣物,绮罗不敢承受。”那青年人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可目光却落在她身旁的陶瓮上——那是贫寒人家惯用的再普通不过的土陶瓮了,可以盛水也可用来盛酒,粗劣的陶瓮上花纹亦烧得斑驳不堪,露出青灰的底色来。他微微一怔神,眉目间竟浮起淡淡的郁色,片刻,方淡淡道:“赏你了。”小女孩捧着大氅深深叩首,再抬头时,却见他已行得远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四处望去却见昔日热闹的街上竟是家家门户紧锁。她心里倒也不慌张,这些年孟津城里的人都见惯了路上过兵的情景,今日这个王打过来,明日那个将军打过去,乱哄哄也不知道是谁的天下。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把房屋锁牢,唯恐一点家什被充了军。这城里只有她是不怕的,她自嘲地思忖着,珍而重之的将那青年人给的大氅裹在身上,目中忽然涌上一点泪意来。风雪之时,人人都有一处避风的所在,可她却什么都没有了。也只有这件大氅,竟让她觉得能有丝丝暖意。她拾起身旁的土陶瓮,里面是酿的陈年的竹叶青,隔着厚厚的青布都能闻到陶瓮中馥郁醉人的酒香,她捧起了酒瓮,送到了城东的张老爷家中,得了几个赏钱,便小心翼翼地将赏钱收好,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背街的一处茅屋走去。雨下到此时方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前,只见茅屋的门半敞开着,心中忽然升起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只盼着推门进去,还能看到那熟悉而温暖的身影。既然起了盼望的念头,她心中一时忐忑不定,竟不敢向前迈步。隔了少顷,终是轻轻迈步进了门。屋里依旧空荡荡的,床榻冰冷如昨,却哪里有人在。她心里兀的一空,终是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这世上只遗了她一个,孤零零的,再也没人会温柔地唤她一声“乖宝”。“绮罗,绮罗。”一个孩子的声气在门外响起。她来不及擦干面上泪水,便看到一个人影忽地蹿进了茅屋,大声道,“你又去替姚二婶送酒了吗?”绮罗慌忙擦了擦手掌,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抬头已是换了副笑脸:“小宣师傅。”“不是说了叫我小宣就可以了吗?”那孩子甚是不满,嘟囔道,“我又不是一辈子都要做和尚的。”说着,他递过去一个油纸包给绮罗道,“喏,这是师父让我给你送的饼。”这个叫小宣的孩子看上去和绮罗一般大小,生的聪慧可爱,可是头上剃的光光的,遮莫便是个小沙弥的打扮。绮罗接过油纸包,隔着纸便闻到了胡饼的香气,心下不由感动,口中却打趣他道,“要是慧理大师听到你又说不想做和尚的话,肯定会生气的。”小宣却正色道:“谁与你打趣,我是说真的。我……我祖父说等我长大了就要接我回去的。”说着他一指自己光秃秃的脑门,说道,“你看,我头上连香疤都没烧。师父说没受戒就不算僧人,将来总还可以还俗。”绮罗也不与他争辩,捧起热腾腾的胡饼,秀秀气气地咬了一口,唇边露出满足的笑容:“真香。”“香就多吃点儿,”小宣咽了咽口水,忽然瞥到她眼眶红红的,一怔便道,“你刚才哭了?”绮罗慌忙低下头去,低声道,“哪有。”“便是哭了,”小宣最是受不得别人欺负绮罗,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是不是姚二婶骂你了?”“没有.”绮罗忙解释道,“二婶对我好得很,不仅白把这屋子让给我住,还常让我去送酒可以得些赏钱,你别乱说话伤她的心。”姚二婶在城里开着酒肆,常让绮罗帮忙跑腿送酒,虽不给她工钱,却也给了她这间茅屋居住,若说她对绮罗不好,倒也真说不上。小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绮罗,竟似是个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道:“那你可是想你娘了?”绮罗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被他说中心事,哪里还忍得住,泪珠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落,一时间止也止不住。