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九回肠

一路舟行西去,大船如履平地一般,并没有太大颠簸,纵然是第一次乘船如绮罗,也未感到不适。郑颀的女儿樱桃虽然胆小,却是很谨慎的性子,平素里话也不多说,服侍绮罗极是尽心竭力,并不带半点官家女儿的娇气。

大船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上窗纸却破了,到底天寒,风一个劲地往船舱里刮,就连窗棂也瑟瑟作响。从窗上那点残缺处,却能瞧见素月分辉,河上清影澄澈,银涛轻拍石岸,隐隐咽声传来,绮罗只望着出神。冉闵搓了搓手,从舱门进来,见她主仆情形,笑着打趣绮罗道:“你本就天天皱个眉头活像小老太太,身边再添这么一位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声来的人儿,回去可要改个封号凑一对了,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才真是应了景。”

冉隆在旁正指挥着手下在糊窗,听到他的话,自是要数落的:“休要无礼,小公主可是长安城的金枝玉叶,不得这样乱开玩笑。”冉闵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连她爹都被我们大将军抓到洛阳去了,这小公主更是当不长了。”他是直爽性子,贯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便对着绮罗说道:“你莫担心,咱们大王那么喜欢你,就算日后做不了公主了,回到洛阳去,也准能弄个小郡主当当。”

郑樱桃听了这话都有些变了脸色,怯生生地偷偷看绮罗的反应,她虽然只是个守将的女儿,也知道长安出了大事,皇帝陛下都被抓走了,父亲说这次公主回长安是去招降的,天下恐怕要改姓石了。

若绮罗是真正的公主,听这话难免要伤心难过,可她本就是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过惯了四海为家的苦日子,倒不稀罕什么公主的名头,却反而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笑道:“这金犊车、白玉碗才是累赘的东西,谁愿意整日里住在金笼子里。”

“说得好!”冉闵颇是爽朗,对她一竖大拇哥,“小爷就赏识你这样爽利的人。”“胡闹!”冉隆敲了一下冉闵的脑袋,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绮罗,倒想不到如此金尊玉贵的公主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连几日都风平浪静,冉隆兄弟也渐渐少了戒心。眼瞧着快到长安,水面却变得狭窄起来,河上来往穿梭的船只渐渐多了,船人打鱼的吆喝声带了关中的腔调,格外沉韵悠长了几分。这日里绮罗正在舱中与樱桃闲话“八水绕长安”的掌故,樱桃从未到过长安,睁大眼睛掩口小声问道:“长安十二座城门,竟然还有八道外城门是修在水里的?那可是怎么个修法?”

忽然间冉闵似一阵风一般急急地闯入舱中,一抹头上汗珠,对冉隆道:“兄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绮罗心中一跳,目光不免有些躲闪。冉隆却没留意,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跟着冉闵往舱外走去,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这几日后面的船队跟得越发远了,今日咱们的船只有十艘跟了上来。”

“可能是咱们的羽林军不服水土,行船有些慢。”冉隆心里也有些慌张,强打着精神道,“就快到长安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冉闵的神色却不太轻松,他指着两旁穿梭而过的渔船又道:“我观察了两日了,你瞧这些渔人……”他话音未落,冉隆的神色亦是凝重起来,这些渔人虽然多是些中年汉子,正拿网打鱼,可远远瞧去那手上都是青筋暴起,一望倒似是习武之人。此时一艘渔船驶得近了,离他们不过两箭的距离,冉隆忽然劈手掰下一块木头,就向那渔船上打鱼人面门掷去。绮罗和樱桃出来时恰好见这一幕,却见电光石火的一瞬,那渔人猛地向后一仰身,那木块贴着他的面打到船舷上。

冉隆不怒反笑,高声道:“好俊的身手,竟委屈做了打渔人!”冉闵双手拢在袖中,自是各扣了一枚袖箭,身子如虎豹一样弓了起来,已是蓄势待发。

那渔人被揭破身份,也不敢分辨,慌忙摇橹远去。一时河上所有渔船都远远撤到岸边,原本狭窄的河面上只剩了这一艘大船在前,后面零星跟了七八艘小船,河面一下子便显得开阔起来。

