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声声慢
绮罗和小宣回到茅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小宣身上受了伤,瞒不过慧理大师,便合盘讲出事情始末。慧理越听神色越发凝重,待听到被人看到小宣手腕上狼形的纹身时,更是极度紧张地皱起眉头道:“你们说的那几个人被称作什么?”“好像是称作……称作太子还有南阳王……”绮罗到底不敢隐瞒,吞吞吐吐说出了实情。慧理神情巨变,一拉小宣的手便道:“走,咱们今晚就要离开这里。”小宣骇得呆了,大声道:“师父,我们……我们要上哪里去?”“去哪里还不知道,但万万不能再留在这里!”慧理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语声显然不容置疑。小宣又惊又悔,忙问道:“那绮罗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慧理转过身来,看向绮罗,却没有说话。绮罗后退了几步,摇摇头道:“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陪着我娘。”小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声对绮罗道:“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埋在那棵大梨树下了,你傻不傻,还待在这里干什么?”绮罗脸色苍白,却固执道:“我不走,我要陪着我娘。”“这样也好,我们师徒二人到底是出家人,带着你多有不便,”慧理似是暗暗舒了一口气,对小宣道,“小宣,不要再缠着绮罗,赶紧去收拾你的东西。”小宣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到慧理的目光里透着罕见的严厉,便不敢说话,沮丧地低下了头。绮罗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大师,现在城门都锁上了,你们怎么出城去?”慧理大师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低声道:“这个不碍事。护城河的西北角下有条暗渠,直通城外,我早已看好了的。”绮罗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有再多问,只帮着慧理师徒收拾着包袱。她见小宣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跑回自己的茅屋里,拿出了几个精巧的小玩意递给小宣道:“小宣,这是竹蜻蜓,还有茅草编的小蝈蝈,你瞧着好看不?还有这把小弓箭,这个小鞭子,都送给你带了去玩好不好。”小宣鼻子发酸,看了看那几个小玩意。竹蜻蜓和小蝈蝈他们俩平时老在一起玩的,竹蔑都磨得发亮。可他知道那把小弓箭和小鞭子却都是绮罗的娘生前亲手做给她的,这两样小东西十分精巧,虽然尺寸颇小,但都和真的一模一样。他平时眼红极了,但绮罗从来不给他玩,总是当宝贝一样收起来,没想到此时竟然要送给他。他忽然心中烦躁,深恨自己不该招惹那个小熙,平白惹出这些事来。他极是郁闷地将那几个小物什都扫落在地,闷声道:“我不要。”绮罗也不恼,温柔地打开小宣的青布包袱,将几样小玩具都放了进去。她放那小鞭子和小弓箭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极是不舍得地摸了摸,嘴上还是大方地说道:“就像你说的,我一个小姑娘家也玩不来这些什么弓箭鞭子的,还是送给你好了。”小宣背上包袱,和慧理师父站在门外,回头望着绮罗倚着门框站着,忽然忍不住有点想哭。慧理知道两个孩子相处日久,难舍难分,摸着小宣的脑袋叹气道:“都说后会有期,其实这一分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有话就多说几句吧。”