“哎,哎,你别哭啊。”小宣虽然聪明伶俐,却是个男孩,又自幼生长在寺庙里,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顿时慌了神,却见绮罗干脆把胡饼搁在土炕上,背过身去,双肩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哭得更伤心了。他忙说道,“你虽没有了娘,但你好歹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样。你看我一出生,祖父就把我送给了师父,我到现在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岂不是比你更惨。”“阿弥陀佛,”门口忽然响起一声佛号。小宣眼前一亮,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声道,“师父,你快劝劝绮罗,你看她哭成什么样了。”“你这孩子。”那僧人走进屋来,责怪地看了小宣一眼,却柔声对绮罗道,“绮罗,莫哭了,莫哭了。老衲给你讲个故事可好。”小宣一喜,忙拉着绮罗的袖子道:“师父讲的故事可好听了,绮罗别哭了,我们一起听故事。”绮罗抽抽嗒嗒地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抬头便看见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望着自己微笑。这位慧理大师是位西域来的高僧,在中土漂泊半生弘扬佛法,早已须发皆白,然而他会说甚是流畅的汉话,尤其在医道上颇是精研。两年前他带着徒弟小宣途经这里化缘,正巧遇到生了重病孤苦无依的绮罗,慧理救了她性命,便也在城里住了下来,更是时常接济她。绮罗年纪虽小,但也知道慧理师徒二人并不宽裕,她待病好之后便去姚二婶的店里帮忙送酒,并不愿事事都依赖慧理师徒。此时听到慧理要讲故事,绮罗不愿拂他心意,便挨着小宣坐在土炕上,将那张胡饼撕了两半,递了一半给小宣,两人一同捧着饼睁大眼睛望着慧理。慧理见状微微一笑,开口道:“今日我们说个母鹿的故事。”小宣目光一闪,急急插口道:“可是母鹿遇到了大老虎,要割了身上的肉给大老虎吃?”绮罗“嗤”的一笑,嗔怪道:“你莫胡搅蛮缠,那是佛祖割肉饲虎,大师定是要讲另一个母鹿的故事给我们听。”小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嘴上兀自强辩:“师父讲的故事多半都是这类的,不是割肉饲虎,就是舍身饲鹰,我也只是随口一猜。”绮罗噘嘴道:“你老打岔,还听不听大师说故事了?”小宣慌忙道:“要听的,要听的。”他说罢故意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坐好,双手毕恭毕敬地放在膝上,肩背挺得直直的,又惹得绮罗破涕为笑。慧理心中微微一软,心知这个聪明的小徒儿故意插科打诨逗绮罗开心,他也不点破,望着二人的目光越加柔和,微笑道:“在很久以前,有个能干的猎人,他的箭法极好,在百步之外都能箭无虚发,出门打猎从不空手而归。”“我知道了,这是春秋时的养由基对不对?”小宣又耐不住插口道,“他的箭法可好了,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大师说的故事是西域的故事,”绮罗不满小宣老打岔,说道,“怎么又被你扯上养由基了?”小宣却辩道:“谁说师父讲的一定是西域的故事?说不定这故事就发生在楚国呢。”“那就算是楚国,养由基作的也是大将军,怎么会是猎人?”“养由基的大将军是后来作的,”小宣却极是善辩的,没理也能被他讲出三分理来,“也许他当大将军之前就是猎人!对,肯定是这样,不然他的箭法怎么会练得这么好。”绮罗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调转小脸朝向慧理大师,说道:“大师,您评评理,是不是小宣胡搅蛮缠?”慧理脾气甚好,虽然皱了皱眉头,仍是带着笑对小宣道:“为师跟你说过出家人不可逞口舌之利,若还不记得,便将《摩诃僧祇律》再抄一百遍。”小宣最怕这个,顿时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徒儿再也不敢了。”