正前方约莫三十来丈,便是高耸的一座铜门直插在水中,却是长安城正东直接渭水的第一道水门,清明门到了。冉隆面色已是铁青,高声道:“传令停船。等羽林军集结齐了才入城。”

后面的小船遥遥呼应,冉闵目力极好,仔细一清点人数,顿时面色惨淡:“兄长,咱们的人怕只剩这船上的了。”他一咬牙,望向舱门口绮罗的目色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樱桃瞧着他目光怕人,吓得倒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绮罗心中强自镇定,如今千里的路走了九百九,就剩最后一步,千万不可出差错。她强打着精神解释道:“我与二位冉将军一路同行而来,一样不知长安情形,只怕是有些误会。”

冉隆眼风狠厉地从她身上扫过,却到底没有为难她,目光落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樱桃身上,他伸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一手却提起樱桃,大声问道:“你这般鬼鬼祟祟,真当我不知情?前两日窗纸为何会破?你究竟在与何人传递消息?”樱桃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冉闵亦是惊呆了,大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一眼望到冉隆铁青的面色,和那把横在樱桃脖子上的银刀,绮罗嘴角微颤,却站起身来,毅然道:“不关她的事。”她此时心中已经横了下来,大不了把所有事拦在自己身上,只要能拖一刻是一刻,一定等到长安的人到了替五叔把话传了才能安心。她心中主意拿定,一把推开樱桃脖颈上的银刀,正色对着二冉道,“一切的事,总要见到我的两位皇兄再说。冉将军现在就要痛下杀手,是不是为时太早?”冉隆冷哼一声,却不肯正面与她冲突,侧过头去,但手并不松开半分。

便在此时,那城楼上忽得一声炮响,伴随着刺耳的铜铸声转响,偌大的铜门直直地向上抽开来,接着一叶快舟从城中飘然而出,不过一箭风快,便稳稳停在了冉隆等人乘坐的大船前。

冉隆面色突变,也没工夫与他们废话,便松了手走出舱去。绮罗眼风扫过樱桃,只见她面上血色全无,低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我……”樱桃话未说出来,两行泪水却滚了下来。冉闵瞧着有些不忍,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快擦擦泪。”樱桃抽噎着接过帕子,看到那帕子上绣着的一颗红殷殷的樱桃,正是自己前几日绣了给他的,不免面上一红。幸好绮罗一直盯着冉隆,倒也无暇顾及她。

且说外面乱成了一锅粥,绮罗紧紧跟随冉隆,抬眼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顿时噔噔倒退数步,倚靠着船舱,眼波漂浮游移,面上煞无血色。而立在快舟船头上的人,却是个年轻又精干的将领,正是数年前有过一面的韩钧。此时他手中持一柄长剑,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大船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多谢石王不远千里派人送了个假公主回来。”

若是对方以礼相待,又怎会做这些安排布置?冉隆此时心知变数已生,来不及细思他话中意味,此时四面八方都是韩钧的人马,喊杀声震天动地,冉闵匆匆赶来前舱,放眼望去,就连后面跟来的几艘船上一众羽林都被绑缚了绳索,压上船头。冉闵尚且想做顽抗,可冉隆面上一白,心知大势去矣,伸手制止了冉闵,惨然道:“今日我兄弟中了奸计,已无言再对洛阳父老。”冉闵目色惨然,长叹了口气,手中的金刀应声而落。

韩钧冷哼一声,便让校尉过去将他缚了个结实,目光却又向舱旁的绮罗身上移去。绮罗心中一颤,向他叩首一拜,高声道:“小女绮罗,带了大赵天子口信给太子。”韩钧闻言面色越发阴沉,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一旁的人身上划过,却挥了挥手,让人将船上的人都带回了城中。