小宣再也忍不住,他飞奔到绮罗面前,忽然从脖颈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玉蝉,飞快地套在了绮罗的脖子上,闷声说道:“绮罗,这个送你。以后只要看到它,我就知道你是呼延绮罗!”他叫到她名字的时候,眼睛骤然放亮,仿若蕴了点点星光。绮罗摸着玉坠,忍泪道:“小宣,以后要听大师的话,不要再惹大师生气了。”小宣侧过头去,在静谧的夜幕中,隐隐只见微风拂动了那女孩鬓边的碎发,鬓如鸦色,唇似丹蔻,那一瞬的眉目似画,永远镌在他的心上,无论时光荏苒,都不会褪色半分。“熙儿怎么样了?”刘曜进到大帐内,面上罕见的满是急色。刘胤见到父亲进来,赶忙退到一旁,低声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太子殿下的右肩脱了臼,如今接上已是不碍事了。”刘曜的手微微发抖,他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历尽生死,至今什么样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可此时幼子近在咫尺,他竟然觉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满怀都是患得患失的惶恐。刘胤站得极近,早把他的神情瞧在眼里,只见父亲年过半百,头发都已多半花白了,可眼下从灯下望去,便觉那白发刺目的紧。他心中一酸,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默默上前一步,替父亲掀开了床帘。刘曜向内探了探身,只见幼子刘熙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上却是潮红一片,再探手过去,竟然额头滚烫。他顿时吃了一惊,怒道:“还说不碍事,都烧成这样了。”刘胤也未想到一时竟至如此,便忙出去传唤太医进来。此时忽听榻上的刘熙喃喃道:“母后……母后……我怕……”刘曜心神一颤,便过去握住了幼子的手,连声道,“父皇在这里,莫怕,莫怕。”却听刘熙又迷迷糊糊地喊着,“绮罗……小宣……我……我还要同你们一起玩耍。”刘胤领着太医进帐时,恰听到这句,双肩不由一抖。刘曜看到太医来了,忙道:“快瞧瞧太子怎么回事?”太医不敢怠慢,将太子双手的脉象都诊过了,方说道:“太子本就体弱,今日冒了风寒,又受惊吓,外邪内侵,故而才有发热之象。先用冰枕替太子殿下去去热症,小臣已经开过药了,等太子醒来后服下便无碍了。”刘曜这才放下心来,他见太医忙着替太子施针,便摸了摸床榻旁的药碗,只觉触手冰冷,又皱眉道:“怎么是凉的?”侍候太子刘熙的内官赶忙过来端走药碗:“老奴再去煎一副药来。”刘曜瞧了瞧熟睡的幼子面上的潮红渐渐退了下去,也不再胡言乱语,终是缓了口气:“不急,等太子醒了再煎不迟。”刘胤瞧着父亲的神情,自进屋起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满心都在太子身上。他自知自己在这里碍眼得很,便后退几步道:“今夜大军驻扎城内,口令还未传下,臣出去安排布置。”刘曜点了点头,只道:“去吧。”太傅卜泰亦在房中,此时见刘胤退了出去,便凑近到刘曜身旁,轻声道:“陛下,今日是南阳王抱着受伤的太子殿下回来的。”刘曜神色未变:“太子怎么说?”卜泰面露迟疑之色,略顿了顿,还是实话道:“太子坚称是从马上坠下。可臣问过南阳王身边的人,事发时他们都隔得甚远,只有南阳王与他军中校尉韩钧陪在太子身旁。”刘曜这才转过脸来,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你好大的胆子。”卜泰心知不妙,当今圣上素来宽厚,鲜见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他立即跪了下来,脑中飞速转过数个念头,竟浮现出那个人的样貌来,于是他斩钉截铁道:“臣不敢有负陛下和先皇后重托!”刘曜本已怒极,听他提到“先皇后”三个字忽然心下一软,侧过头去,只见那榻上的幼子虽然闭着眼,可眉眼鼻唇都像极了那人。“将韩钧拉出去,杖责一百,”刘曜的神色在灯下晦暗不明,淡淡道,“南阳王仍是中军主将,不可再有下次。”