绮罗得意地冲小宣眨眨眼,便向慧理撒娇道:“大师快继续说故事吧。”“有一天,猎人在野外遇见了一只母鹿,他正准备搭弓射猎,却见这母鹿叩头哀求道,‘我家里还有两只小鹿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有学会如何捕食,如果您猎杀了我,只怕家里的小鹿都会饿死。’”绮罗听到这里微微出神,脱口道:“这只母鹿竟是这样爱她的孩子。”“天下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心情。”慧理望着绮罗怔然的神色,目中露出怜悯之意,续道,“猎人本不想同意,但母鹿苦苦哀求,更保证说只要猎人放她回去,她安顿好两只小鹿,便会回来赴死。猎人看它哀求甚苦,便同意了她的条件。”小宣一怔,随即笑道:“我明白了,这只母鹿实在狡猾,它用的是缓兵之计,等猎人把它放回去,它便带着两个孩子跑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了。”绮罗却不认同:“出家人不打妄语,大师怎会讲这种违背誓言的故事。”小宣不以为然,他甚是不服气地争辩道:“为什么一定不能打妄语,要是敌人都要杀你了,你还那么老实,岂不是要被坏人杀死。”他最是伶牙俐齿,绮罗向来说不过他,便偏过头去向着慧理道:“我只听大师怎么说。”慧理微笑道:“那只母鹿是只守信的母鹿,她回去之后把两个幼子带到了一片水草肥美的地方,含泪对它们说‘为母并不畏惧生死,只是舍不得你们。这片地方水草最好,你们以后要努力养活自己。’说完,它就要和两个孩子分别。”说到这里,慧理见两个孩子都睁大了眼睛,目中都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便微微一顿,叹息道,“两只小鹿哪里舍得和母亲分开,见母亲要走,都不住的悲鸣,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真可怜啊,”绮罗低声道,“要是是我,也绝不愿意和母亲分开。”她提到母亲,声音渐渐变低,眼眶又红了。“好孩子,”慧理摸了摸她的头,又道,“母鹿自然不忍心让两个孩子跟着自己去送死,于是它发足狂奔,想把两个幼子远远甩在身后,让它们跟不上来。”小宣张了张嘴,目光微微一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慧理看在眼里,只继续说故事道:“谁知那两只小鹿虽然年幼,但它们拼尽全力的发足狂奔去追赶母鹿,摔倒了又爬起来,弄得满身是伤,也仍然固执地寻找着母鹿。它们一路嗅着母鹿的气息,终于找到了母鹿,可此时的母鹿已经跑到了猎人的面前。”听到紧张处,绮罗攥紧了双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问道:“猎人可杀了它们了吗?”“没有,”慧理大师摇了摇头,目中露出悲悯神色,“猎人看到了守信的母鹿,又看到了孺慕心切、不畏弓箭的小鹿,心中大为震动。他顿时发了善心,便放鹿不杀。三鹿死里逃生,悲喜之下鸣声不已,更是答谢猎人的义举。”绮罗双手合在胸前,松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这位猎人终于动了慈悲之心,放它们一家母子团圆。”小宣细细想了想这个故事,忽然问道:“师父,为什么猎人天生就可以射杀母鹿,母鹿却不知道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猎人如果一心向善,根本就不会打猎。所以他杀不杀母鹿根本只在他一念之间,哪里有什么本心的善恶。可母鹿却还要为此感恩戴德,这公平吗?”绮罗本没想到这些,此时听小宣这样说,一时竟也愣住,只觉他说的虽然荒诞,却也有道理。慧理看了看小宣,隔了半晌方说道:“这世上虽没有绝对的善恶,但一念之善,便也是善;一念之恶,却也是恶。善不易结,恶不易解。世上的事,日后都是有因果报应的。”绮罗脑中似有个念头闪过,她点了点头,清脆地说道:“大师,我明白了。猎人虽然从前造了很多恶业,但他能在一念之间,止杀结善缘,也是一桩功德。以后在地藏王菩萨的生死簿上,都明明白白地记着他做过的好事和坏事,做一桩好事就勾掉一桩坏事,到时候自然会给他一个公平的评判。”“便是这个道理,”慧理听她说得童稚,忍不住露出微笑,“这便是佛说母鹿经的故事。