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踏马阵
大河以西,数万铁骑严阵而待,骁骑营精锐尽结于此,皆是亮银色的轻甲细铠裹身,连马背上也覆着胄甲,又用皮襻缀联,在一片雪光中透出凛然的寒气,远远望去,似是一堵银色的高墙。正中马背上的人扶弓而立,盔甲尤是雪亮。他身材不高,面容黢黑,额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若不是着了戎装,远看去就如草原上再寻常不过的羯族牧马汉子,可若要真对上他那双似千丈寒潭般的眸子,才会叫人心神一颤,这人的眸子乌沉沉深不见底,哪里能揣摩出他心里想些什么!北风骤紧,身后“石”字大旗猎猎迎风,如云霞卷天,他微微偏着头,却将左手高举,手背上青筋骤起,肃然道:“两年前在此决战,不分胜负,是我银胄铁骑的耻辱!今日若不活捉刘曜,我无颜去见叔王!誓不还师!”身后千军万马纵声齐呼,声势排山倒海:“不捉刘曜,誓不还师!不捉刘曜,誓不还师!”绮罗一出冰面,顿时觉得胸怀一畅,便透过气来。她睁开眼睛,见六丫亦是伏在冰面上,哇哇地吐水。忽然身旁响起一声长嘶,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马卧在冰上,一匹马却四蹄都陷在冰中,皆哀嘶不已。它身旁还有一位长者坐在冰面上,皱着眉头,却是俯身看着两匹骏马出神。那长者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些的男子,低声对长者说道:“陛下,此地不能久留。”“小姑娘,这里离孟津还有多远?”那人头也未抬,淡淡地说道。虽然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拓落高亮的气势。“我和六丫是被水流冲过来的,也不知道被水冲了多远。”绮罗轻声说道,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靴上,心下一惊,那靴口的金线勾出的龙纹这样眼熟。她心下存了三分怯意,不由得偷偷打量,只见这位长者约莫年过半百,身形高大,面容清癯,三尺长须如墨,双目湛然若神,而双眉却隐隐有数根白毫,尤是醒目。而他身后之人面白无须,相貌俊朗,却是一脸的焦急之色。长者听了倒没说什么,却只看着陷在冰中的爱驹不说话。那年轻的侍从神色更郁,绮罗凑近几步看了清楚,只见卧在冰面上的那匹枣红马前腿弯折,而后面那匹黑色的骏马更是四蹄都在冰下,腹部被坚冰划开,状似凄惨。她一看便有些心慌,这两匹马的陷落处正是自己适才用匕首凿过冰的地方,想来这冰面本十分结实,自己在下面凿得略松动了些,周边冰面已有了浅浅的裂痕,哪里还能经得起快马疾驰而过。这匹枣红马想来是匹宝驹,冰裂之时立刻跃起,然而冰面湿滑,仍然摔倒。而后面那匹黑马就更惨了,马蹄一陷入这冰中,就被自己在水下牢牢抱住,眼见马腿已经弯折不能动弹了。她心下愧疚,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是我们的错……”“对不住又有何用,你们竟敢陷陛下至此境地!”那侍从怒声呵斥道,六丫被他吓住,顿时哭出声来。绮罗忙搂过六丫,柔声安慰。那侍从眼见,一眼便看到她手中的匕首,一怔之下怒道,“大胆!竟然是你用匕首凿开冰面,陷害陛下!”他此刻神情简直只能用狰狞形容,绮罗吓得不清,后退几步,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你们要从上面过……”那侍从身手矫捷,哪容她躲开,一伸手如拎小鸡一般把她抓到面前,夺过她的匕首,斥责道:“还敢抵赖,匕首都在这里!”他此时简直对绮罗痛恨万分,恨不能把她碎尸万段,目中便露出了杀意。“罢了,住手,”那长者忽而开口,声音极低道,“两个孩子为了求生罢了,不是有意为之。”“怎不是有意!”那侍从恨道。