卜泰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他在南阳王刘胤身边安插了人,想不到陛下竟有这么大的反应。但到底还是太子在陛下心中重要些,韩钧是南阳王心腹又如何?只要涉及到太子的安危,陛下绝不会手软。他看着刘曜舐犊情深的神态,终是在心里叹了一声:陛下到底是老了。刘曜在房内略坐了坐,到底惦记着外面堆积如山的军务,起身对卜泰吩咐道:“明日待太子醒来,便将他送回长安去。”卜泰一怔,这番送太子来前线,便是他们几个东宫的臣子合力为太子保奏的,要知道南阳王本来就年岁长于太子,又屡立战功,如果再不让太子立威,日后如何能够服众?他心有不甘地想为太子再争取两句,可刘曜仿佛早知他的心思,只淡淡道:“天大的事都没有太子的安危重要。朕还在呢,出不了岔子。”他又看了看幼子熟睡的脸庞,叹了口气道,“将太子交给他的乳娘好好调养,献容留下的只有这一对双生儿女,朕……朕不能对不起她。”卜泰听他提到先皇后,心中略定,又问道:“太子若是醒来未看到陛下,定要失望。”刘曜摆了摆手:“朕明日送他到城外。”卜泰这下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想了想又道:“太原王刘隗这次勤王而来,臣与他交谈了几次,十分佩服他的才学。太子如今渐大了,又对易理颇有兴趣,臣在此道上不甚精通,可否请太原王留下来多盘桓几日……”他话没说完,刘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原王刘隗是族中最长,卜泰想让刘隗留下来辅佐太子,含义不言而喻。对这事刘曜倒没有什么意见,点头道:“朕明日就和太原王说。”卜泰面露喜色,见刘曜要往外走,又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是要撤军了?”刘曜转过头来,头向他淡淡一瞥,目色自厉。卜泰心中狂跳,仿佛那目光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帝王一怒,山河色变。卜泰低下头去,哪敢再多半个字。良久,方听刘曜道:“过两年等熙儿长大些,再带他来吧。”卜泰大喜过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叩头在地时忍不住语声凝噎:“陛下圣明。”转眼寒暑交替,花草开了又谢,整整又过了两个年头。岁次丙戌,天气反常的寒冷。刚刚入了冬月,已下了好几场大雪。满城素白一片,城中不少有心人都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冬天。两年前虽然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但孟津城里的人始终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没有了结。就连开酒肆的姚二婶也一反往日里的泼辣精干,这夜算过了银钱,对绮罗有些发愁地说道:“六丫她爹投南阳王军中四个月了,连封家书也没寄来,我心里乱得很。”四个月前,大赵的南阳王刘胤来孟津募军,一丁开出了十石粮米的高价。二婶的丈夫眼红不过,毅然不顾哭哭啼啼的二婶和六丫他们姐弟几个,随着大军北去了。这一走就音讯全无,眼瞅着年关将近,连封家书也没寄来,难怪二婶这样焦心。一听到南阳王,绮罗心里便有几分奇异的感觉。仿若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的一颗小小石子,溅起层层涟漪。自两年前那场风波后,慧理大师带走了小宣,从此音讯全无。她时常会怀念起当年的玩伴,自然也不会忘了都是因为那个大赵的南阳王和太子殿下,才让他们经历这样的变故。可她如今年长些,已多了不少沉着,此时兀自安慰着姚二婶道:“您莫要心慌,南阳王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命,您没见城里的人都赶着去投军?二叔不会有事的,估计着过几天就会有信回来。”姚二婶叹了口气,抬眼看着眼前秀气的少女。