浩浩荡荡的一场招降,却被化解与无形。冉隆带来的五千羽林军,大半早已在渭河上就已被控制住,剩下跟到长安城外的不足百人,也尽被绳索缚住,连同冉氏兄弟一起,都关押在地牢之中。绮罗却被单独关到了一处无窗的暗房之中,到了晚上,韩钧亲自审问道:“陛下要你带什么话回来?”绮罗身上带着厚重的枷锁,缩在暗房一角,垂目道:“口信是带给太子殿下的,不见太子,绮罗不敢自传。”

韩钧目中逸出一抹冷厉光芒,威吓她道:“你假冒公主,已是大逆之罪,怎能让你去面圣。还不速速招来?”绮罗一动不动,垂目只看着足尖,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是南阳王让你来问我的吗?”韩钧被她顶得一愣,竟然忘了斥责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妮子竟然知道这么多事。”

冰冷潮湿的暗房里只铺了薄薄的缛草,绮罗双脚都生了冻疮,却找不到一点可以御寒的东西。连身上的薄裳还是几日前在船上时穿的,早已破得不成样子。暗房里不见天日,偏生有寂静的出气,唯有老鼠四下乱窜的声音偶尔传来,便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也该会崩溃的,偏生这个小小的女孩没有半点的畏惧之意。

韩钧反反复复地盘问了她良久,她要么不理,要么只有一句话:“是南阳王让你来问我的吗?”她心中说不出是悲伤还是什么滋味,她是识得韩钧的,昔日里跟在南阳王刘胤身边的便是此人。那个被她视作恩公的人,两年来日夜都视作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威严存在。却有朝一日,竟然指示手下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以如此阴暗又可怖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临行前,刘曜的叮嘱密密切切都在她耳边,这几句话只能传给太子,对任何其他人都不能说。他怕绮罗不能明白,又强调:“就连胤儿也不可。”彼时她不明白,那个人也是五叔的儿子,为什么五叔会露出这样戒备的神情。她甚至心中有几分为他抱屈。可如今当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她终于懂了。那一衣之恩,她念念不忘了两年。可在他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究其心底,他是冷血的。

那一瞬的温暖,只是错觉。少女的绮梦,也无非是个笑话。她想彻的这一瞬,心里好似有一个漏风的窟窿,冷风灌入,只觉哀莫至极。她忽然觉得千里的奔赴都成了一场荒谬的闹剧。她服了石虎下的毒,冒死来传一句口信。除了五叔的托付,心里是否有一点点奢望,是来见他一面?

也许救人于危难的那个大英雄,永远只该存在她的梦里。

韩钧终于被她磨得无法,过了三天,只能去向刘胤低声回禀:“那小妮子甚是倔强,坚持不吐露分毫。”有短暂的沉默,刘胤在房中踱步良久,忽然道:“你觉得此事有几成是真。”

“从在孟津城外土丘里找到的那孩子的口供来看,十有八九这小妮子是与陛下一道被石逆所……”韩钧犹豫着如何措辞都不甚恭敬,到底没说完后面的话。这些日子各地的信都如山一样堆在案几上,任谁都知道陛下恐怕是出了大事。此刻绮罗的身份就有些微妙了,陛下春秋鼎盛,虽立太子,却没有颁过遗诏,绮罗带来的口信几乎决定了未来大赵的命运。

刘胤默思片刻,然后道:“那就带她去见太子。”

“万万不可!”韩钧坚决的阻止道,“陛下之心意,怕是九成九都是要让太子继位的。”他再也顾不上忌讳,索性说个直白,“王爷好不容易抢了先机截下这口信,怎能拱手让人。就算这小妮子不招,死也要死在咱们手上。”他手里比划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这一份狠辣早就不隐瞒了。

刘胤微微摆手,叹了口气:“那是我的父皇,千辛万苦的才送了这孩子回来传信。我若再阻拦,便是不忠不孝之徒。”