绮罗心知自己与六丫的性命都在这二人手上,一咬牙便大声道:“我们在冰下连性命都要丢了,哪里会知道冰上会有人过。你们都是身份尊贵之人,何必如此恃强凌弱!”侍从见她还要还嘴,更是恶狠狠地瞪着她。“此处河面何等宽阔,怎会知道我们要从这里过?”那长者神情倒是淡然,只见那侍从神情仍是愤恨,便道,“她们年纪还小,又有何错,不过求生而已。阿茂,不要为难她们。”他眼见得两匹马都动弹不了,便抱膝坐在冰上,闭目道,“且等待吧,胤儿会出来找我们的。那侍从不敢违抗长者之言,将绮罗重重扔在冰上,再不看她们一眼。绮罗右肩撞到冰上,疼得小脸发白,却不敢哭喊,她看了看那侍从手里的匕首,又抬头盯着那侍从。那侍从被她的目光迫得无奈,只得冷哼了一声,将匕首抛在冰面上。绮罗捡起匕首,小心地藏在怀中,又低头去看六丫,见六丫将腹中的水都吐尽了,嘴唇冻得发紫,双眼中露出恐惧的意味。绮罗看到那件黑色的大氅还在,心中顿时一喜。那大氅不知是什么所制,倒是奇特得紧,从水中捞出来只抖了抖,上面的水珠便滚滚洒落,竟然瞬间便干了。她将大氅裹在六丫身上,六丫感觉暖和,面上稍有了点颜色,再看绮罗却是衣衫尽湿透了,连发梢也冻得结了冰,便拉了拉她,小声道:“绮罗姊姊,你也来。”绮罗心下一暖,嘴上却道:“姊姊不冷。”那长者睁开双眼,向她们看了一眼,目光忽然落在六丫身上的大氅上,倒是有几分惊异。又看了看绮罗,问道:“你们是从孟津城里出来的?”“是。”绮罗心知此人贵极,不敢抬头望他。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想对这些贵人来说,两年前的事早如浮云一样抛之脑后了,谁还会记得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孤女。忽听远远的呐喊声促响,那长者双眉微挑,露出几分忧虑之色。那侍从更是跪下道:“陛下,不能在这里等下去了,石贼的银胄铁骑就在附近,先找地方躲避起来再等候南阳王也是不迟。”长者放目望去,四目所及都是荒凉,哪有地方可以容身?他忽地转头问绮罗道:“孩子,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绮罗还未说话,便听六丫忽然大声说道:“往前面再有几里路,河边有个小村子。”长者看向了绮罗,只见绮罗亦是点了点头,面上便露出淡淡的赞许之意。绮罗觉得这位长者看上去温和极了,天性就觉得十分亲近。她拉起六丫,义不容辞地便走在前面带路。走了好几步远,却见没有人跟上来。她回过头去,只见那长者被侍从扶起身来,可显然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绮罗大吃一惊,慌忙跑到近处去看,只觉那长者的衣襟上都是斑斑血迹,背上竟是有伤,血迹顺着衣襟滴到地上,看上去伤得更是不轻。可他却毅然向前走着,面上看不到半点痛苦之色。再看侍从双目通红,显然心中不忍之至。绮罗低声道:“这位伯伯恐怕走不了那么远。”她一瞥便见侍从皱起眉头,显然责怪她多话,忙道,“我知道从这里往岸边走几步,便有一个小土丘。”侍从闻言立刻向长者望去,目中露出了哀求之意,见长者点头不语,忙对绮罗道:“那你快带路。”绮罗带着他们走到了两年前和小宣挖野菜的土丘后,指了指道:“便是这里了。”侍从左右打量一番,这里离河虽然近,但到是一处避风所在,就是站在河上也轻易望不到这土丘后有人。侍从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袍,垫在地上,再扶着长者坐下,然后便侍立在一侧,一举一动无不小心之至。绮罗从未见过这样讲究做派,但她天生敏感懂事,从不多口多舌惹人烦,于是也不吭声。那长者略坐了一会儿,面色便缓了几分,睁眼道:“阿茂,你也坐下吧。”那个名叫阿茂的侍从却觑了觑长者的神情,小声道:“陛下,可要吃点什么?”长者摇了摇头,他其实从清晨至此时尚未用过膳食,可在荒郊野外又哪里能找到什么吃的?