两年过去了,贫寒的幼女如今长成了窈窕之姿,虽是布衣荆钗,依然难掩花容月貌。这样品貌的孩子,哪里是寻常市井中能够见到的,只可惜了是个孤女。二婶心里有几分叹息,说道:“这段日子只是苦了你,又要忙活店里的事,又要替我送酒,等你二叔带了银米回来,一定给你好好裁几身衣裳。”迷迷糊糊睡到天色将明,绮罗被屋外的喧嚣声吵醒。她有些茫然地揉揉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觉白茫茫一片有些刺眼,竟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她推门出去,却顿时吃了一惊,一夜之间,往日里平静的街市竟然一片狼藉,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地都向城门涌去。她随着人群走了没几步,只见姚二婶手里牵着七岁的六丫,怀里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宝,亦是随着人群向前挤,她回头看到绮罗,便着急地喊道:“绮罗,快逃命吧,乱军要入城了。”绮罗顿时吓得清醒过来,这样混乱的情形从未见过,她慌忙跑过去问道:“是从哪里来的乱军?”姚二婶哪里说得清楚,指着南边道:“是外面的大军要打过来了。”此时乱民中有人喊道:“是石王的大军要打来了,那可是个大魔头,他围过的地方都要屠城,高候就是被他屠的城!”此言一出,乱民便静了一瞬,人人目光中流露出极端恐惧的神情。高候离此不过数十里,本是个富庶繁华的小城,然而几年前一场大战后诺大的城池数万人竟被屠尽,传说城里的尸体叠起来有数丈高,城内血流成河,入夜时凄厉的哀鸣声经久不散,人们都说那是死去的冤魂,那里至今仍然是一座空城。此时城内百姓听得高候的事,果然越发乱了,人们蜂拥涌至城门下,互相践踏踩伤无数。绮罗被乱民挤着往前走,哪里分得清方向,她看到人群中姚二婶早被挤得不知去向,而六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眼看就要被人踩上去,她慌忙向前挤了数步,把六丫搂在怀里,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六丫哇哇哭着要找娘亲,绮罗忙柔声安慰他:“别哭,别哭,姐姐领你去找你娘。”正说话间,却听身旁的乱民都高声喊叫:“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此刻城头上重兵把守、如临大敌一般,当中几个守将急得满头大汗,却哪里能拦住这么多的百姓。忽然鼓声一响,刹那若惊雷般直击在众人心上。绮罗抬头看时,却见城头上出来了一人,依旧是铁甲未卸,只沉声喝道:“是谁在闹事。”他此言一出,百姓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站出来。而城上那个黑甲人一双碧色的眸子澄澈分明,站在城头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绮罗仰着头望着他,忽然呆住了。两年来时时在梦中浮现的那张脸,竟似梦中一样又出现在她眼前。只是他绝不会想起她了吧,当年那个在街头狼狈又忐忑的孤女。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她珍若至宝。曾经匆匆的两个照面,两年来从未忘过。眼前人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她倒退了几步,险些脱口喊了出来。想不到两年过去了,他竟然又来到了孟津。她心神震动,泪水险些要溢出眼眶,下意识地悄悄搂紧了六丫,喜道:“六丫,是你爹爹的军队来了。”六丫瞬时止住了哭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住了绮罗:“爹爹在哪里?”绮罗指了指城头上的黑甲人,低声道:“你爹爹就是随这个人去投军了,他既然来了咱们孟津,你爹爹定然也快回来了。”城头上那人的声音颇是低沉,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乱民被他震住,竟无人敢开口。