“王爷今日一念之仁,他日莫以此为憾。”韩钧心中始终愤意难平,又转了念头道,“王爷再给末将三天时间,明日此时若她还不肯说出陛下的密旨,末将就带她去见太子。”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刘胤的神色在朦胧的灯下晦然莫辨:“再给你一日。”他顿了顿,又追了句话,“不可动刑。”

冷,寒意刺骨。

绮罗在冰冷的牢房中昏昏欲睡,身子一阵冷一阵热交替,一会儿仿若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又似坠入刺骨的冰窖之中。手脚仿佛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这样的伤痛难挨,连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昏迷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痛蔓延到口中,嘴角都被咬破,却只能发出几声含混的呻吟。

韩钧见她这样固执,存心要了结她的性命。于是并不入牢中再审她,却也不许人来送饭送水,将她弃之如杂草一般,抛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再无人问津。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仿佛是漫漫无期的等待,房门被踢开的一瞬,她有一瞬的神志清明,似乎听到一声怒吼,可她睁不开眼睛,隐约只看到一抹明亮的颜色在面前抹过,接着她便陷入沉沉的昏暗中,再无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却已身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珍珠帘卷,锦被绣鸳,触目所及都是精致摆设,一切仿若在梦中一样。绮罗有一瞬时的失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抬起脸,却见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芙蓉面近在咫尺,那是位衣饰华贵的少女,从床榻旁的绣墩上起了身,正笑吟吟的向自己端详,双手合十在胸前,喜道:“阿弥陀佛,你可总算醒了。”

绮罗神智稍清,打量了那少女一会儿,忽然脱口道:“你便是安定公主?”那少女倒有几分讶异,乌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透出几分意外:“你倒是机灵的很,难怪父皇让你回来传信。”

“民女见过公主。”绮罗不敢造次,忙撑着床要起身拜见,少女笑吟吟的拦住了她,说道:“不要这样多礼,就叫我阿霖好了。”她清脆的笑了笑,又回头叫道,“太子哥哥,她醒啦。”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头带金冠的少年,面若白玉,眸如璨星,与那少女颇有几分相似。这样俊俏的一个少年人,偏偏生得十分静弱,看起来仿佛有几分不足之症。绮罗一愣神,忽然向他俯身拜下,喜道:“太子殿下。”这一声唤得情真意切,末时却带了一点呜咽。

那少年眉峰微扬,声音十分清润:“抬起头来。”她缓缓抬起头,面上还有一丝在黑房中受饿受冻而洇出的暗红,便连发丝也是乱糟糟的,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恹恹的病态。可独有那双眸子是极灵活的,就像是琉璃上的雪光,让他有几分暄目。

四目交错的瞬间,两人竟同时怔住,都从对方的面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眼前人带着朝天冠,发髻被整理的一丝不乱,用一根黄绸整齐束好,露出了他下颌美好的弧度。与印象里的影子重叠起来,在孟津城外的往事霎时历历在目,一别两年,终于又再见面。

“原来是你。”太子刘熙的嘴角顿时绽出笑意,仿若三冬积雪融化,映得人心头一暖,“绮罗。”

绮罗瞬时心下也轻松了几分,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两年前一同在城外挖野菜的经过。想不到那天华服衣冠的男孩,居然就是太子。然而只是两年的时光,当年的小男孩似乎长大了许多,行动举止多了几分沉稳尔雅。

“熙哥哥,”站在一旁的阿霖望了望两人,忽然奇怪道,“你们难道从前见过?”刘熙与绮罗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彼此会心的眼神,竟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没有。”

阿霖被他们闹得有些糊涂,一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说道:“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她见两人神情似乎是有了秘密一般,有些不开心,故意板着脸对绮罗道:“说起来还没有追究你假冒本公主的事。”绮罗心里有些发慌,忙向阿霖赔礼道:“是我的错。”

“你有何错?”刘熙摆了摆手,说道,“韩钧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又和你过不去,竟然把你关在地牢里。还是阿霖听说有人冒充她的事,起了好奇心,偷偷央我让人把你救来。”他说到这里脸上有些发红,又说道,“你倒是说说,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冒充阿霖?”