侍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眼睛一亮,便跑了开去。不多时,竟是提着一大块生肉过来。绮罗瞧见那肉还在滴血,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侍从哪里理她,只跪在长者面前道:“小臣无能,只得……只得……”长者点了点头,似并不奇怪,仍闭目道:“狮子骢随我征战多年。”“小臣不敢冒犯陛下御骑,”侍从叩头道,“但唯恐敌人循着马嘶声找到这里,便将它们都了结了,推入冰下。”绮罗听得毛骨悚然,看看这主仆二人的神情,仿佛在说一件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一分神便漏听了几句,只听那侍从又道,“……这肉是从小臣的黑马上取下的。”长者点了点头,再不说话,可不知为何,绮罗觉得他心里甚是难过。说话间,只见侍从从怀中摸出火折,又捡了许多枯枝,小心翼翼地生起了火。绮罗见他动作娴熟,仿若是做惯了这些事,心里更是奇怪,这样的贵人竟也需要常在外面生火吗?她心里虽这么想,但动作却十分勤快,亦是跟着侍从身后帮他捡枯枝添柴。那侍从瞥了一眼她们俩身上的大氅,忽然轻声道:“你识得南阳王?”绮罗摇了摇头,脸上顿时有些泛红,就好像最隐蔽的心思被人窥破一般。那侍从见状倒也没有再问,他身形微微迟疑了一瞬,又低下头一边捡着枯枝,一边飞快道:“我叫慕容茂,日后若是见到南阳王,替我……”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见到南阳王也不必提起见过我就是了。”绮罗察觉到他语声有意,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慕容茂烤好了马肉,用腰中弯刀切成小块,双手捧到长者面前:“陛下多少用些。”长者长叹了口气,却并没有食用。他虽然不吃,但有人却是饿了的。六丫眼巴巴地望着那烤得喷香的马肉,口水快流到地上了。绮罗想了想,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被河水浸得涨了数倍的馒头,递给六丫,道:“六丫,吃这个。”六丫点了点头,懂事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马肉,接过馒头便咬了起来。绮罗在旁看着咽了咽口水,却不出一声。慕容茂叩头如蒜捣,语中带了呜咽:“陛下若不食用,臣……臣万死难辞其咎……”长者却对慕容茂道:“你们三个把这些肉都分吃了吧。”慕容茂睁大了眼,长者的语气却不容置疑:“昔日狮子骢曾救过朕的性命,朕起誓不会食马肉,不用再劝。”慕容茂无计可施,只得含泪与两个孩子一起将马肉都吃了。天色越来越暗,北风却刮得更急,鹅毛大雪瞬时便倾泻而下,更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吹过河谷,如咽似泣。长者望着河面,只见那大河从上游奔腾而下,气势何等磅礴,可仿若一瞬时被上苍定住了一番,竟就这样结成了冰,却依然保留着那一泻千里的气势,长者不由长叹道:“逝者如斯夫,真真鬼斧神工。”他偏过头去,长须随风而动,似是想起了往事。一只鸣镝划破天际,一时间铁骑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瞬息间天地色变。慕容茂大喜过望,便站起身来:“是南阳王到了。”他待看清远远奔来的都是雪白银甲,目光忽然一滞,面色陡然凝重,咬牙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那银胄铁骑转瞬已快到土堆前,慕容茂再不做他想,深深向长者行了一礼:“陛下!臣先走一步。”说罢一跃而出,已是亮刀奔出丈远。“阿茂,不要枉自送了性命。”长者忽然高声道。