他见状又朗声道:“百姓们放心,今日是大赵天子驾临城中,定保尔等平安。都快散去,休要听信谣言。”百姓们面面相觑,忽有一个年纪大些的乡绅站出来奓着胆子问道:“敢问将军,大赵天子陛下可是当年随大汉昭武皇帝起兵的中山王?”并不是百姓无知,实在是这些年混战不止,乱哄哄不知道换了多少朝天子,乍出来一个大赵天子,百姓都要疑惑是谁。“正是,”那人在城头上镇定道,“如今为讨石贼,大赵天子亲临于此,百姓勿要听信谣言。”他心思转动极快,眼见得百姓们对前朝昭武皇帝颇有敬畏,便干脆道出了其中关联,更是摆出了自己的身份,“我父皇身为昭武皇帝从弟,不忍看大好河山落入贼寇之手,这才起兵剿贼,城外的石逆叔侄不过跳梁小丑,百姓无需畏惧。”百姓们顿时哗然,当年大汉昭武皇帝刘聪不过是匈奴五部送入洛阳的一个质子,却率兵直入洛阳,夺取大晋江山,厉兵秣马,端然是一位英雄人物,他的名号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而当年追随左右南征北战的中山王刘曜正是他的结义兄弟,也是赫赫声名。百姓们听到他的名头,顿时安定下来,都依言渐渐散去了。绮罗牵着六丫亦要往回走,却听人群中有人低声一笑:“这般英雄赫赫又如何?永嘉之事不过十余年,天下却又换了几番主人。”绮罗听得这声音离得甚近,忍不住转头看去,却见此话出自身旁一个青衫布衣的中年人之口。她忍不住发问道:“先生认为昭武皇帝是何许人?”“自然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那中年人触到绮罗的目光,见是个十四五岁的清丽少女,倒也不以为意,只摇头晃脑道,“百姓只知当年跟随昭武皇帝的中山王是个将才,却不知城外那位赵王也是昭武皇帝帐下心腹爱将呢。”绮罗足下一滞,问道:“城外那位石虎就是赵王?”那中年人摇了摇头,却不肯多说。六丫抓着绮罗的手,又开始大声地啼哭:“娘亲和爹爹在哪里?我要娘亲,我要爹爹。”绮罗被她缠得无法,只得抱着她先回去找姚二婶。刘胤从城头上下来,皱眉问左右道:“陛下怎还没有来?”他本在孟津附近的成皋练兵,几日前接到了长安的奏报,今上这几日要携太子来孟津,他一早便率军入了城,可等到现在也没等到圣驾的消息。众将领面面相觑,却无人应声。刘胤心下恼怒,目光锋利冰寒:“你们竟敢瞒我?”太原王刘隗身为宗亲,是随着圣驾一同出京的,此时先行到了孟津,眼看左右都无人敢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命臣传信来,路上太子受了风寒,又遣人送回去了,一来一往,路上恐要耽搁。”刘胤有几分意外,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人:“这是何时的事?”刘隗转开脸去,不敢与他对视:“昨日的事。”刘胤大惊失色,脸色难看至极,几乎压制不住胸口气血翻滚:“为何现在才报知我?”“是……是臣来之前,太傅交代过的,”刘隗左右为难,艰难吐出实情,“不让我等告知王爷。”他何尝不是为难,这一次陛下筹备了两年,倾国之力与石勒决战,誓要取下洛阳。浩浩荡荡的圣驾出京,太子随行,何等煊赫之事。谁想到走到离此还剩百里,太子突然犯病,陛下心疼不过,又让人送回长安去。他本准备提前过来报信,但太傅卜泰再三叮嘱,让他不可将实情告知南阳王,以免他趁太子不在,抢了攻洛阳的功劳。刘隗这两年在长安教导太子有功,连儿女也得以加封,他多少要卖卜泰一点面子,虽然觉得这差事如烫手山芋一般,仍然硬着头皮应了下来。“他昏聩!玩弄这点权术,竟要搭上陛下的安危!”刘胤身体微倾,用尽全力才压制住喉中的腥味,连连问道,“陛下是走到何处使人送走太子的?如今身边还有几人?城内谣言几时起的?从哪里开始起的?”刘隗脸色微变,忽然隐约明白了其中关节,顿时惶恐万分,忙道:“臣六日前与陛下分别时,陛下已令大队人马先护送太子回京,身边并未多带人马,只有五十扈从随行。臣……臣劝阻不了,又被派来先打前站。城内谣言是……是今日一早便起了……街巷酒肆,茶馆客栈,都有人在散布谣言。”“这是石贼的调虎离山计!