阿霖显然料到了刘熙的反应,故意笑眯了眼,却促狭的瞧着绮罗不说话。

“难道你们不知道五……”绮罗结巴了一下,忽的改了口,“陛下的事?”她心中好似有小鼓暗敲,虽然临行前刘曜嘱托她,若见到太子,要拿出信物来,并道,“孩子,你见了太子,就告诉他五叔回不去长安了,就让太子好好补偿你这些天受的委屈。”

千言万语,她只简单道:“我来长安是受陛下之托,传信给太子殿下。”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金玺,递给了刘熙。

金玺小巧见方,钮上雕有金虎,十分威风,玺上只有四字“制诰之宝”,这正是刘曜平素从不离身的金虎符。刘熙果然变了脸色,连连追问道:“父皇在哪里?洛阳来了几次国书,可大皇兄和太傅他们都不告诉我说了什么。难道是父皇出了什么事?”

阿霖马上也没了嬉笑的神情,有些怯生生地望着刘熙,却不敢发问。绮罗瞧着他们兄妹俩的神情竟似是毫不知情,心中不忍极了,还是说道:“陛下是被石勒抓到洛阳去了。”太子刘熙与阿霖两人神色剧变,仿若不能相信一般睁大了眼,大声道:“你说什么?”绮罗一字一句道:“陛下只有一句话要我带给太子。”

随着引路的宫女绕过长长的白玉回廊,刘胤刚走到柏梁台外,便听得里面飘来少女的轻细声气:“陛下说,‘望太子心中存有江山社稷,不要因朕动摇心志’。”

刘胤心中一动,缩回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动静。阿霖闻言顿时泪水盈盈,追问道:“父皇可说什么时候回来?”绮罗有些黯然的摇摇头:“陛下说他不回来了。”一时间阿霖抬头向太子刘熙看去,二人相望无言,如雏鹰失怙,心下具是凄凉。

刘胤听了一刻,对照此前猜想,此时都得到了印证。他略一思索,抬步便向殿中走去,说道:“父皇既然心意已决,让殿下守住社稷,还请殿下在消息传回洛阳前早作准备。”阿霖和太子刘熙听了这话,目中都含了悲戚。唯有绮罗看到刘胤进来,忽然身上有些发抖,向后缩了缩,似是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刘胤注意到她的反常,却没有理睬她,只对着刘熙说道:“太子殿下,请即刻召集大臣,为此事商议对策。”太子刘熙迟疑片刻,含泪道:“那父皇怎么办?我们身为人子,怎能不顾他安危。”阿霖亦是哭了起来:“熙哥哥,让我去洛阳找父皇。”

“胡闹!”刘胤面色一板,竟是毫不留情地斥责她道,“堂堂一国安定公主,竟这样不谙世事。公主的奶娘在哪里,还不快把公主殿下带回去好生管教。”见刘胤发怒,阿霖的奶娘忙进殿来叩头请罪。阿霖很少见到这位大哥发脾气的样子,一时不敢吭声,只得任由奶娘将她带了出去。刘胤见太子刘熙面上涨的有些发红,便缓和了语气,说道:“此事已到危急关头,还请太子殿下早做决断。”

太子刘熙还未说话,忽然间殿门大开,韩钧进来大声禀道:“启禀王爷,刚刚得报,禁中守军看管不严,竟让那冉氏兄弟逃走了。”

刘胤霍然起身,面上显出几分烦躁:“快派人去追,务必要截住他们。”他发号完施令,似觉得不妥,又转头看向太子刘熙道,“殿下意下如何?”刘熙此时心神巨乱,双眼仍是哭的通红,心里哪里还有主意,不断点头道:“一切都按大哥说的办。”他到底不放心妹妹,想了一下便拔足追了出去,自是去安慰阿霖。

此时屋里只剩下了刘胤与绮罗。刘胤望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床榻边的少女,走近几步,放缓了口气道:“这几日委屈你了。”

“南阳王是想杀我吗?”绮罗低着头,紧紧地抿着双唇。

刘胤略有错愕,随即皱起眉头道:“守城军士乍闻你冒充公主,一时多有得罪。对了,你家在何处?如何与陛下相识?”