佛祖给众弟子说完这个故事后,又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他顿了顿,见两个孩子都露出迷茫之色,便解释道,“这几句话是说,世上的一切恩爱相会,都是有因缘的,有聚就有散,有散便有聚,唯有‘无常’二字方是这世上的永恒。”慧理大师说完故事,似是有些乏了,他望了望外面天色渐暗,便对小宣道:“你再陪绮罗玩会儿,别出去惹祸。”绮罗恭敬地说了声“是”。小宣却笑道:“我们什么时候给师父惹过事。”慧理眸中浮现出淡淡的忧色:“今日不比往常,如今城里驻扎的是昔日……昔日的……”他面上神色微变,已是有几分心不在焉。“南阳王,今时不比往常,”校尉韩钧望着面前的人,低声说道,“陛下顾忌太子,日后恐会有季孙之忧,您得早作决断。”被称作南阳王的人,正是如今大赵天子刘曜的长子刘胤。他此时未卸戎装,便用马鞭闲闲地挑着路旁的枯枝,放眼望去四寂都是萧素冰冷的,光秃秃地没有片叶寸草,只覆盖着厚厚一层冰雪。常年因经兵荒马乱,洛阳以北这一片沃土早已成了荒地,更因一年前那场大战,这附近数百里的人家早就迁得干净,只余下一个小小的孟津城还有些人烟。孟津虽小,但因着南面有山,北面有河,占了地利之优,才勉强未遭兵乱。城里寥寥也有数百户人家,却哪里能供得起几十万的大军补给。此时刘胤望着城外旷寂,积雪未消,忽觉得意兴阑珊,用马鞭轻轻击着掌心:“我又能如何?”他身后统领护卫的谢烨早已识趣地将众人都引到数十步远外侍立,此时便只剩下二人低声细语。韩钧和谢烨都追随他多年,是与他一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结义兄弟,此时韩钧回头望了谢烨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韩钧咬咬牙便道:“三哥你想想,自打您归了长安,陛下心中可曾把你视作亲子?”他情绪激动,也不顾上下尊卑的称呼,直接叫起了他们六人当年在上邽结义时的称谓,“这三年来西征凉国,北征仇池,南伐石逆,哪场大战少过咱们?每每最为艰难困苦之时,都是您带着我们在前面拼了命地扛着。战蒲坂时,咱们只有五千精锐,被石虎十万大军包围,弹尽粮绝十二日,梁大哥把他最心爱的爪黄飞电杀了充军粮,我们啃了半个月的草根树皮,这才等到陛下大军到来。战西凉时,我们深陷包围,二哥一人掩在我们身前拼死厮杀,才开出一条血路,助我们脱困。等到后来我去清理二哥的尸身,竟从他身上拔下来四十九支箭!”他说的二哥陈溥,是他们结义的六个兄弟中最骁勇善战的,却中箭死在西凉之战中。刘胤双目一黯,亦是想起那时的惨烈情景:“是我对不住二哥。”“我们虽说是结义金兰,但我们兄弟几个早把殿下您视作此生唯一的主人,为你出生入死我们都心甘情愿,”韩钧说到激动处,目眦欲裂,“可今日我们替您不值。浴血奋战之时,弹尽粮绝之时,都是您冲在前面,那时候太子又在哪里?他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整日里安安稳稳地坐在长安城的柏梁台上,躺在乳娘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地听着陛下给他请的腐儒们讲四书五经!如今眼见快打到洛阳了,陛下的宏图大业终于要完成,却又召了年幼的太子来随军,这难道不是替太子立威的意思?陛下又将您当做了什么?”刘胤心里何尝不知这些,可此时听到韩钧说破,仍觉得心间刺得发紧。碧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痛意,然而再睁开眼时,那些神色便都隐了去,只淡淡道:“太子便是太子。”韩钧被他噎得气苦,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声道:“太子是陛下的儿子,三哥您何尝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您才是皇长子啊,我们保扶您九死一生从羯人那里逃出性命,就是为了给那个小娃娃当马前卒吗!”“住嘴,”他目中火光一跳,忽地将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再不许说这样的话。”韩钧心里一跳,抬眼望去见身旁的护卫虽然退得远了,只有结义的六弟谢烨在近处守候,但难保没有人听到适才的话。他自悔失言,再抬头时,却见刘胤已大步向前走去。谢烨走近几步,低声对韩钧道:“四哥。