他定是知道了陛下圣驾将至,便故意派人在城中散布谣言拖住城内守军,要在路上截住陛下,”刘胤心中焦躁无比,声音都有几分发僵,“快,让城内守军把散布谣言的人都抓起来,再命大军集结,火速出城去寻找陛下。”绮罗抱着六丫走到姚二婶的酒肆门外,大声喊道:“二婶,二婶。”她四处张望,酒肆里这会儿坐满了人,可却没看到二婶的身影。姚二婶雇的小二阿福急得要命,看到绮罗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绮罗,你可看到了二婶?”绮罗当下愣住:“我正是带着六丫来找二婶的,她没回来吗?”“没有啊。”阿福急得直搓手,“你看店里这么多人都要招呼,二婶不在可怎么办。”原来百姓们到底不放心,都没有回家去,都围坐在酒肆里正听着中间一个书生高谈阔论。“这里头的事,诸位就不明白了吧。如今天下是有一位大赵天子,却还有一位赵王。这事要从十年前说起,”那书生捧着一碗酒,说得唾沫横飞,“话说当年昭武皇帝驾崩后,中书令靳准把持朝政,竟然起了不臣之心。数年之间,靳准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和他的女儿靳太后一起将洛阳的王室宗亲屠杀殆尽,国舅呼延南经全家满门四十余口在一夜间被杀光,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要说这书生说的事在洛阳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里只是个荒野小城,百姓们哪里知道天子脚下的事,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惊叹不已。“现在的这位大赵天子名讳刘曜,是昭武皇帝的结义兄弟,那时刚被昭武皇帝封为中山王,而现在城外的这位赵王名叫石勒,是跟随昭武皇帝南征北战的心腹爱将,二位相约起兵要剿灭靳准之乱,短短数年之间,靳准就病死了,靳准的侄子靳明匆匆称帝继位,逃往平阳。但他怎是刘、石二人的敌手,很快便被诛杀。但分歧由此而起,两人谁也不服谁,中山王是刘氏后裔,便自己登了基,改国号大赵,在长安先称了帝。而石勒在洛阳怎肯服他,竟自立为赵王,却奉昭武皇帝为正朔,不肯称帝,只说要寻到昭武皇帝的后人再奉他为主。”他话音还未落,忽然有许多士兵冲了进来,有个头领模样的人喊道:“将这些散布谣言的人都抓起来。”众人顿时都慌了,纷纷往外跑去,那头领又大喊:“都不许走,南阳王有令,通通都要抓起来。”阿福站在堂中,被几个士兵捆了个结实,他当下就哭喊了起来:“我只是个跑堂的小二,这可是姚二婶开的酒肆,与我有何相关。”那头领当即喝道:“姚二婶在哪里,一并抓起来。”他连问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应他。这头领便厉色喊道,“姚二婶是钦犯,谁都不许藏匿她,若有藏匿,便与她同罪。”此时便有人七嘴八舌道:“适才还看到她女儿六丫在门口,想必她也在近处。”绮罗本站在店外,此时见状不妙,慌忙把六丫背在肩上,择路便向外窜,好在她身量瘦小,倒也无人注意到她。此时路上乱极了,到处都是士兵在抓人绑人。绮罗不敢在大路上跑,慌不择路地带着六丫在小巷里穿,好容易到了个僻静些的小巷子,终于后面再无人追赶。六丫折腾得又饿又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哭喊着:“娘亲,娘亲。”绮罗捂住她的嘴,低声恐吓她道:“再哭这些坏人就要把你抓走。”六丫果然不敢哭了,却眨巴眨巴眼望着绮罗,一双大眼睛红红的,委屈极了,小声道:“绮罗姊姊,我冷。”六丫一早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拉出来去逃命,身上穿着的还是晚上睡觉时的薄衫,在外面冻了半晌,小脸冻得发青。绮罗心中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家中有一物可以取暖。她心下计较,便拉着六丫偷偷跑回自己住的茅屋去。所幸她住的地方实在是简陋不堪,一时间连士兵都未曾搜到这里来。两人进了屋里,炕上放着的便是那件墨色的大氅。