他果然是忘了曾见过面,绮罗微一怔,便轻声道:“我是孟津城里的贫女,偶与陛下相识,一路同行西去,幸有陛下庇护。”

印证了陛下的确是在孟津出的事,刘胤盘问了她与刘曜在冰上相遇的几个细节,一一都合上了当日的事,他不由暗暗悔恨,那日如果去河上寻找,也许父皇就不会落到石虎手中。他打消了心中疑问,也未把这少女的态度放在心上,只淡淡道:“既然是父皇让你回来报信,你也是有功之人。就安心住下,陪伴阿霖吧。”绮罗抬头扫了他一眼,一双光华晶亮的眸子正也看着刘胤,那眸中神情竟有三分畏惧,三分失落,甚至还有三分复杂。

奇了,怎会有这样的目光?他还想再探究其中缘由,再看过去时,那少女却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膝,垂着头,静得仿佛没有存在一样。

《周礼》有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这是皇城巍峨的格局。不同与洛阳宫城的秀丽繁华,长安宫城却是从汉时起就依照浩繁典籍营造成的庞大宫城,三朝五门各具其繁,自有天子以正统享天下的巍峨气度。

从东阙门入宫城,过金华、承德二殿,便至太子读书的柏梁台,台前各有两座高耸入云的雁翅楼,飞檐如云,鎏金泻玉,端得是气度华然,便连台上的菱花塥窗,也用白玉雕成玲珑云龙。在柏梁台西侧,还有一幢小巧精致的宫殿,正是安定公主阿霖的住所奇华殿,亦是富贵织锦、胜景朗彻,都是昔日帝后为了一双子女悉心准备的宫苑。

阿霖虽然贵为公主,但性情温和宽仁,对绮罗十分友善,又拨出了西暖阁供她居住,待她在宫中四处观赏。绮罗看到寝宫的墙壁上挂了一只五弦琵琶,十分漂亮,便问道:“这是你的?”阿霖点头:“父皇要我学琵琶,我可不喜欢。”她吐了吐舌头,又伸出一双手给绮罗看,果然左手指腹上都磨了厚茧,看来学得很是辛苦。她又道:“其实我母后宫里还有一把更漂亮的琵琶,可父皇却从来不让我碰。”她神色央央,显然极不开心。

绮罗有些好笑:“公主不爱弹琴,却喜欢画画是吗?”

“你定是听我父皇说的。”阿霖眨了眨眼,指了指屋外的宫人,小声道,“父皇要我在琴棋书画中择一样练习呢,我练不好琴也习不好字,一看到棋盘就觉得头大如斗。还好画能过得去,都只是应付父皇而已。其实我自己真正喜欢的,却是做一些有趣的菜品。”阿霖一提到这个话题便两眼发亮,拉着她道,“你坐着别动,来尝尝我的手艺。”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三四个小菜和一盅甜汤流水般送了上来。菜肴精致地摆在水晶盘中,又好看香气也诱人得紧。绮罗倒未想到,阿霖竟有这样好的手艺。忍不住食指大动,捡起筷子便向最近的一盘青青绿绿的薄片夹去,入口却甚清爽,酸甜中颇有几分甘脆。绮罗吃的有趣,一连尝了许多,连声道:“好吃,好吃,这是怎么做的?”

阿霖抿嘴笑道:“这是从西域运来的胡瓜,宫里的人都不敢吃,我便切了薄片和青梅渍在一起,可爽口不?”