可慕容茂哪里还听得到,他拼了性命也要把这些铁骑引开了去。绮罗心知此事有变,她放眼望去,只有那土丘下还有个小小的洞,仿佛是什么动物的巢穴,看上去并不醒目,只能容纳一个身量瘦小的孩童。她便用大氅把六丫裹好,藏在洞中,又拿了最后一块烤熟的马肉塞给她,吩咐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可听明白了吗?”六丫点了点头,目光中都是恐惧之色。绮罗心下略定,她走到了长者身边,伸手拔出了匕首,牢牢护卫在胸前。长者心中本已发凉,忽然目光触到绮罗手上的匕首,竟然顿时色变,道:“孩子,你把那匕首拿给我看看。”绮罗虽不解其意,但见他竟然这样紧张,便依言走了过去,将匕首递给了他。他接过匕首,错金的龙纹映入眼目,他指尖微微颤抖,一瞬时一股血腥之气涌上喉头。他好不容易方才压下了这股血气,双目直视着绮罗:“这匕首是哪里来的?”绮罗心中疑惑,便如实道:“是我娘的。”那长者闻言,眉间全然是激动之情,连声问道:“你娘姓什么?她现在在哪里?”“我娘已经过世六七年了,”绮罗忽然有了几分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长者又追问道:“你娘姓什么?是姓司马还是呼延?”绮罗心神俱惊,他竟然认识娘。她虽然没有说话,可她的神情已经出卖了她。长者心里忽然一软,望着绮罗柔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我叫呼延绮罗,今年十四岁了。”绮罗直觉眼前的长者必是至亲之人,便也不隐瞒他,“我是腊月里生的。”“十四年前……那就是麟佳二年了……”这长者正是刘曜,这一瞬他心神激荡,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可怜见,他还有骨血在人间!”那人何等的英明睿智,却去世的那样早,留下的孩子也已死在数年前的杀戮中,这么多年午夜梦回,最憾之事莫过于此。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一个那人的孩子,今日活生生的就站在面前。他大喜之下紧紧拉住绮罗的手,忽然滚下泪来:“孩子,快叫一声五叔。”绮罗心下惶恐,哪里敢应。可刘曜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满怀期待之情。绮罗不忍让他伤怀,小声唤道:“五叔。”他一刹时只觉心中再无憾事,纵然目中含泪,仍纵声大笑道,连声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刘曜本就是性情豪迈、率意洒脱之人,这些年身居帝王之尊,养移体、居移气,早年里那些纵情纵性早就消磨了十之八九。可此时乍遇故人之女,一瞬间那种豪气重回胸怀,他朗声笑了一会儿,低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小女孩,只觉得她眉眼五官,无处不像极了那位故人,更是心中喜极,笑道:“你与我的阿霖一般年纪,若将来你能见到她,定要如亲姊妹一般!”这一刻骨肉天性,绮罗便觉得这人定是与自己双亲至亲至近之人,当下便点头含泪道:“是。”寥寥飞絮青冥,风雪中只听一声冲天悲鸣,接着便是利箭脱弦之声混杂着呐喊声、马蹄声,绮罗与刘曜都愣住,他们都听到那一声嘶吼悲鸣,两人同时回头望去,远远只见一纵都是银胄铁骑搭着长弓,中间半跪之人正是慕容茂,他此时如同一只刺猬一般浑身上下插满了利箭,鲜血四处溅开,在惨淡的雪光中印出殷红一片。而银胄铁骑最前一人此时已偏过头来,正冷冷地望向他们。不待他开口,银骑铁甲便已围了过来,行动迅猛有序。绮罗身子一缩,看了一眼慕容茂,那样生龙活虎之人,竟然瞬间便如同血人一般。而刘曜神色不变,只足下一缓,竟然携了绮罗的手,缓步走到了铁骑之前,声音倒是平和得紧,只问绮罗道:“孩子,你怕吗?”