殿下已封了南阳王,往后只能称殿下,不能再叫三哥了。”“我知道。”韩钧没好气地数落他,“我劝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谢烨后退几步,吐了吐舌头道:“小弟只管护卫之事,这等军国大事,还是留给诸位哥哥们去筹谋吧。”“没出息。”韩钧斥了他一句,想了想又恨道,“你可莫学那个不争气的老五,现在去了陛下身边,连面都见不着。”他说的老五,是他们结义六个兄弟中排行第五的慕容茂,陈溥死后,皇帝到底心有愧疚,便拔擢了慕容茂在身边护卫,日渐便疏远了些。谢烨嘴唇微动,却没有反驳,只道:“五哥也有他的难处。”韩钧冷哼了一声,回头望了眼远远的城头上挂着的“赵”字大旗猎猎迎风,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跟着刘胤过去,心里打定主意,定要再劝他回心转意。“我便说这里有野菜挖,你看是不是?”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从土丘后传来,语气中颇有几分得意。“你是怎么挖到的,为什么我挖的都不对。”这声音却有几分熟悉。刘胤微微一怔,驻足在土坡边望去,却见土坡后蹲着三个孩子,都是十二三岁左右的年纪,当中的是一个小姑娘,衣衫单薄,身形有几分眼熟,手里还举着一把从土堆下挖出的野菜。他略略一想,便想起这是昨日城中见过的那个手捧陶瓮的瘦小女孩。女孩的身旁,蹲着一个光头的男孩,面貌甚是机灵,正侧着头说着什么。刘胤看到他身上穿着僧袍,便明白这大抵是个出家的小沙弥,只听那小沙弥十分不屑的说道:“瞧你穿的这样阔气,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的。自然不会挖这些穷人才吃的苦菜。绮罗,咱们不要理他。”说着,他还往绮罗身旁挪了挪,刻意和另一个孩子拉开了些距离。刘胤的目光转开,落在了最右侧那个穿着紫袍金冠的男孩身上,此时只见那孩子垂头丧气地看着两人面前一大堆战果,露出甚是羡慕的目光。绮罗却颇是和气地对他招了招手:“小熙,你过来,我教你怎么挖。”紫袍金冠的小男孩顿时面上露出喜色,忙颠颠地跑过去,蹲在小女孩身旁,认真听她比划着,“你看这个才是苦苦菜,它的叶子比较长,根却是甜甜的。”说着女孩揪下了野菜的根,放在嘴里嚼了嚼,又掰下一块递给了那个小男孩。小男孩迟疑地接过野菜,学着绮罗的样子也揪了一块根下来,却迟迟不敢放入口中。一旁的小沙弥正是小宣,他与绮罗素来都是最好的玩伴,见这男孩突然加入进来,本就不开心,此时瞧着他的样子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胆小鬼,连苦苦菜也不敢吃。白穿了这么好看的衣衫。”那个叫小熙的男孩显然受不得激,拿起那野菜就要放入口中。刘胤忙出声制止道:“不可!”他说着便转到土丘之后,三个孩子见到他都顿时怔住。那个紫袍金冠的男孩站起身来,极是局促地把手放在衣服上蹭了蹭土,口中只低声道,“大哥。”绮罗猛然抬起头来,一愣神间看清了刘胤的面容,突然面上露出了喜色,显然认出了他便是昨日给自己大氅的人。刘胤亦是第一次看清这女孩的长相,原来洗去了满脸的泥垢后,竟是这样白皙漂亮的一张小脸,肤色莹白如玉、眉目如画,虽然还未长开,却也能看出十足是个美人胚子。她身着一件青布衣衫,头上梳着双鬟髻。刘胤倒没想到,这样贫苦家的女儿虽然衣饰单薄,却都梳洗得干干净净。此刻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眸中分明都是亲近与感激的神色。小宣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见刘胤身配长剑,冲过去便挡在了绮罗身前,怒目对着刘胤道:“你是谁?”刘胤又怎会和几个孩子一般见识,他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小宣和绮罗,便将目光停留在紫袍金冠的男孩身上,沉声道:“太子殿下,随我回去。”这男孩名叫刘熙,是刘胤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更是贵为太子。他亦是生得漂亮极了,一双大眼睛闪了闪,望着小宣和绮罗,显然是不舍得和他们分开。刘胤心知他的想法,淡淡道:“殿下若是需要有人陪伴玩耍,择这两个孩子入宫去伴驾便是了。”小宣这次却听懂了他的话,顿时恼怒地嚷道:“谁要进什么破宫里去!”