这件大氅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毛所做,颜色虽是乌沉,但触手摸去软绵绵的,十分暖和舒服。两年来绮罗将大氅小心地收好,看着还像新的一样。她用大氅将六丫裹好,问道:“可暖和了些?”六丫点了点头。绮罗心知那茶肆中许多人都认识自己,恐怕不久就有会人追来,这里也并不安全,心下一时就起了计较。这茅屋虽住了数年,但屋子里本就空荡,也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她把昨日吃剩的几个馒头放在怀中,便领着六丫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望见那颗大梨树,心下蓦地一酸,想起母亲便埋骨在这树下,心里越发不舍,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陪伴母亲。她越想越是伤心,便蹲在地上用小铲挖了一会儿,从树下取出一个小小的泥土坛子来,当年母亲病死,还是慧理大师帮忙寻了人将母亲化了,埋在这树下。六丫亦是知道的,此时见绮罗哭得伤心,奶声奶气地劝道:“绮罗姊姊,莫要哭了。你娘听到会伤心的。”“是,我不能哭。”绮罗擦了擦泪水,想起母亲是那样坚强的一个人,纵然是最艰难时也从未流过一滴泪水。她紧紧将那坛子抱在胸口,仿若能感觉到母亲的温度。六丫忽然指着挖出来的泥土道:“绮罗姊姊,这是什么?”绮罗顺着望去,却见那泥里还有一把小小的匕首,缕着错金花纹,上面还凝着暗沉的血色,这正是母亲昔日随身之物。她想到母亲去世那日的情景,心头忽然一跳。此时外面的喧嚣声传来,她不敢多待。慌忙把那匕首放在怀中,又将盛放母亲遗骨的坛子埋入地下,叩地又拜了数拜,六丫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亦是学着绮罗的样子在地上叩拜了几下,口中还道:“呼延大娘,六丫也保佑您在地府里过得开开心心的,别再伤心了。”绮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想到刚才官兵抓捕酒肆的情景,心里更是犯愁。去从军的姚二叔下落不明,姚二婶又成了钦犯,孟津城巴掌大的地方,她带着六丫又能藏到哪里去。城内的士兵迟早会搜到这里来。她心念一闪,忽然想起两年前小宣和惠理大师的话。她沉思片刻,低头便问六丫道:“六丫,你可会凫水?”六丫点点头,可怜兮兮的望着她:“绮罗姐姐,会凫水就能找到娘亲吗?”“能的。”绮罗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了底,她拉着六丫悄无声息地溜到护城河的西北角,幸好孟津城里西北这片都是农市,这几日兵荒马乱也没人在这附近,她把六丫带到河边,轻声说道,“六丫,咱们等会儿跳下去,你跟着姐姐游,千万不要怕。”此时天气严寒,城内的护城河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虽然不厚,但在日头下望去,泠泠都是冰封之色。绮罗看得分明,唯有靠南的一块,有着日头晒着,冰还没有结起来。可六丫哪里肯跳,只拉着绮罗哭道:“冷,冷。”正此时,忽然听到背后喧嚣起来:“快开城门,南阳王要率军出去寻找陛下。”她一听南阳王三字,心中便沉了几分,猛然回过头去,却见着数十丈远的地方,那人目光恰也与她相触。那一瞥间,她只觉心中激起了一层寒栗。而一直在后面追赶她们的士卒也追到了近处,那头领显然瞧见了她,却不敢妄动,先要向南阳王回禀。绮罗偷眼瞧着,他们一边说话一边望向自己,分明就是在说自己也是逆党。她顿时慌得鼻尖上沁出汗来,再也无暇多想,一拉六丫便纵身跳入河中。只听“砰”的一声,刘胤还未听清事情始末,便只见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女竟然拉着一个比她还小的孩子跳到了河里。他忙道:“快,下河去救人。”那头领追了绮罗一路,心里正恨得紧,忙道:“王爷,她们可都是在城内散布谣言的逆党。”“胡闹!两个孩子怎么会是逆党?”刘胤策马到了河边,吩咐身边道,“快准备绳索竹竿,将她们救起来。”众士卒慌忙分散了开,各自去找竹竿。