“实在是美味,”绮罗吃得头也不抬,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了。绮罗吃的差不多只剩盘底了,这才正经去打量,却见水晶盘底铺着薄薄的桑叶,果然应景。她大是点头,“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应景的很。”阿霖笑眯眯地拍手道:“你是我的知音。就是这句让我去做了这道菜。”

说话间,她指着一旁的几盘小菜,说道:“这道叫孔雀东南飞,这道叫箜篌引,你再尝尝这道白果甜汤,我最新所制,还没有起名字。”绮罗仔细去看,孔雀东南飞是一碟冷拼的鹌鹑与雀肉,箜篌引是清老芦笋,而那白果甜汤里缀着桃花瓣,看起来更是诱人极了。她微一沉吟,说道:“这道不妨叫作涉江采芙蓉。”

“妙极,就叫这个了。”阿霖欢喜得一拍手,开心道,“寒食节宫里不能开灶火,只能做这些冷拼小菜打发。等过几日,我给你做我拿手的爆鳝丝、蒸鲥鱼给你吃,好不好?”

“妙极!”绮罗眉开眼笑,一壁学着她的口吻,一壁埋着头风卷残云地将她做的小菜都吃了个盘底朝天。

阿霖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道:“这宫里,只有你对我最真心。”绮罗抚着吃得略胀的肚子,睁大眼睛不解,“你这样的手艺,难道宫里的人不识货?”

“那些宫女黄门,连尝都不敢尝一口,”阿霖显然郁闷已久,闷声道,“父皇一心希望我成为母后那样风仪高雅的女子,是不喜欢我有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爱好的,倒是太子哥哥偶尔吃两口,也只是敷衍地夸一句,便要叮嘱我好生去读书习字。”

绮罗对她大感同情,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了半天,说道:“阿霖,以后你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都拿给我来帮你品鉴。”阿霖大有知音之感,与绮罗越发投机,两人同寝同卧,好得便如孪生姐妹一般。她这日又拉着绮罗细细地问起了入京的状况,听说还有位郑守将的女儿一同入京,便安慰绮罗道:“你别着急,我再使人去找找,一定会找到那位樱桃姑娘的。”绮罗心下略宽,点头道:“多谢你了。”

到了晚上,阿霖身边的宫人果然领了人回来。

“樱桃。”绮罗惊叫一声,奔过去握住了那女孩的手,目中露出关切的神色,“这些日子你被关到哪里了?过得还好吗?”郑樱桃抬头看到绮罗,顿时便红了眼,哽噎了半晌方道:“小……小姐。”

“她也没受什么苦头,”阿霖极是快人快语,已替樱桃将话都说了,“她一直都住在大皇兄的王府里。”樱桃越发有些不安,盯着脚尖不说话。绮罗稍微安了心,一路上与樱桃相伴,两人感情交好,自然是万分关心。她回头看向阿霖,郑重道:“这次多谢你了。”

阿霖倒有些不好意思,嘻嘻笑道:“其实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就是和太子哥哥提了一句,他一听说是你的事,立马就派人去找来了。”绮罗倒没太在意她的话,只顾拉着樱桃的手叙叙地说着这些日子的境况。大抵是因为在宫中的缘故,樱桃颇是有几分拘束,说话言行都极小心,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阿霖觉得有些没趣味,便让人领了她去歇息,又对绮罗道:“本还以为又可以多个玩伴,却是这样小心翼翼,倒是怪没意思的。”

“她这些日子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绮罗替樱桃分辩,却也不忘损某人几句,“你那位大皇兄凶得很,肯定对她施了酷刑。”

阿霖噘嘴道:“她父亲郑颀和大皇兄交好着呢,这些天都好端端地住在大皇兄府里,哪会吃什么苦头。”

这倒是出乎绮罗的意外,如果郑颀真的与刘胤交好,这事往深了想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她忽然想起了在郑颀府里时,郑颀格外的殷勤和周道,猛然间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郑颀早就知道自己是假的公主,他是故意劝冉隆兄弟弃车乘船的。难怪一到长安,她便被韩钧擒住,在地牢中秘审数日。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由变了脸色,好在阿霖是个粗疏的性子,倒也没察觉她的不对劲。

6.九回肠
绮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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