绮罗微微一怔,只觉得适才的箭矢之声还在耳中嗡嗡作响。可从他手中传来的温热让她瞬时温暖,她嘴角微颤,可神色却镇定了下来,朗声道:“绮罗不怕。”马上之人本一直冷眼而看,此时见面前一老一少皆是面不改色,心下不免也有几分敬意,便在马上一拱手,却漫不经心道:“小侄季龙,见过中山王。”刘曜旧时在昭武皇帝帐下,便封做中山王。此时他故意不称刘曜名号,却用旧时的称谓来礼见,自有成王败寇的意味。可刘曜神色闲适,如在家中与子侄闲话一般:“你便是石勒的那个侄儿石虎?果然是人中龙虎,佼佼不凡。”马上之人听了这话却霍然色变,眸子里寒光一闪而过,半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世伯还能如此坦然,倒让晚辈刮目相看。”刘曜的目光扫过训练有素的银胄铁骑,却是缓缓道:“老夫纵横沙场四十余年,与你叔父更是故人。此前数次交战,总是平手。今日得见石家银胄铁骑,倒也不负这名头!后生可畏矣。我们这些老朽,终是该下场了。”原来此人姓石名虎,小字季龙,今年刚满而立之年,正值风头最盛之时,他如今是石勒麾下第一得力之人,多年来率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所统领的银胄铁骑更是所向披靡。他此番出征前立下过军令状,誓必要生擒刘曜回去。如今他终于抓到了刘曜,面上虽不露声色,可心中早已激动万分,恨不能好好奚落一下这个宿敌。然而此时他闻听刘曜之言却只觉得胸中气海翻涌,心道这刘曜果然老奸巨猾,想不到几句话的交锋,便落了下风。要知道侄子毕竟不如亲生骨肉,他虽受叔父石勒的重用,但早已风头过盛被人嫉忌。今日刘曜在千军万马前说的这番话定会传到叔父耳中,他一想到自己那个雄才大略却又疑心病重的叔父,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堂兄弟们,便大觉头痛。他面色本就黢黑,此时黑了脸倒也瞧不出来,他偏了偏头,眉目间骤然闪过一丝阴霾,心里便起了杀意,只冷声道:“先都绑起来。”他一言既出,众军士便毫不手软,将他们捆绑结实。这些银胄铁骑都是素日里跟随着石虎的,此刻存了意要为难刘曜,手上便越发重了几分。刘曜虽不说话,任那些军士在身上搜罗,但绮罗却有些着急,大声道:“将军,枉你还称一声世伯,这就是你对待尊长之道吗?”她此言一出,众军士果然便手下放缓,纷纷抬眼去看石虎的吩咐。石虎少年成名,向来眼高于顶,哪会把她放在眼里,此时翻身下马,然而他身材不高,也恰恰约与宝驹齐高,他微微瞥了绮罗一眼,轻哂道:“不必理她,捆起来就是。”绮罗却也是个烈性子,见此时他们不顾刘曜背上的伤势,用绳索将他勒得背袍上浸出血来,当下怒不可遏,忽然挣脱了身后人的束缚,拔出匕首猛地向石虎冲了过去。石虎与她站得甚近,一时倒未来得及躲闪开,他本来身着索子银甲异常坚固,可哪里想到绮罗手上的匕首更是割金断玉的宝物,竟然被她刺穿了银甲,扎得手臂上鲜血直流。石虎趔趄后退一步,却握牢了她的手腕,眼风凌厉地直视着她。绮罗觉得手腕像是要断掉一般,锥心刺骨的痛意袭来。可她咬紧了双唇,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眸中似是能刺出淬了毒的寒刃一般,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透明窟窿。石虎本想将她一掌毙在掌下,此时忽然起了意兴,一只手便将她双足离地地提了起来。“将军住手,”变故不过瞬间而起,刘曜看清时已是冷汗涔涔,忙喊道,“犬女无知,误伤了将军。还望将军见谅。”“见谅?”石虎嘴角挤出一个极不屑的弧度,望着绮罗的目光中却有了一丝玩味,“这位就是安定公主?”刘曜心知此人心狠手辣,行事不能以常理推断。当下再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小女绮罗,自幼被宠得无法无天,一时冒犯了将军。”