韩钧此时匆匆赶来,便听到小宣这样吵闹,顿时怒道:“哪里来的小沙弥,竟敢对殿下和王爷无礼。”绮罗害怕地扯了扯小宣的衣衫,低声道:“小宣,咱们走吧。”说着,便想拉着小宣从土坡后溜走。可刘胤不动声色地拦在了他们身前,却只看着那个紫袍金冠的小男孩。显然那个被称为殿下的孩子只要一声吩咐,便准备带这两个孩子入宫去了。小宣气急,跳起来便向刘胤身上打去。可他到底年纪幼小,就算跳起来也不过刚到刘胤胸口,而这一拳打出虽然用了十足的力气,可打在刘胤身上却仿佛没有感觉一样,小宣只觉得拳头生疼,反而重重地摔倒在地。“小宣,”绮罗痛呼一声,赶忙去扶起他,她捧起他的手,只见小宣的手背骨节处又红又肿,显然是受了伤。而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韩钧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小宣的手腕,高声道:“王爷,这孩子是羯人!”刘胤目光一闪,亦是注意到被韩钧抓住的这小沙弥的右手袖口滑下寸许,露出了手腕上半个狰狞的狼形的纹身。他双目一闭,神色顿时冷峻起来。这图案他瞧得太熟了,近千个日夜反反复复出现在眼前,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瞧见刘胤主仆的神色不对,慌忙道:“大哥,我不要他们入宫陪伴,将他们放了吧。”韩钧哪里会听他的话,只望着小宣,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小宣努力抗争了几下,可韩钧的手箍得如生铁一般,哪里又甩脱得开。小宣哪里吃过这样的亏,恶狠狠地瞪着韩钧,顿时便要破口喝骂起来。绮罗慌忙捂住他的嘴,只哀声向那身着黑甲的刘胤哀求道:“恩人,求您放了我们。”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心知不妙,忽然面对着韩钧高声道:“韩钧,你连孤的话也不听了吗!”他此时摆出身份,刻意将那“孤”字咬重,只是声音实在稚幼,更有几分颤抖。韩钧面上厉色更深,牙齿紧咬,手上并不松懈半分。刘胤终于开口:“放了他们。”韩钧的胸膛急剧起伏数下,显然意气难平。但他终不敢违抗刘胤的命令,甩开了小宣的手。小宣忽然跳起身来,狠狠地便向韩钧手腕上咬了一口,他这一口又狠又准,当下便咬得韩钧痛呼一声,再看自己的手腕上鲜血淋漓,显然这小沙弥下口够狠。他盛怒之下便动了杀意,挥掌便要向那小沙弥掴去,那紫袍金冠的小男孩站得最近,这下瞧得清楚如若这掌击了下去,小宣的性命十有八九要断送了。紧迫之下不及细想,他闪身推开了小宣和绮罗,而他自己到底被这凌厉的掌风掴到了肩上,顿时跌倒在地,捂住肩头,顿时面色煞白如纸。“太子殿下!”刘胤霎时慌了神,慌忙抱起这孩子,却见他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双唇咬得发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心知这一掌挨得不轻,哪里还敢耽搁,赶忙道:“快,快宣军医来。”那男孩紧咬着唇,目光望向了绮罗和小宣。刘胤看他目光已知道他心意,便道,“太子殿下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现在为您治伤要紧。”他见那男孩仍是眉头紧锁,便对绮罗和小宣冷声道,“你们快走吧!”绮罗心知今日逃出性命已是万难,她扶起小宣,二话没说,转身便走,唯恐走慢了半步那几个人又要反悔。那男孩见他们走远,终于舒展开了眉头,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似是累了一般,闭上了漂亮的双目,低声道:“大哥,我……我从马上不慎跌……跌落,抱……抱我回城里去……”刘胤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在为自己和韩钧遮掩。他一时心中起伏不定,微微一怔,便抱着他便大步往城内走去。韩钧心知闯了大祸,他心里一横,跳起身来,拍了拍刘胤的肩膀,杀鸡抹脖子似的比划了一个动作。刘胤微微迟疑,忽然瞥到怀里的男孩似已熟睡,在梦中还颇是亲昵地把头靠在了自己肩上,心里到底一酸,摇了摇头,又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