且说绮罗一跃跳入河中,顿觉得头上一痛,心知自己八成是跳得歪了,撞在冰上了。但很快便是刺骨的寒意袭来,河里的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得多,铺天盖地的水将她浸没,她身子一沉,眼睛顿时睁不开了,再一拉身旁,还好,六丫还在身边扑腾着水花。再听得河岸边人声喧杂,她再也不敢迟疑,猛地拉着六丫一头钻到冰下,竟是直直地向那河下的水渠游去。刘胤见那水面上浮起了几个水泡,忽然两个孩子都没了影。他见状一惊,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这河下有暗渠能出去?”韩钧这些天一直负责城内卫戍,心知此事自己责任重大,忙低声道:“末将不知有此事,这就带人去查。”刘胤的目光便如寒冰一般,扫了扫微微泛光的河面,冷声道:“我先带人出城去寻找父皇。你留在这里,让人将这河道围起来,不能让任何人靠近。”绮罗游了几步,眼见靠近了城墙壁,便试图去摸水下的暗渠。可顿时只觉水流忽然湍急起来,不知哪里涌来一股热流,竟将她推着向前,她忙紧紧抓住六丫,闭上双眼,任凭着那股水流向前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绮罗只觉胸肺里的气越来越少,憋得忍不住喘了口气,顿时冰冷的水呛入喉中,让她顿时清醒许多。再看身边还有个人亦是在挣扎,她微微放下心来。这里出了城就是黄河了,绮罗从小在水边长大,心里倒也不慌,她努力在水下调整着呼吸,便睁开了眼想浮上水面去。可这一上浮不打紧,眼见得越向上游,光线越是刺眼,头顶上竟是一片泛光的银白。她心下顿时慌乱了,伸手去推,头顶上那反光处硬邦邦的,哪里推得动,竟是结了数尺厚的冰!此时她身边有银色的小鱼游来游去,带着河下水草微微摇曳,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素日里见惯了的,可如今隔着厚冰,那绿便分外翠绿,银白却带了些许泠泠的锋利,日光折到冰下,如碎玉溅开,折出万点光华,竟显出一种妖冶而又神秘的色彩,那一瞬,她竟不知此情此景,是梦是幻?而唯有一种窒息的味道铺面而来,她在绝望时霍然想起,那大抵是死亡的气息。气息越来越薄,只觉得胸口已经憋闷得生疼,她渐渐要闭上眼睛,忽觉掌心刺痛,她猛地醒神,只见六丫牢牢地抓着她的手,嘴唇泡得发白,可目中全都是哀求之意。她忽地清醒了,决不能死在这里。脑中刹那间竟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那是母亲的笑容,微笑中带着淡淡的哀伤。绮罗心下彻底清明,猛然忆起一事,便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小的尖利匕首,猛地向那冰上戳去。六丫虽然年幼,也知要求生,见她这般摸样,忙也学着用拳头去砸那冰面,可那冰结得何等厚,六丫砸了几下,小拳头便出血了。绮罗赶忙把她扯开,水下本就难以呼吸,眼见得六丫渐渐憋不住气了,嘴唇冻得直哆嗦,绮罗心下发慌,左手紧紧地扯住她,右手仍不停的用匕首去戳着冰层。忽然间,似有细碎的敲击声从冰上传来。绮罗微微一怔,少顷,那敲击声越发大了,竟是铮铮然如铁蹄踏冰一般呼啸而来,她虽然毅力坚强,可毕竟也只有十四岁,力气很小,凿了半天也并不见冰层松动。此时听得蹄声近了,她心中忽的一紧,竟不知是福是祸,一时又怔住,只觉是幻听一般。正此时,左手一紧,六丫却是呼不上气,拉着她往水下坠去,她只觉神智发昏,眼前渐渐模糊,除了刺眼的亮光,什么都看不清了,唯有右手牢牢抓住的匕首,似还带着些母亲温暖的温度。便在她渐要放弃之时,忽听一声清脆的声响,冰面忽然裂开,接着一个黑色而锋利的物体狠狠划开了冰面,似有什么坠了下来,冰面霎时间开了好大一个口子,与此同时新鲜的空气散了进来,绮罗憋着最后一口气猛然窜上,伸手牢牢抱住那个黑色的东西,这便是快要溺死的人牢牢地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怎么都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