绮罗抬眼望着眼前人,目中本是怒火燃烧。可听到刘曜求情的话,心里忽然一软,这世上竟还有个人这样关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忽听石虎问道:“你唤她什么?”她一怔间,只见石虎用马鞭指着刘曜,无礼之极,但却是侧着头再对自己说话。绮罗本想硬气些,但目光触到刘曜关怀焦急的神情,心里再也不忍,低下头,低声道:“爹爹。”听她出言,石虎便信了十分。毕竟绮罗只是个未及及笄的少女,并不似是会说谎的样子。然而前有刘曜出言挑拨,后有绮罗出手伤人。石虎何等高傲之人,怎能受这种气。他双目微睐,便想要在此处要了这二人的性命。他主意拿定,就有些分神,暗自盘算着如何做出自己不知情的举动,如何向叔父禀明等等,当下心中一一布置筹划起来。忽然远远有人高声喊道:“将军手下留情。”石虎一怔神间,却见一匹快马飞奔而至,转瞬已至眼前。马上的人瞬间一跃而下,正是石勒的贴身侍从田戡,他抬头望着石虎朗声道,“大王有命,要向钦犯问话。”石虎心中微微不快,出征前与叔父明明约定过此番要自己先立头功,怎么这样快便派人到了?他心下不满,脱口便问道:“田将军几时到的?”田戡望着他笑笑,却并不答话。石虎倏然醒悟过来,原来叔父一直便在近处,只是暗中观望而已。他不由得侧过头去望着刘曜,却见刘曜亦是坦然。他想彻的这一瞬,只觉如芒在背,众人皆心知肚明,都看着自己如果踏错一步,必将跌落万丈深渊。他哪里还站得住,顿时放开绮罗,俯身拜在田戡面前,恭敬道:“末将遵旨。”田戡并不理他,亲自迎着刘曜上了金犊车。这车是用禁中所饲养的牛来御车,牛蹄莹洁如玉,车上都是金玉所镶饰,极为奢华。刘曜扶着车辕微微一笑:“石勒好大的排场。”田戡不接话,只赔笑送他到了车上,又亲自坐在前面御车。石虎率着银胄铁骑紧跟其后,细想想叔父的布置何等严密,只觉背上全被冷汗浸湿。绮罗又惊又怕了一整日,直到此时上了这辆豪华的金犊车,闻着车里淡淡的熏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处何地。她小声问道:“五叔,我们不会死了吧。”刘曜眉目间都是平和,微笑道:“不会的。”他顿了顿又道,“在外面那些人面前,你需叫我父皇。”绮罗点点头,眼皮低垂,却有些犯困了。“好孩子,等忍耐些日子,就不用这么叫我了。”他的话声极轻,似是微不可闻。绮罗猛地抬起头来,却见刘曜并未看着自己。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她到底年纪幼小,折腾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心下略定,只觉浑身松乏,便依靠着温暖的车壁,竟然沉沉睡去。刘曜移目窗外,外面依旧是雪色苍茫一片。他的目光瞥过了车前毕恭毕敬的田戡,心中忽然无限讥讽,真若是以礼相待,竟会忘了解开他手上的捆绑吗?第二日黎明时分,刘胤驻马在孟津城外,听着属下回来道:“禀告王爷,城外四处都搜罗过了,并未见陛下身影。”刘胤心中起伏不定,忽然望见有人快马而来,当下策马过去,问道:“对面可有消息了?”来人却是他的心腹韩钧,他低声道:“臣搜罗过北城外,也没有陛下的消息。但有件奇怪的事,对面的石虎撤军了。”“果真?”刘胤眉头顿时皱起。“千真万确,”韩钧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臣还在城外三里的土丘里找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受了冻,现在还昏迷未醒。她身旁的冰面上马蹄痕迹交错,恐怕是遇上了对面石虎的银胄铁骑的。”“带我去见那孩子。”刘胤精神一震,便策马要行。韩钧忽然拉住了他的缰绳,一字一句说得极轻极慢:“陛下恐已遇不测,您要早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